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你跟控制局有過一段不好的回憶?」白袍男子露出促狹的笑容,獵刀戳在他頸子上,令他整個人抵上牆面。
「讓這個地方誕生的就是你們的人,這可不只是段不好的回憶。」吳朗的內心在躁動,變得更加難以壓抑情緒。「就從你的名字開始,我討厭你們都沒有名字。」
「哈哈……這是局裡的規定嘛,我們不可能隨便把個人資訊透漏給外人。不過,事件發生的這幾年,很多判斷基準也都變了就是。」
吳朗緩緩旋轉刀尖,讓白袍男子打了個冷顫。「需要我讓你重新思考一下判斷基準嗎?」
「噢這,不用、當然不用。我叫做林明威,這是真名,絕對不騙。」
「你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
「我講過了嘛,總得有人記錄這座城裡發生的事情──」
「說謊。」吳朗簡短戳破他的謊言,沒有哪個正常人會想待在這鬼地方五年。
林明威嚥下口水,小心翼翼地喘了口氣。他伸出手搭上獵刀的刀背,讓尖端稍微遠離喉頭。「你說的對……我會回答的,什麼都會說,所以我們先坐下吧?」
吳朗冷笑一聲,收刀。身後的胖瘦二人組同時喘了口大氣,他們剛才幾乎快辦到讓自己隱形了。
「你也想要許願嗎?」吳朗問。
「這個嘛……許願應該沒辦法達成我的目的。」林明威靠牆滑坐在地板上,說出的話油膩依舊,但臉色已經不若先前那樣從容。
「但是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許願?」
「這麼說好了,我有線索,但是缺最後一塊拼圖。」
吳朗在他前面盤腿而坐,將獵刀抱在臂彎內。「事情發生時你們自己也搞不清楚狀況,對吧?」
「所以你就知道,我有多開心能夠見到你。」林明威說,「這座城誕生之前的那一小段時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你大概是唯一能解答的人了。」
「為什麼在乎?身為研究者的無聊堅持?」
「哈,才不是呢。我是來找一個人的,我想知道她究竟在想什麼。」
「誰?」
林明威搔了搔下巴,眼鏡的鏡片反射窗光,讓吳朗看不清他的眼眸。
「你應該已經見過她很多次了──那個『守夜人』。」
吳朗哼一聲,「如果你知道她,那麼就該明白我對你的敵意是從哪來的。」
見到守夜人的第一眼,吳朗就認出她來。就是她給了大家無謂的希望,最後整座漁港只得跟著陪葬。他之所以還沒有把她殺死,甚至裝作對她的過去一無所知,純粹是出於為了拯救吳洺──他需要所有能利用來創造優勢的東西,或是人。
「但是我不明白……因為,她是我的妻子。」
林明威從白袍的口袋中抽出一張卡片,那是控制局的員工識別證,表面已經脫漆泛黃,但仍然看得清楚上頭的大頭照。照片內的女子有著和守夜人相同的髮色,蒼白削瘦,只不過眼窩處是雙正常的眼睛。她無神地凝視相機彼端,好似完全不在乎自己看起來怎麼樣。
識別證上沒有姓名,只有職員號碼,一長串英數混雜的冰冷墨漬。
「我們內部的紀錄都在那一天,她最後一次前來這裡之前被刪除了。沒有人知道她最後採取了什麼樣的手段,因為這本來只會是一次例行的……儀式。」林明威的指頭來回撫過識別證上的照片,「我們大意了,甚至沒有料想到會有出差錯的可能。所以你也知道,當檯面下的一切都被攤出來的時候,控制局基本上已經被當成棄子了。我唯一還能夠查明真相的機會,就只剩一頭栽進這裡。」
「但這裡的居民都已經失去記憶了。」吳朗接了下去。
「基隆城沒有過去……這是她最常用來打發我的一句話。可是該死的我還有啊。」林明威露出苦笑,「所以,你還記得任何事情嗎?任何一點線索都好……事情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吳朗沉默。他才不在乎自己說出的話會造成什麼影響,如果對自己有利,他會毫不猶豫地編造謊言來讓對方相信;但是面對這個問題,他卻答不上來。
因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事情究竟在哪出了差錯。
許願,許一個能夠抹滅過去、撫平傷痛的願望。管他會有什麼代價,總不會比現在更糟。
「……她搞砸了,就這麼簡單。」
吳朗對自己防衛性的語氣感到意外。憤恨需要柴薪來燃燒,他一直都把那個來自變異控制局的女子當作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然而此刻的疑慮是怎麼回事?幾乎像是他開始質疑自己行為的意義一樣。
「是這樣嗎?」林明威很敏銳,他搓揉自己遍布鬍渣的臉頰,朝吳朗俯身靠過來。
「不滿意?」吳朗再度放出殺意,威嚇性的將手搭上刀柄。
「別緊張嘛,我也沒有辦法逼你說啊。」林明威擺出投降的手勢退回去,「只是,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向神明許願這件事情會帶來什麼代價……考慮到這點,我從一開始就沒有想去許願,沒有想要讓誰『復活』的意思。」
「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基隆城沒有過去,他們都還活著,只是你不想接受罷了。」
兩人深深地互相凝視,氣氛又緊繃起來。胖瘦二人組早已逃離小屋,儘管此時屋外開始下起點點細雨,將空氣中的溼度提升到能夠直接榨出水來。
「……浪費夠多時間了。」吳朗起身,「別動歪腦筋要阻止我,沒用的。」
「我才不敢,倒不如說你這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比這裡的難民還要難民。」林明威笑道。
「什麼意思?」
「這個嘛,自己看吧。」
吳朗順著林明威的手指朝窗外看去。這一會兒時間,外頭已經聚集的一批人。他們都是人類,都是喪心病狂地在基隆城內生活的社會邊緣分子。清一色的老人,其中又以男性佔了絕大多數。他們的穿著破舊但不骯髒,吳朗猜測這裡的生活機能其實比他想像中還要好,只要不是完全沒有的話。
老人們有的在後頭引頸張望,想要看看這個在城中引發騷亂的人是何方神聖。但更多的人只是沉默地注視著吳朗,好似還沒決定該拿他怎麼辦。
「聽說你想要上去許願,嗯?」一個戴著舊式叢林迷彩陸軍帽的肥碩老人問道。他操著些微山東口音,拿著鐵圓鏟的方式像在端一把上了刺刀的六五式。
「你們難道還想繼續待在這裡?基隆城已經要完了,不管有沒有我都一樣。」吳朗攤開雙手,對付這些人沒必要拿武器。
有些老人對吳朗的身體感到訝異,他們在基隆城內大概未曾死過,否則不可能還保有人樣。基隆城的難民──顧名思義,就是受到基隆城保護的對象。吳朗被拉伸、獸化的軀體展現出他們未曾經歷的瘋狂,是基隆城至今還默許他們不用體驗到的現實。
「哼,離開了要去哪?就是在外頭無處可去才會進來這裡。」其中一人回應,其他人紛紛點頭附和。
「不怕死當然沒差。只是你們應該要知道,軍隊就要打進來了。」吳朗對難民群沉聲警告,「憑你們又能幹什麼?不如早點出城避難吧。」
軍隊即將進攻的消息造成一陣騷動,老人們面面相覷,無力地相互私語著。林明威倒是沒有跟著慌張,他以超然的姿態觀察眼前的景象,學者本色偏偏挑在這種時候顯露出來。
吳朗撥開堵住石屋入口的難民群。這些人的死活不干他的事,反正他們本來也跟死了沒兩樣。和他一樣。
一隻手搭住他的肩膀,孱弱的力道讓吳朗都懶得轉身面對。
「不管你是要去做什麼……祝你好運吧。」一個亂髮虯結的老人說。吳朗聽的出來,他的聲音裡已經沒有恐懼。
他們也接受了這一切。接受自己被社會放逐,接受自己屈就於基隆城內,接受自己即將跟這裡一同消亡。
吳朗沒有回應,他寧可這些人把運氣留給自己。
※
石造房屋之間充滿大小暗巷,透過破窗看進去,可以見到零星的居民龜縮在陰影處。離開難民之後,僅剩的一小段路程寧靜異常,吳朗很清楚這是在醞釀下一波的腥風血雨。而這一次,恐怕將一路持續到底。
就算加上之前經過的舊城區域,居民的數量沒有吳朗想像中得多,即使他從來沒有費心計算過;事件發生時趕到現場的受難者家屬,也沒有任何人在此地駐留超過一個月。事實是,漁港居民的人際網幾乎自成一派,以家族作為單位受到了災難影響,這使得外界對於此地的討論近乎百無禁忌。高舉「牠們也曾經是人類」旗幟的人道主義者自然不少,但更多時候,這面旗幟只被用來當作政治鬥爭的工具。
而當一切風波都趨於平緩,真正埋藏在眾人內心的芥蒂才顯露出來。那只是純粹的厭惡,排除異己並不需要多麼高大上的理由。
輾轉來到主城之下,雖稱不上高聳入雲,但整座城堡依舊散發出恢弘氣勢。港區的舊有設施穿插於磚瓦之間,電纜和水管起訖不明的纏繞、有機生長,讓這地方更添幾分超現實之感。基隆城前半部的崩毀沒有影響到這裡,吳朗不用猜也知道,這代表下一個祝福者就在附近。
主城的絞鏈柵門在巨響之中升起──有人在邀請他入城。
柵門之後是一條宛如漂浮於海面上的人造陸地,橫越一片靜如死水的深綠色海面,寬度近有一人臂展。這裡就是基隆城的最末尾,遺世獨立於海面上的棺柩牢籠;放眼向兩旁望去可以看見正常的北部海岸線,但與礁巖撞擊的波滔卻似乎永遠抵達不了這裡。
水泥橋末端接上城堡大門,兩具中世紀盔甲就站在門前,一具手持長槍與大盾,另一具則扛著幾乎與人等高的寬刃巨劍。盔甲呈現銀黑色澤,絲毫沒有因為濕氣而鏽蝕,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頭部裝甲──那是某種海洋生物的造型,有著形成面罩的細長尖牙部分,以及順著流線輪廓聳立的長帆狀棘冠。
雨勢逐漸增強,而隨著雨滴劃破寧靜,海水終於興起了波瀾。
吳朗一越過柵門,百米開外的兩副盔甲立刻動了起來,朝著他的方向行進。槍兵舉盾在前,劍士緩步在後。吳朗看不出盔甲裡頭是否有人,但是從他們幾乎要將水泥給踩裂的沉重腳步來判斷,即使不是居民在裡面,也必定有什麼東西填充了整副盔甲。
盔甲,不知道這把刀挺不挺得住?
吳朗當然沒有和穿著盔甲的目標打過,不過他想這應該類似對付全副武裝的鎮暴警察。弱點在關節──或者直接把頭砍掉也行。
血液開始升溫,思緒不再紛亂;吳朗封起與人交談而稍稍浮動的心靈,轉而被單一寧靜的浪潮所包覆。
只管殺,殺就對了。
身上僅存破爛的西裝褲與遍布污血的白襯衫,吳朗赤腳踩上濕滑的混凝土,開始向前狂奔。他搶先一步越過窄道中間點,長槍劃破雨滴呼嘯而來;尖端的倒鉤閃過一陣銀光,只要身體任一部位被刺中,就等於宣判了死刑。
吳朗將身子壓得極低,長槍以毫釐之差掠過髮梢。他以絲毫不減速的慣性用肩膀撞上盾牌,使得槍兵一個踉蹌,這讓他對於盔甲的重量有了個底。
以為把路堵住就能阻止他?吳朗露出狂妄的笑容──錯了,這對你們來說才是最糟糕的環境。
長槍的距離優勢已經被無效化,而躲在盾牌後方的盔甲本體尚未恢復平衡。吳朗伸手抓住長槍中段,以自身為轉軸順時針發勁,還傻傻抓緊長槍後端的槍兵就這麼直接被推入海中。
長槍的重量十分稱手,吳朗順著勢頭讓它在身上轉了幾圈,以右手獵刀左手長槍的態勢面對後頭的騎士。騎士當頭砸下巨劍,混凝土應聲碎裂,吳朗側身閃過,同時長槍已經朝著騎士的面罩突刺而去。然而它的頭往旁一偏,槍尖在爆出的火花之中擦過頭盔。
吳朗立刻將長槍下壓,以騎士的肩甲作為支點迴身起跳,巨劍在下盤橫掃的風壓令腳底一陣發涼。他在落地的瞬間抽回長槍,連同獵刀呈左右交叉,封死騎士的迴避選項,直取首級。
巨劍落地,黑血自騎士頸部泊泊流下。吳朗施力使騎士在他面前跪倒,橫向將獵刀自方才精準刺進的縫隙抽出。他將長槍留在騎士頸子裡,突出的倒鉤上還卡著肉塊。
彷彿是要迎接吳朗一般,前方的大門向兩側無聲敞開。
一個嬌小的人影自陰影中步出,她穿著與守夜人相似的中世紀禮服,不過華麗許多。貼身絨布與蓬鬆的白紗堆疊出層次,點綴上宛如鮮血那樣艷紅的緞飾,繞過裸露的肩頭流淌而下。
吳朗被這人的現身引走了注意力,她開口說了幾個字,不過距離太遠聽不見。
但此同時,卻有其他聲音響起。
那是吳朗自己的血肉遭到穿刺的聲音。
原本應該死透的騎士敞開面罩,往他的腰側一口咬下。這哪裡還是騎士的盔甲,整個頭部都已經活了過來。面罩部位的尖牙扎進又穿出,棘冠抖動著開始充血,吳朗見狀連忙舉刀,卻聽見身後傳來物體劃破海面的聲響──原本該要沉入海底的盔甲已經攀回窄道,牠的頸部彈射而出,那模樣像條海蛇,狠狠咬進吳朗右肩。
吳朗憤怒的低吼,無視劇痛掙扎著,卻被兩副盔甲的重量壓得動彈不得。尖牙深深卡進骨頭,持刀的右手已然被廢;吳朗被帶往地面,他伸出左手狠掐騎士頸部,卻阻止不了兩張血盆大口進一步吞食。
大門前的身影步下階梯,緩緩朝吳朗走來。她蒼白的肌膚之下透著血管,那顏色卻是深沉的黑。直到兩人的距離夠近,女孩由上往下瞪視吳朗,眼窩裡鑲嵌的是兩枚藍寶石,泛著淚珠一般的柔和光芒。
「你打得十分出色,英勇的戰士。」她俯身,小手貼上吳朗的臉頰。「要不要對我宣示呢?成為騎士團的一份子,你將能獲得更上一層的力量。」
此刻的吳朗已意識模糊,兩眼發暈。他硬撐著迎上那對寶石眼眸,將嘴裡含的血化作一口血霧,噴灑點綴其上。
「別囉嗦……快殺了我──」
話音未落,女孩的手便貫入他的臉頰、鑿穿上顎、突破頭骨直抵大腦。她將吳朗的頭顱扯離屍骸,串在手臂上仔細端詳。
「下次吧,親愛的戰士,永遠都會有下次……」她在他耳邊低語。同時兩副盔甲已經站起,用大盾為她擋雨。
女孩蹙眉,雨滴敲擊金屬的清響之中,混入了一些雜音。
「何不現在呢?」雜音如此說道。
女孩往城門入口望去,那裡站了一個她並不十分樂見的人物。
「為什麼妳會在這?」女孩在盔甲的擁護之下轉身面對來者,「終於不打算掩飾妳的意圖了?」
「……我從來就沒有要掩飾什麼。」
「這座城正在分崩離析……在妳殺了秩序的祝福者之後更是如此。」女孩隨手一甩,將吳朗的頭顱拋向百米開外的守夜人。「妳做得太超過了,騎士團的使命是守護城主,就算對手是妳也一樣。」
「我下手是出於守護這座城的職責,他則是因為自己的堅持而賠了性命。外頭的勢力正在醞釀,我倆彼此為敵不會帶來任何好處。」
守夜人接下吳朗的頭,溫柔地替他撫平臉頰上的破口。她繫著一條皮革腰帶,上頭掛滿大小不一的純銀匕首。
「如果這座城已經到頭了,那就是我們該接受的宿命。我不會與妳敵對,但騎士團將會永存於此,擊退任何進犯之人。」女孩敲了敲身旁的盔甲,語氣愈發沉重。
「我們有機會拯救這座城,難道妳不感興趣?」守夜人不死心,向前跨出一步。
「我以為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女孩冷冷回答。盔甲劍士抬起巨劍,威嚇性的踏出一步。
守夜人無聲嘆息,她的指頭滑過吳朗圓睜的眼珠,擠壓出淚腺中殘存的液體。
「……那是因為妳還不知道。」她細語道。
「那就解釋給我聽。」女孩完全聽得見,露出鄙夷的神情。
守夜人靜默片刻,把吳朗的頭顱往旁一扔,任憑他沉入水中,彷彿害怕他聽見接下來的對話。
「還記得妳問過我,為何城裡找不到代表瘋狂的祝福者嗎?」
「妳回答我這是城主的失職,即使我根本看不出來她做過任何事情。」女孩明顯壓根就不相信當時的說法。
「這句話不能說是全錯──只是剛好對了一半。」
吳朗的頭浮出水面,往自己屍首的方向緩緩飄去,宛若他生前的意志也被刻印在屍體之中,復活的時間一刻也不得拖延。
後記:
來說說這張莫名其妙的封面圖吧。這是在臺北市立動物園拍的亞馬遜食人魚,想著還蠻適合這部小說的,就加個標題丟上來了。寫到一定的進度之後,應該也會請個繪師繪製精美些的封面圖吧。動物園不是個適合夏天去的地方,可想而知企鵝館會擠爆,而且路上都是小朋友的尖叫;冬天去吧,不用燥熱的視線掃射那些關在籠裡的動物,應該是我們能付出的基本尊重。
最近拜讀了PTT死神王的文章,又從頭開始品味起了《死神》。在人物設計這一點上,久保帶人的功力著實高強,至少在JUMP系漫畫裡,我認為甚至沒有人能跟他站在同一水平。而且久保的分鏡啊!那股不用強求便自然溢出的詩意,還有他在各個要角中埋藏的小巧思,這些給熱血中二少年看誰會懂啊!死神這部作品本身就是久保用來和讀者交流的畫布,有了點人生經歷再回頭看看,觀點竟完全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