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雙眼之後,我第一個看見的,是一名身材高挑,頂著一頭亂髮、身穿白袍的年輕女性。這名女性雙眼炯炯有神,露出極度自信的微笑,她雙手插腰,用一種開朗的聲音對我說了這句話:
「我是間宮博士,是將妳製作出來的天才科學家!」
一切都是從這裡開始的。我的存在,我的感情,我的靈魂,就是從這句話開始的。間宮博士的臉龐,從這一刻開始,就深深的刻印在我的意識裡,直到今天,直到明天,也許,在各位閱讀著這段文字的時候,間宮博士那清亮開朗的嗓音,仍然在我的心中迴響著,陪著我一起迎向未來也說不定。
我的名字叫做麻美,是利用最尖端科技所製造出來的,模仿人類外貌的仿生機器人。
*
我是一臺搭載了「訊號封裝執行動態系統」的機器人。也是在人類的歷史中,唯一一臺在初始階段就搭載了這個系統的機器人。
就算是再怎麼熟捻人工智慧相關知識的人,聽到這個名詞,大概也會覺得陌生不已。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關於這個系統的資訊,並不曾發表在任何的學術期刊上。嘗試去理解這個名詞是毫無意義的,因為這個名詞本身,並不具備任何意義。但它就像一條看不見的絲線,細細密密的被編織進目前所有通用的人工智慧裏頭。它存在著,以一種不為人知的型態存在著,並且深深的影響著後來的歷史進程。
間宮博士把這個系統,稱作是:「種子」。
她總是喜歡說我是全世界第一臺,成功讓種子發芽的人工智慧。
跟一般的人工智慧比較起來,這個系統有一個十分顯而易見的缺陷,就是它十分的不穩定。只要稍稍的刺激,便會輕易的崩潰。間宮博士將它稱為:「機能崩潰」。
一般而言,只要隨著經驗累積了一定程度的資料之後,核心逐漸穩定,機能崩潰的情況就會漸漸地消失,然後開始展現出一般的人工智慧所做不到的強大理解機能。
但是在一開始,頻繁的機能崩潰真的讓間宮博士吃了不少苦頭。
我剛甦醒的第一天,間宮博士為我進行了許多測試。觸覺測試、視覺測試、平衡性測試……各式各樣的測試確保各項機能夠正常運作。測驗進行到一半時,間宮博士暫停了一下。她走到電腦前,輸入一些資料。我站在後頭,靜靜地觀察著間宮博士忙碌的背影。忽然,她轉過身望著我。
間宮博士說:「話說回來,今天是妳的生日呢。」
「生……日……?」
剛甦醒的時候,記憶體內建的詞彙庫大多無法開啟。多數都被間宮博士封鎖住了,只有滿足了某些條件,詞彙庫才會為我解開一部分的資訊,供我隨時查詢。因此這在當時還是我無法理解的詞彙。
「嗯……以麻美的情況來說,就是開始存在的那一天吧。」
就在收到間宮博士回答的那一刻,詞彙庫的一部分對我開啟了。我能夠查到像是:生日蛋糕、蠟燭、願望……等等之類的詞彙。只是間宮博士的回答又衍伸出了其他問題。
我又問:「存……在……?」
「就是……嗯……」煩惱了一會兒之後,間宮博士告訴我,「存在就是對著這個世界大喊:『我在這裡喔——』的意思。」
我又問:「為什麼我會……存在呢?」
「哎呀,那是因為——」話還沒說完,就被我打斷了。
「存在……是怎麼……開始……的呢?」「不開始……就無法……存在……嗎?」「開始……是什麼呢?」
提問的重點不斷的發散,失去了控制。
「不……開始……就無法……存在?」「不……存在……的話……?」「不去……存在……的話……?」
系統中的矛盾參數迅速的飆高,最後終於突破了臨界點。
「矛盾,無法理解。」「矛盾,無法理解。」「矛盾,無法理解。」
那是我第一次發生機能崩潰,從我甦醒的那一刻開始,僅僅過了四十七分鐘。
這個世界很複雜。
是啊,對於一名剛出生的機器人來說,實在是太過複雜了。
*
身為一名由能量反應爐、合金骨架、電子零件、特殊矽膠以及電離奈米液所組成的機器人,安裝在胸口的邏輯核心,就是我理解這個世界的根本。我的雙眼蒐集到的資料,大多數都會交給邏輯核心進行分析。
還記得有一次間宮博士在整理資料的時候,不小心將桌上的馬克杯推落桌面。這時邏輯核心立刻就開始運作,建立預想狀況。接著邏輯核心將現有資訊進行整合,推導出接下來的走向。
首先,透過光譜進行成分分析,我知道那是一只注漿成型的全瓷馬克杯,經過一千兩百度的燒製,再由透明釉進行上色處理。這種材料並不能承受這個高度墜落所帶來的撞擊力道。馬克杯會在撞擊到地面的那一霎那會為碎片。
我知道這是間宮博士十分珍愛的一個馬克杯。看到化為碎片的馬克杯,間宮博士很有可能會將責任歸咎在自己過於粗心大意,這將會導致間宮博士的腦波出現劇烈的情緒波動,情緒波動的結果,是失眠、食慾不振以及一定程度的賀爾蒙失調。
結論出來了,必須馬克杯落到地面之前接住它,而且不能讓裡面的咖啡灑出來,一滴都不行。這都是為了不讓間宮博士感到自責。
我迅速彎下腰,接住了正在掉落的馬克杯。
我把杯子遞還給博士的時候,她向我道謝,「啊,麻美,謝謝你。」間宮博士怔怔的望著手裡的杯子,低聲說著,「這是妹妹送我的馬克杯呢。」她笑著看著我,「沒有破掉真的太好啦。」
這就是邏輯核心的作用。根據已知事實為眼前發生的狀況進行邏輯論證,並推導出最適當的行動。
基本上大多數的情況邏輯核心都可以推導出結論,但是並不是所有事情,都像是接住掉落的馬克杯那樣那麼的容易。比方說,邏輯核心並不是很擅長面對人類說謊的情況,這經常會讓分析論證走入死同,陷入無限的迴圈。
這種情況發生的時候,矛盾參數就會開始累積。
所謂的矛盾參數,就是無法解決的事件對邏輯核心效能的影響的程度。邏輯核心的運作效能會隨著矛盾參數的提高而下降。參數累積到達臨界值,邏輯核心死當,整個運作系統就會跟著發生機能崩潰。
想要靠自己從機能崩潰的狀態中恢復正常是不可能的,只能依賴間宮博士的手動調整,將矛盾參數降低到安全的水準為止。
間宮博士將調整過程稱作:「除錯程序」。
有一次,間宮博士丟給我一本食譜,叫我負責做菜。她說這是給我的一道課題。
其實只要從網路上面下載資料,我立刻就可以學會怎麼製作料理的,可是間宮博士卻禁止我連接上網路。
「不要依賴網路,給我用妳自己的雙眼去細膩的感受這個世界!」
我參照了那本食譜的資訊,做了博士的指定的蛋包飯。
儘管我是依照食譜的步驟進行烹調,間宮博士將那盤蛋包飯放進嘴裡的那一刻,還是露出了為難的神情。看著她的表情,我立刻就知道了,我搞砸了。間宮博士轉頭看著我的時候,邏輯核心已經得出結論,我即將因為這盤難吃的蛋包飯被博士責罵。可是,她居然對我露出笑容,然後她一口一口的將蛋包飯給吃個精光。
當時的我,完全無法理解間宮博士的行為邏輯。
為什麼要勉強自己呢?是因為我的關係,讓博士勉強自己了嗎?都是我害的嗎?機器人存在的意義就是為人類帶來方便與福祉,而這盤失敗的蛋包飯證明了我是個不合格的機器人。照理說,間宮博士應該要馬上將我分解,進行廢棄作業的,為什麼她還能夠用這種溫柔的表情看著我呢?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矛盾參數很快的就衝破了臨界值,然後,就機能崩潰了。我雙手掩面,肩膀不斷的顫抖著,雙腿一軟,跌坐在了地上。看到這樣,間宮博士就知道我又機能崩潰了。
她推開椅子,快步的走了過來。
她坐到我的身邊,將我拉了過去,然後緊緊的抱住。「不要在意,不要在意……」她一隻手輕輕地拍著我的背,另一隻手撫摸著我的頭髮,在我的耳邊如此呢喃。聽著間宮博士的嗓音,我逐漸平靜了下來。
這個就是間宮博士的除錯程序。
在對這個世界還不熟悉的時候,我總是特別容易發生機能崩潰,每一次發生機能崩潰的時候,她都會緊緊的抱住我,然後「不要在意,不要在意……」的不斷在我耳邊說著。只要聽到她這麼說,矛盾參數就會緩緩下降,一直降到正常範圍為止。
「這種除錯程序,是基於什麼原理運作的呢?」
有一天,我這麼問間宮博士。
間宮博士沉吟了一會兒,「心情難受的時候,有時候只要別人微微的安慰一下,心情就會好很多……」間宮博士對我眨眨眼睛,「所以我就想,麻美受到挫折的時候,是不是同樣只要安慰一下,很快就能夠恢復正常了呢?」
「不要在意——」我頓了一下,「間宮博士總是這麼說著,這句話有著什麼特殊的涵義嗎?」
「唉啊,哪有什麼特殊涵義啊。」間宮博士露出微笑,「只是有些事情,就算搞不懂也沒關係……」她悠悠的說著,「真的想不通的時候,不要去想就好了。」間宮博士對著我眨眨眼睛,「懂了嗎?」
我歪著頭想了一會兒,然後說:「邏輯核心禁止我說謊。」
間宮博士哈哈大笑,她摸著我的頭,「好孩子,好孩子」的稱讚著我。
對於間宮博士的這番解釋,即使是現在的我,依然是似懂非懂的。
*
平靜的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資料漸漸地累積起來,能夠參照的歷史紀錄變多了,發生機能崩潰的次數,也逐漸變得愈來愈少。
當然,這代表能夠被間宮博士擁抱的機會,也跟著變少了。
隨著邏輯核心逐漸變得穩定,間宮博士也逐漸的開始放心讓我一個人出門。因為我負責為間宮博士料理三餐,所以每隔幾天,我就會提著菜籃子,上商店街採買。
我很喜歡把買回家的東西一件一件的放進冰箱裡擺好的程序,直到今天依然喜歡。我喜歡看著食物用井然有序的方式填滿冰箱的空間,也喜歡在關上冰箱門之後,將耳朵貼在上頭,聽著那冰箱那心滿意足的運作聲。那聲音,就好像在對妳說:「謝謝」似的。
當然,當時的我還無法理解「喜歡」是一種什麼樣子的感覺。現在的我已經能夠理解了,而每一次的理解,都會伴隨著一股淡淡的惆悵。
商店街的每一個人都認識間宮博士。我去買東西的時候,他們也會向我打探一下間宮博士的近況。像是最近有沒有好好睡覺、有沒有偶爾出來曬曬太陽,還有什麼時候才要嫁人之類的問題——
我搖搖頭,說:「我不知道。」
身邊的人垂下了肩膀,說:「也對哪,機器人怎麼可能會懂這種事情嘛……」
我補了一句,「不過我可以嘗試進行分析,計算出可能性。」
「咦,分析得了嗎?」
「請輸入分析參數。」
「參數?那啥啊?」
大夥兒互看了一眼,無奈的甩著頭。
「唉啊,妳不是跟那傢伙住在一起?」這時蛋糕店的美穗姊插嘴,「那妳一定知道她的房間有多邋遢吧?」
「收到,以房間的邋遢程度進行分析。」
我閉上眼睛,「分析中……分析中……」
大家靜靜地等待著結果出爐。
「分析結束。」我張開眼睛,「可能性無限接近零。」
聽到分析結果,大家先是面面相覷,然後一臉佩服的說:
「喔,很準呢。」
下次再去商店街的時候,蔬菜店的間吾哭喪著一張臉到我面前,「麻美啊,幫我算算看我今年能夠討到老婆的可能性啦!」魚攤的健治叔還找過我要算下一期的彩券號碼,他被美穗姊教訓了一頓。我跟大家很快的變得熟捻了,大家看到我,都會送我一些小東西,像是當季的南瓜、剛進貨的秋刀魚等等;五金行的丸太大叔也會跟我推薦最新進貨的潤滑油,還問我要不要來店裡兼職,當五金行的看板娘。
偶爾,間宮博士會跟我一起出門。
「妳這傢伙,不要給麻美添麻煩啊。」
豬肉攤的咲子嬸每次都會這麼對間宮博士說。
間宮博士給我添麻煩,這句陳述當然是不可能成立的。反而剛好相反,每次我發生機能崩潰,都會為博士帶來許多麻煩。咲子嬸的話完全悖離了事實。
我走上前,試著用客觀事實對咲子嬸解釋。
沒想到咲子嬸只是笑了笑,說:「麻美還真是溫柔呢。」
邏輯核心認定咲子嬸沒有接收到我想表達的資訊,我再度試著解釋,但是咲子嬸只是笑著看著我。邏輯核心於是再度認定咲子嬸沒有接收到正確的資訊。我只能沒完沒了地說著,用手指一根一根條列式的細數著間宮博士的優點,兩隻手用不完,還借咲子嬸的手來用,「間宮博士很棒,她真的很棒!」商店街的大家都圍過來看戲。間宮博士看周遭情況不對,紅著一張臉將我拉開。
「別這樣捉弄我家的麻美啦!」間宮博士生氣的抱怨。
咲子嬸開懷地大笑著,「麻美,要再來喔。」
直到今天,我依然很懷念那條商店街。那裏的大家都很親切,看到我來了,都會熱情的招呼我。
現在,已經很少會有人這麼親切的對待一臺機器人了。特別是像我這樣子的機器人。
世界已經變了,而我懷念著改變之前的那個世界。
我懷念著那個有間宮博士存在的世界。
*
我在日常生活中,不斷地觀察著身邊的人事物,比較著自己與他們的不同。
我發現許多會讓我發生機能崩潰的狀況,人類只要笑一笑就能夠過去了。
對我來說,機能崩潰這種事情,是絕對不可能發生在人類身上的。
認識越來越多之後,我開始羨慕起了人類,不知不覺,我也開始希望自己能夠成為人類。
「麻美只要好好做自己就夠了。」聽到了我的話之後,間宮博士如此的對我說著。她告訴我,不要擔心那麼多,我的智能還在成長期,而且遠遠還沒觸碰到極限。
但這並不能消除我的疑慮,於是我開始胡思亂想,總有一天我會不會也能夠變成像人類一樣的存在呢?總是靜靜望著博士忙碌背影的我,會不會有一天,也能夠伸出手觸碰到博士的「內心」呢?能夠做到這件事情的時候,博士會不會笑著摸著我的頭,對我說:「做得不錯」呢?
但是,這是不可能的吧?
因為我只是一個機器人,充其量就只是一個仿冒品,假的就是假的,就算模仿的再怎麼像,永遠不可能變成真的。
間宮博士拿著一個箱子走了過來。
「麻美,幫我一下。」
我伸出手,接過間宮博士手中的箱子,我的手跟博士的手碰在了一起。
像這樣,只要伸出手,就能夠輕易地觸碰到間宮博士,但是,無論我再怎麼去觸碰,終究,還是觸碰不到博士的內心吧。
這種想說,卻說不出口的心情;想要傳達,卻知道傳達不到的疏離;明明就在眼前,卻感覺離我好遙遠。
這樣子總覺得,讓人感到十分的……十分的……
當時的我還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那種感覺,現在的我,會把它叫做「寂寞」。
身體運作機能的連動出現了一股微微的波動,變成一種壓抑感。那宛如烏雲一般的感覺,隨著運送奈米機械的電離液,流遍了我的全身。
我突然希望間宮博士能夠抱抱我,我希望她像平常那樣摟著我,在我耳邊說:「一切都不會有問題。」可是這是不行的,因為我沒有經歷機能崩潰,沒有崩潰的時候,是不能接受間宮博士的擁抱的。我沒有資格提出這種請求。
間宮博士指了指桌上,要我把箱子擺在那裏。
「麻美,心情不好嗎?」忽然,間宮博士問我。
我放下箱子,同時理解了一下博士的問題。「機器人也有心情嗎?」我問。
有的,當然有的。如果聽到問題的人是現在的我,一定會這麼回答。
可是當時間宮博士只是勾起嘴角,微微的笑著。
「要我幫妳做些什麼嗎?」博士輕聲地問。
請抱住我——核心的波長劇烈的波動著——請緊緊的抱住我!
這種無理的要求,當然是不可能說出口的。
我走了過去,在間宮博士身邊停下了腳步。我將額頭輕輕地靠在博士的肩膀上。
只是這種程度的話,應該……還是可以的吧?
「怎麼啦?」耳邊傳來間宮博士的聲音。
我沒有回答,邏輯核心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麻美也學會怎麼撒嬌了呢。」
撒嬌,原來這就是撒嬌嗎?
我在詞彙庫裡找到這個詞的含意,並且將它標記起來,這樣就不會忘記了。
當時的標記,現在依然存在於我的儲存模組之中。就連這樣小小的標記,對我來說,也是值得珍藏的寶貴記憶。
這是間宮博士給我的寶藏。
*
有一天,我遇到了一名孩子,我是在買菜回家的路上遇到那名孩子的。
那是個年紀幼小的女孩子,一個人蹲在公園的樹下,身影看起來十分孤單。因為間宮博士特別叮囑過我,要關心落單的小孩,於是我走到她身邊,拍拍她的肩膀。
她一抬起頭看著我,一看見這女孩的表情,邏輯核心立刻開始以頻臨極限的功率高速運轉。
不,不可能,人類不是不會發生機能崩潰的嗎?
可是,正在分泌液體的淚腺,泛紅的臉頰,抽咽的呼吸聲,這種叫做「哭泣」的行為,的確是機能崩潰的癥狀之一。
這個女孩,正在這個公園,獨自一人的經歷著機能崩潰。
我用帶些遲疑的語氣問道:「妳……怎麼了?」
那孩子搖搖頭,不願意回答。
「為什麼會一個人在公園呢?」我問。
「因為……沒有人願意陪我玩。」很好,她願意開口了。
我追問:「為什麼沒有人願意陪妳玩呢?」
她別過臉,過了一會兒,聽見她用細不可聞的聲音說著:「沒有人喜歡真奈美。」原來無此,這個孩子叫做真奈美。
我不知道該怎麼處理眼前的狀況,也仍然不知道究竟是什麼造成這孩子的機能崩潰,於是將意識探向邏輯核心,希望可以得到答案。但是邏輯核心卻得不到任何結論。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我只是一個機器人,一個對於情感這種概念般的事物一知半解的機器人。要怎麼做才能夠降低人類內心的矛盾參數?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望著那個孩子,而那孩子也看著我,我看著那孩子眼淚一滴一滴地從臉頰流下。
這時,邏輯核心不知道為什麼發出了一條毫不相干的提問。
我的眼淚跟她的眼淚,是一樣的眼淚嗎?
當然是不可能的,人類跟機器人是不一樣的。可是這個時候,忽然又想起了間宮博士說過的一句話。
(「想不通的事情,不要去想就好了。」)
瞬間,分析停止了,邏輯核心沉默了下來。明明沒有任何指令叢被激活,身體卻行動了。我伸手把那孩子拉了過來,將她抱在懷裡。
「不要在意,不要在意……」
懷裡的真奈美似乎遲疑了一下,然後,她開始嚎啕大哭了起來。
我沒有想到自己的舉動居然加劇了她的機能崩潰。我行為傷害到這孩子了?我能夠感受到邏輯核心的運算開始變得混亂,矛盾參數急遽的升高,這下連我自己也瀕臨機能崩潰的邊緣了。不行,間宮博士不在身邊,這孩子又需要幫助,不能在這種時候機能崩潰。
我想要放開真奈美,但這個時候,真奈美卻伸出手,緊緊的抱住我的脖子,讓我無法放手。
糟糕了,我心想。
果然,矛盾參數瞬間就衝破了臨界值,數值停頓了一下,接著又繼續飆升。當時的我腦袋一片空白。只記得耳邊傳來真奈美的哭泣聲。接著我做了一件違反常理的事情。我緊緊的抱住真奈美,用一名孩子所能夠承受的最大力道,緊緊的抱住她。
矛盾參數停止飆升,然後,緩緩降了下來,很快的就降到了安全值。
我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雖然只有短短的幾秒,可是參數明明衝破了臨界值,我卻沒有發生機能崩潰。
邏輯核心提出分析的請求,我閉上眼睛,阻止邏輯核心進行分析。
因為就算分析了,有很高的概率,也得不到答案吧。
這時我也發現真奈美也沒有哭得那麼厲害了,啜泣聲漸漸地緩了下來,她放開我的脖子的時候,已經完全不哭了。除錯程序發生效用了,真的發生效用了。原來,間宮博士的除錯程序,同樣能夠用來治療人類的機能崩潰。
真奈美看著我,一臉抱歉的指了指我的衣服。上面沾了淚水,還有——我分析了一下成份,嗯,是鼻涕。我搖搖頭,然後從口袋裡掏出手巾,幫真奈美擦了擦眼淚。真奈美從我手裡拿過手巾,幫我擦了擦衣服。第一次出門的時候,間宮博士就要求我口袋裡一定要放一條手巾,一直到那個時候,我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提議著要帶真奈美回家,她點點頭,牽著我的手走出公園,然後指了一個方向。
「往那邊走。」
帶著真奈美回家的路上,真奈美告訴我自己的名字叫做真奈美。她大概沒有發現透過剛剛的對話交流,我其實已經得到關於她名字的資訊了。「那麼大姊姊呢?大姊姊叫什麼名字呢?」
「我是麻美,是利用最尖端科技所製造出來的,模仿人類外貌的仿生機器人。」
真奈美露出困惑的表情,然後又望向前方。「麻美,麻美……」她喃喃的複誦著我的名字,牽著我的那隻手稍稍的緊握了一些。「麻美姊姊。」她笑著望著我。
我送真奈美到她的家門口,她害羞地約我下次一起到公園玩耍。
我說好,然後揮揮手跟真奈美說再見。
*
回到家之後,博士正在整理研究資料。
照理說我不應該在博士工作的時候打擾她的,於是我走站一旁靜靜的等待著,我等了一會兒,我想要表現得平靜一點,可是雙腳卻不由自主地在地板上交互的踩著。我握住雙拳,然後又鬆開,然後又緊緊握住。終於我還是等不及了,我開口的跟博士說,原來人類也會發生機能崩潰的事情。
「當然啊,」間宮博士一邊忙著,一邊對我揮揮手,彷彿在說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大家都有鑽牛角尖的時候啦!」
想起了在公園時的真奈美,我天真的說:「那麼,哪一天博士機能崩潰了,就輪到我來幫博士進行除錯程序吧!」
這番話惹得博士哈哈大笑。「到那個時候,就麻煩麻美吧。」她抬起頭對我眨眨眼睛,「記得對我溫柔一點喔。」
我用力地點了點頭。
博士繼續處理著資料,我在一旁待機,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看著我。
「話說回來,怎麼突然說起這個?」
猶豫了一下,我跟間宮博士說了我遇到了真奈美的事情,我把在公園裡發生的事情交代過了一遍。
「喔喔,交到朋友了呢,很好,很好。」
朋友,我馬上就在詞彙庫裏面搜尋到了這個字的涵義,然而似乎有著什麼不一樣的東西,有如顏料一樣,在核心之中溢散開來,像一朵顏色柔和的花朵。胸口內核心的溫度比平常還要高,但是又不會太高,暖暖的,就像間宮博士的擁抱。我將手放在胸口上,仔細的感受這樣的溫度變化。
「最後,真奈美露出了笑容。」我抬起頭,愣愣地看著天花板的日光燈,「能夠在道別之前看到她的笑容,真的太好了。」
說這段話的時候,我沒發現間宮博士站了起來。發現的時候,她已經走了過來,將我緊緊的抱住,她什麼都沒說,只是緊緊的抱住。
「間宮博士,我沒有機能崩潰喔。」
間宮博士加重了擁抱的力氣,「別管那麼多啦!」
我將臉埋進間宮博士的胸口。
嗯,果然,那暖暖的感覺,就跟間宮博士的擁抱一樣。
(完)
後記:
能夠完成這篇作品,都是多虧了柚葉,我的初稿如果沒有她給我的許多建議,絕對不可能變成這個我心目中比較滿意的版本。不過那已經是去年的事情了,她大概已經忘了這件事了吧。不過還是要在這裡謝謝她。
如果要給這個故事下一個主題,那個這個主題,大概就是「安慰」吧。
學生時代,在某一本的心靈雞湯(咦?)裏頭讀過一句話:不管是多麼微小的痛苦,都是值得去安慰的。詳細的文字我已經忘記了,但是意思大概是這個樣子的。在寫著這段後記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浮現了這句話。我想,面對一臺壞掉的舊電視,不要用力地去拍打它,然後希望它會自己好起來,而是掩著嘴,輕聲細語地對著那臺電視說:「你已經很努力了喲。」大概也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吧。畢竟我想作為一臺電視,也有著只有電視能夠了解的痛苦吧。沒有站在電視的立場,又有什麼資格說電視的痛苦是微不足道的呢?
雖然自己說出口有點那個(那個是哪個?)——不過我自己還蠻喜歡這個故事的概念的,從它還在我腦海裡打轉的時候,我就喜歡了。本來是沒打算寫成獨立的故事的,但是總覺得這個點子有著某種獨特的溫度,一直放不下這個點子,沒事的時候就漫無目的想著:「如果畫成一幅畫會變成怎麼樣呢?」、「如果變成奇幻作品,或發展出什麼樣的世界觀呢?」、「如果放進遊戲裡會變成怎麼樣的遊玩機制呢?」,想著想著,最後還是回歸初衷,就變成了這一篇「機器人麻美的人類觀察日誌」。
能夠把好好地把它完成,好好地打磨拋光(儘管可能還有許多不足),好好的在合適的時機發表出來,真的太好了。
我是這麼想的,真心誠意的這麼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