上次端午節的時候,我趁著四天連假,去爬了谷關的八仙山主峰。
會開始爬山,原因是因為年初的時候,一時鬼迷心竅買了一個快一萬塊的登山背包。人家是為了爬山去買背包,而我則是因為買了背包才不得不去爬山。畢竟買了那麼貴的背包卻不去爬山,不是虧死了嗎?
不行不行不行,絕對不行。
於是我的登山生涯就這麼開始了。
八仙山主峰身為谷關七雄之首,標高兩千三百六十六公尺,官方登山步道位在八仙山森林遊樂區內,入口就在靜海寺旁邊,總長度六公里。從海拔一千零二十六公尺到達山頂的三角點,爬升高度將近一千三百四十公尺,比兩座101疊起來還要高。
早上八點開登,下午四點回到靜海寺,來回加上休息,也花了八個小時,大概跟官方預計的差不多,但是網站上面的介紹寫著:「以休閒的步伐進行攀登」,而我可是拚了這條老命去爬啊。
八仙山在日據時代是個伐木產業的重鎮,因此園區內散佈著不少伐木遺址,走到快要到山頂的時候,就能看到一個。那個遺址的樣子,大概是長這個樣子的:
這篇文章所要描述的,就是關於這個遺跡,以及一位與我萍水相逢的阿姨的,一段微不足道的故事。
*
那時差不多是早上十一點。當時我還沒有走到這座遺址,不過也大概剩下十分鐘左右的路程了。
揹著八公斤的背包走了快三個小時,我氣喘吁吁,腳步沉重,走兩步就要停下來休息三步的時間。太久沒運動,一上來就爬這樣的一座山,實在是有點勉強。
肚子很餓,爬山這件事情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就是肚子很容易餓。我當然帶了隨身糧,可是都吃光了。背包裡面還能吃的,就只剩下一包還沒煮的泡麵,還有兩顆生雞蛋。當時的我真的很恨自己沒有多帶兩根香蕉,正在努力攻頂的我,心裡想的不是山頂,而是兩根大香蕉。
眼前的階梯很長,山頂似乎遙遙無期,肚子又餓得咕嚕咕嚕地叫著,那兩根不存在的香蕉又不斷的在腦海裡折磨著我。
「喂,哈囉?」
這時背後傳來了呼喚聲。我轉頭一看,發現一位阿姨,完全無視那陡長的階梯,精神抖擻地朝我走來。只見她手裡拿著一頂鴨舌帽,朝著我揮著,那頂帽子不知道為什麼看起來有點面熟。
「這是你的帽子嗎?」
我往背包摸了一下,這才發現掛在背帶上的帽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掉了,現在正待在阿姨的手上。
我接過帽子,不斷的道謝,那頂帽子我很喜歡,不見了我會很難過的。
「我就知道這是剛剛有人掉的,看起來就不像是已經在那裏好幾天。」阿姨用帶著一絲自豪的語氣說著:「我就知道。」
我跟她一起同行了一陣子,稍微聊了一下。說些話比較能夠轉移注意力,肚子也比較不會那麼餓。我再一次謝謝她幫我檢帽子,然後跟她說這頂帽子是我昨天買的。
「那頂帽子多少錢?」阿姨問。
「兩百多。」
「好貴。我這頂是路邊攤的。」她指著頭上的帽子,那也是一頂鴨舌帽,然後說:「很便宜。」
我點點頭,沒多表示什麼。
「你一個人嗎?」阿姨問。
「對啊,我一個人。」
「開車來的嗎?」
「沒有啦,騎摩托車來的啦。」然後我反問:「大姊妳也一個人?」
雖然那個阿姨的年紀大概跟我媽差不多,我還是叫她大姊。看到年紀比你大上許多的,只要是男的就叫大哥,女的一律通稱大姊,這是我當兵的時候跟一名同梯的朋友學來的習慣,我覺得也是這個習慣把我的個性磨得稍微圓滑了一點。沒有人會被介意自己被叫年輕的。
阿姨回答:「喔,我跟另外六個人一起坐車來的。」
「有人負責開車真好。」我的語氣帶著一點羨慕的意味,畢竟我下山後還要騎兩個小時的摩托車才能回家吃飯。
「喔,不是,我們坐公車。」
「坐公車?」我揚起眉毛,「現在這麼方便啊。」
「對啊。」阿姨說:「只要十塊錢,從市區到這裡,很便宜。」然後她跟我聊起了她的登山夥伴們。阿姨說:「他們都還在我後面,有一個已經七十八歲了。」
「七十八?」我露出訝異的神情,我想起了剛剛大腿抽筋,坐在路邊休息,考慮著要不要放棄下山。「這個年紀的阿公還來爬山很厲害耶。」
「不是,」阿姨糾正我,「是阿婆喔。」
我瞪大眼睛,「阿婆?」居然是阿婆嗎?
「對啊,她昨天還在合歡西峰,今天就來這裡了。」
我眼睛瞪得更大了,「合歡西峰,那裏不是很硬?」
合歡西峰步道別稱「七上八下」,從北峰三角點出發,連續越過七座山峰。七次陡上,八次陡下,走到懷疑人生。到達終點之後,回程八次陡下七次陡上,繼續懷疑人生。走這一趟來回據說要十個小時,如果是我,大概得休息個一個禮拜才能回復過來,結果一個七十八歲的老人家昨天去了那裏一趟,今天就來爬八仙山。人家已經快八十歲了,而我還不到三十。
「對啊,而且她還說過幾天要去爬玉山。」
還要去爬玉山啊,到底是有多喜歡爬山啊。這時我心裡浮現出了一個畫面:一位滿臉皺紋的阿婆,全身穿滿專業的登山裝備,站在尖尖的山頂上,手裡拿著一桿旗子,背景是白雪覆蓋的群山,然後她的身軀就跟巨石強森一樣強壯。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當時腦袋裡會浮現這樣的畫面。
「我一直都想要去走一次耶,合歡西峰。」說起來,其實我也蠻羨慕那個阿婆的。我一直都很想要帶一頂帳篷,一個人去合歡山的小溪營地露營。半夜的時候坐在帳篷前面,喝著剛煮好的熱咖啡,看著壯闊的銀河,然後隔天去西峰步道走一趟來回。
阿姨說:「坐公車去就好啦,坐到小風口再下車。」說完又補了一句,「很便宜。」聽她說話的語氣,去合歡山好像就像是穿著拖鞋到巷口的便利商店買飯糰一樣容易。
說起合歡西峰,我還記得年初的時候去爬了東卯山,東卯山同樣是谷關七雄之一,山頂風景很漂亮,有機會可以去走走看。但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天我在山頂煮飯的時候,遇到了一對人很和藹的中年夫妻。我用一顆生雞蛋跟他們換到了兩顆貢丸,然後就這麼聊上了。
他們看起來登山經驗似乎經驗豐富,聊起山的話題滔滔不絕,聊著聊著,我就趁著這個機會跟他們請教了一下合歡西峰的事情。
我問他們這條路線是不是會很累,大哥輕描淡寫的說著:「還好啦。」
一旁的大姊這時拿了一塊切好的芭樂給我,說:「那裡我們已經去過十幾次了。」
在我的想像中很可怕的合歡西峰,在這群經驗豐富的登山客眼裡,也只不過是一條入門路線而已。甚至可以說是親切的老朋友,想拜訪的時候,隨時都可以拜訪。我希望自己哪一天也可以到達這種程度。
接著,我問他們去西峰是不是要申請登山證,我上網查的資料是需要的,可是我不太確定,於是就決定趁著這個機會問個清楚。
「要啊。」大哥說:「可是我們都沒申請。」
「啊?」
「又沒有人會檢查,就算有人檢查,就說你要去北峰呼嚨一下就好啦!」
不是我想要吐槽,但是這也真的太教壞小孩了。
我咬了一口芭樂,不是我要說,東卯山山頂的那顆芭樂真的好吃。
*
回到八仙山。
當時我跟阿姨走著走著,終於走到我在文章開頭提起的那個伐木遺址。我們走過一個轉角,然後它就忽然出現在眼前。我之前並不知道山上有這樣一座遺址。在一個除了樹木、石頭以及階梯以外一無所有的地方,忽然看到一座人造物,盡管已經腐朽不堪,一時之間還是給人一種奇怪的落差感。
我還來不及發表什麼感想,阿姨就指著它對我說:「這裡很好拍照。」說完,她拿出手機交給我,然後什麼都沒說的就在那個遺跡前面擺了一個pose,我愣愣地幫她拍了一張照片。然後她又換了一個pose,我又幫她拍了一張。她走了回來,我默默地把手機還給她。
我們繼續向前走,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
「過了這裡,就快要到山頂了。」阿姨說。
「太好了。」我說。
「剛剛那裏就是最辛苦的地方了,再來就比較輕鬆了。」
「苦盡甘來了。」
「對啊。」
頓了一下之後,我問:「大姊你對這裏很了解喔。」
「我已經來這裡六次了。」阿姨對我比了一個「六」,然後又說:「光是今年,我就已經來三次了。」然後又對我比了一個「三」。我從她自豪的語氣裡聽見了對爬山的熱情。
不過話才剛說完,不遠處又看見一道又長又陡的階梯,我嘆了一口氣。
「借過。」在我身後的阿姨霸氣的說了一聲。
我側過身子,阿姨立刻超車走到了我的前面。她腳程很快,不一會兒,我就看不到她的背影了。我這才知道原來她剛剛一直刻意的在配合我的腳程。
看看她走路的樣子,輕快得像是牽著七歲孫子的手,要去附近的公園玩溜滑梯;而我的腳步卻沉重得像是準備要去跟從高中到現在交往七年、最近吃飯聊天的時候總是有意無意的會談到結婚的話題、前一個晚上打電話來道晚安的時候還特地補了一句我愛你的女朋友提分手。
(「我打電話給她的時候只說有重要的事情要談,要是她以為我打算求婚的話該如何是好?」)
我的腳步大概就是這種程度的沉重。
下一次再看到那位阿姨,已經是在山頂的涼亭了。我終於還是成功攻頂。在那裏,我想要煮飯,蜘蛛爐卻點不起來,又跟她借了打火機點爐子。一下幫我撿帽子一下又借我打火機的,那一天要不是遇到了她我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總之,這就是我跟這位阿姨相遇的過程。
*
下山的時候,我又經過那個遺址,我站在遺址前面,歪著頭想了一下,最後還是拿出手機,拍了一張照片。畢竟都來了,還是要拍個照片留個紀念嘛。
把手機收回袋子裡之後,來了一對來爬山的母女,她們問我山頂還要多久,我用安慰的語氣跟她們說就快要到了。這對母女看著這座遺跡,拿出手機問我可不可以幫她們拍一張照片,我幫她們拍了一張,然後換了一個姿勢,又拍了一張。
我把手機還給她們的時候,順口問了一句:「第一次來啊?」
媽媽興奮地點著頭,「對啊,第一次!」而那名女兒則只是用一雙無邪的大眼睛面無表情地看著我。這位媽媽是位年輕的地方媽媽,而那位女兒,大概還在讀幼稚園。
短暫的交談後,她們繼續上山,我繼續下山。
走著走著,我忽然停下腳步。
我想起了一件事情,關於剛剛那位阿姨的,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在那個伐木遺跡旁邊,她拍了一張照片,這樣不夠,然後換了一個姿勢又拍了一張。
不對啊?我歪著頭想著:都來六次了,還是堅持要拍照嗎?
果然阿姨們都是很厲害的。
(完)
後記:
我忘了說,後來在山頂上,我真的遇到了那位七十八歲的勇腳阿婆。
當時我已經吃飽飯,收拾好行李,正準備要下山。而阿婆人剛好到達山頂,一群人聚在三角點旁邊拍攻頂的紀念照。
只見那位阿婆洋洋得意、滿面春風,完全看不出任何攻頂的疲憊。
她對著站在一旁的一位大叔,用揶揄的語氣問著:
「這樣我就有資格去爬玉山了吼~~~」
「有有有,」大叔拼命的點著頭,好像不同意就會立刻被幹掉一樣,「您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是一位十分有氣場的阿婆。
如果我有幸能夠活到她那個年紀,也要像她一樣享受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