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最後一落階梯,原本纏繞陸橋的刺絲網瓦解墜落,頓時吳朗有種回到過去的錯覺。齒輪男死後,基隆城的秩序徹底崩壞,回望之前走過的地方,可以看見有些突出的建築體正在瓦解、墜入海中。
居民們紛紛現身,在他們舊日的住家之間徘徊。眼前是一片殘敗的現代建築,鋼筋水泥被從二層樓的高度齊頭砍平,可以看見城堡本體就坐落在後方。城牆高高凸起,磚瓦上攀滿的管線正在剝落,靈活的像是一群蛇在逃竄。
失去了約束的居民們只是靜靜的讓吳朗通過。他們不再逃離他,但也沒有更進一步的反應。吳朗選擇最短路徑穿越舊日城鎮,認出了幾個地點──這裡是一片大雜燴,由過往的亡魂與仍然在活動的屍骸所構成。而原本所謂的秩序,也不過是賦予這地方生存下去的本能。
如今基隆城正在消亡,托吳朗的手,速度還加快了。就像守夜人說的一樣,他們只是接受了這一切,身外之物再無相干。
當基隆城剛落成時,被送進來探勘的部隊遭到屠殺,這在當時被理解成為居民的自衛行為。不過,當吳朗親自見到了那些受祝福者,他開始理解這座城運作的原理,有很大的比重維繫於他們所許下的「願望」之上。
那麼,瘋狂究竟是打哪來的?在基隆城衰敗之時顯露出獠牙,侵蝕所有死亡又復生的事物。吳朗總覺得他漏了一塊拼圖,基隆城是由願望所構成,而每個願望都能夠連結到一位祝福者,這代表他遲早必須面對瘋狂的源頭。
那會是誰?吳朗搜尋自己的記憶,隱約覺得自己該知道答案。
穿出建築群,城堡的庭院靜靜橫躺在眼前。從這裡開始的一切都彷彿是漂浮於海面上一般,由原本的漁港填充陸地所支撐,然而放眼望去的面積根本就大到不合理。
吳朗通過被某種外力撕扯開來的鐵柵門,走進花園。這裡由大小不一的圓型花圃所構成,裡頭原本的植物早已不見蹤影,成了一個個蓄水池。城堡本體在幾百米開外,沿路過去是一條兩旁皆為殘破矮房的泥徑,從這裡就能看見有許多居民在城堡周邊徘徊,房子裡應該會有更多。
這裡不見有其他受祝福者的蹤跡,吳朗也不打算仔細確認,拔開腳步穿越花園──然而這一行為激起了反效果,吳朗瞬間意識到自己不該如此倉促。
周遭頓時水花四濺,數個相貌怪異的居民自水池內飛躍而出,在空中張牙舞爪地扭動身軀,極盡猙獰之能事。與孱弱身軀毫不匹配的跳躍力讓他們不管從哪個方位或距離起跳,竟全部都瞄準了吳朗的上半身而來。
吳朗立即抽刀,刃鋒出鞘的勢頭直接將前方一片半圓面積內的居民斬成兩半。他接著往前一個墊步,與即將撲上背部的那一批居民拉開距離,在一片血霧與斷肢之中迴身引導刀刃向上撈起,製造出血色太極圖的另外一半。前後兩團屍塊散碎落地的間隔,不到一秒。
襲擊的居民長得和吳朗先前見過的那一個有所不同;牠們的四肢被大幅度拉伸,骨骼的生長速度遠超血肉,在關節處突出尖刺。畸變的上頭部被裹上了一層礁巖般的厚實組織,而牠們的口腔爆出雜亂排列的利齒,光是闔上嘴巴都會刺穿上下嘴唇。
吳朗在原地靜待幾秒鐘,不見有其他居民來襲的跡象,但是仍然沒有放鬆警戒。偌大的花園中可供藏身之處何其多,他不想冒任何會讓自己再死一次浪費時間的風險。
然後就在眨眼之間,滿地的殘破軀體全都恢復了原狀。
──這也未免太快了。
吳朗頓時明白此地不宜久留,立刻朝著最顯眼的目標──也就是筆直道路末端的城堡大門──加速狂奔。身後傳來的聲音近似人類恐懼的驚叫,彷彿那些醜陋軀殼內的靈魂正在受苦一般。
水池內部、殘磚斷瓦之後、甚至是從汙黑的爛泥之下,更多狂暴的居民竄出,形成前後夾擊的攻勢,瞬間阻斷吳朗的去路。吳朗啐了一口,在撞上包圍網之前急停,甩出刀刃又是收割一波頭顱。此時後方追兵已近在身後,逼得他轉過身回去清理,然而在這短短幾秒之內,原本屍首分離的居民又發出哀號,重新站了起來。
根本沒完沒了──吳朗就這麼被卡在圓圈中央,不斷斬殺四面八方而來的發狂居民,而他的四肢也開始出現傷痕。儘管必須用自己的頭顱來換得吳朗身上的一小道血痕,居民前仆後繼的攻勢仍不見趨緩,反而更加猛烈。
一股嘔心感襲上胃部,吳朗驚覺狀況有異。
這些怪物,有毒。
四肢末端像是被燒灼一般,吳朗感覺得到血液開始沸騰。刀柄沾上各種液體而變的濕滑,更糟糕的是,他的視線開始無法聚焦,全因那流竄在皮膚之下的毒液。劇烈的動作不斷,毒發效果也迅速增長,非人的感官與肉體讓吳朗承受了遠超人體極限的痛楚,他看著自己在眼前劃出的陣陣銀光,突然不知道意義何在。
這身體已經不行了。吳朗決定就地自裁,將獵刀一個反手抬起,對準自己喉頭。
然而,這份自覺來的太晚。他身體僅存的最後一絲力氣被奪去,被居民們蜂擁而上,撲進軟爛的泥淖之中。
※
吳朗聽見叫聲──正常人類的叫聲。
眼前是一片漆黑,他不確定是自己眼睛閉著,還是有東西蓋在上頭。四肢還使不上力,這是個有點奇怪的狀況;如果他是死而復生,照理來說不會這樣子才對。
除非,他沒死,有人多管閒事救了他。
「靠夭咧,我從來沒有看過有人長這樣,你確定他沒瘋掉?」這是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
「我剛才親眼看到的啊!他一個人在花園裡跟那些畸形打了好久,就手起刀落手起刀落的吼,媽的那裡在下雨啊,血噴到像在下雨啊!」這是另一個年輕男子,比前一個的嗓音更尖,有點神經質。
「啊你是不怕他起來第一件事就把我們幹掉?」
「怕三小,反正現在也沒人死的了。」
吳朗聽夠了,艱難地抬起手,把蓋在臉上的濕布一把攆掉。
「哦,見真章的時候到啦。」第三個人聲來自正前方,吳朗模糊的視線看見一片雪白──他好像已經很久沒見到這麼乾淨的白色。
「聽得到嗎?你會把我們幹掉嗎?」
「……你們會阻止我前進嗎?」視線逐漸聚焦,吳朗現在看清那是一個中年男子,身穿長度及膝的實驗白袍。他的兩個跟班看起來都不超過二十歲,身上的衣服破爛得可以,一胖一瘦,反差巨大。
「怎麼會?這兩位剛剛還救了你耶。」
「那就沒你們的事……我的刀在哪?」
吳朗坐起身子,這突如其來的晃動讓胃又開始翻攪,所幸裡頭早就沒有東西。這下他看清了身處的環境;這是一棟石造小房屋內部,應該是在花園延伸過去的那兩排屋子之中。
「你們應該讓我死的,我現在太虛弱了。」
眼前的三人面面相覷,彷彿不敢相信自己聽見什麼。
白袍男子率先發問:「不好意思這樣問,但是……你死過幾次了?」
「大概有三次。」
「然後還能像這樣正常說話?」連同發言的白袍男子在內,三個人的表情盡顯驚訝之能事。
他們知道些什麼。吳朗回問:「這是什麼意思?」
「剛才那些攻擊你的人原本都是正常居民啊,直到有一天他們都吃了飄海過來的病死豬,集體暴斃……然後就變成那樣了。」瘦子回答。
「再多死幾次我也會變成那樣,不過是時間早晚的問題。你們是怎麼把我帶回來的?」
「這其實還蠻容易……因為那些居民從來沒有攻擊過我們。」白袍男的話語透露出濃濃的興趣,幾乎令吳朗感到一絲威脅。
「你到底是誰?」他站近了一些,從上方俯視著吳朗。
「不重要。我要到塔頂去,你們只需要知道這一點。」吳朗一邊說著,輪流測試全身各部位的肌肉,運作程度大概只恢復到五成。「我猜你們是被放進來的難民?」
難民,這是外界對於自願進入基隆城的人的統稱。他們大多是在社會中失去容身之處的人,轉而向這個冰冷的樂園尋求庇護。基隆城失控的前夕,有些人逃了出來、有些人沒有,有些人瀕死的哀號則響得連城外都聽得見。
「他們倆是,我不是。」白袍男扶正鼻樑上的大圓框眼鏡,和他消瘦的臉頰一點都不搭。「我算是第一批進來的研究人員吧,不知不覺就待了……已經過了幾年?」
「五年。」吳朗回答,「真虧你能活到現在。」
「唉呀,多謝誇獎。不過我比較有興趣的是,你說你要到塔頂去?」男子話鋒一轉,原本柔和的眼神也變得銳利起來。
「基隆城已經在毀滅邊緣了,再過不久,軍隊就會把這裡徹底夷平。我要搶在那之前去見城主……去許個願。」
「勸你最好放棄哦,我已經看過太多人失敗了。」
吳朗靜靜釋放出殺意。他的眼神掃過面前三人,胖瘦二人組臉上血色頓失,不自覺向後退了幾步。但白袍男不為所動,相反的,他還逐漸露出不敢置信的笑容。
「死這麼多次還能保持理智,然後全基隆城的居民都把你當成敵人,而你竟然還說要到塔頂去──你到底是誰?」他輕聲詢問,「你知道,我對過受到災變影響的國民身分……城裡的居民數字對不上,少了一個人。」
吳朗飽含殺意的視線直直射向白袍男子。曾有人因受不了這壓力而在他面前自殺,而那還是在他失去吳洺之前的事情。
「是你對吧?」男子繼續說,儼然置生死於度外。
「是又怎樣?」
「這可是最關鍵的地方,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麼會在這裡待上五年?」白袍男打開了話匣子,「我為了查明這座城的真相,可不能放掉任何自己送上門來的線索。看在我們救了你的份上,願不願意聊聊?」
「我已經說過,你們該讓我死的。」吳朗發現獵刀被擺在他身後,一把抓起。剛才沒見著它時,他心裡竟然湧出一股近似恐懼的情緒。
吳朗拔出獵刀,延續昏迷前沒有完成的動作,將刃尖對準自己的喉嚨。
「復活也需要不短的時間對吧?如果我能把你治好呢?」白袍男出言打斷他的動作。「好歹我也讓你恢復到這地步了。」
吳朗瞇起眼睛,對這名男子的戒心不減反增。
「你說你是研究人員,哪個單位的?」
「國家異變控制局。聽過嗎?」
有什麼東西在吳朗腦袋裡連結了起來──隨即又像炸藥引信一般被點燃。
吳朗發出一聲冷笑。都是願望、都是因果,誰也沒有辦法逃掉。
「我改變主意了……你要回答我幾個問題。」
獵刀轉向,寒光映射進男子的眼鏡,刻意要激起他恐懼一般的緩緩逼近。吳朗將刀尖停駐在他喉頭,眼裡併發出的是積蓄了五年之久的所有怒火。
後記:
最近開始思考一些自己奉為「神作」的作品對我本身的影響,還有我到底是怎麼把那些作品當成神一樣在崇拜,用什麼方式在拜?如果時間允許的話,還蠻想要寫些日誌來雜談一番。
話說,《愿城》的寫作進度也快被更新速度給追上了,母湯啊,當初明明覺得應該能穩定產量的。不過我對這一個故事其實不太有信心,想要加速整體節奏,分散釋出儘量多的資訊,但技法不慎純熟。吳朗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啊?搞不好只是我在投射自己所有的暴力幻想罷了。像極了──像你媽啦愛情,又不是國中生,到底為什麼會三不五時就流行這種中二語錄式造句,看到就龜X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