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她眼裡找到某種近似於北極星的光點,後來才發覺那是太陽,燃燒著刺眼光亮的恆星,在她的眼裡變得極為溫柔。我想著在靈魂之窗裡我們是否真的能夠窺見某人的核心,那是一種即便現實中的物體相同,也能使所映射出的影像獨一無二的神秘的力量;又或者透過那扇窗看見的,其實是自己的內心。
看海的時候寧夏告訴我,他從小就渴望像鄰家的女孩一樣,每天換上漂亮的洋裝出門,長長的頭髮綁成兩條麻花辮,拍照的時候雙手在臉邊比出花瓣,像是真正的花兒綻放。那種盼望很純粹,像是盯著櫥窗裡的精緻甜點垂涎,但是只要看著,看著看著卻也能夠說服自己這樣就夠了,望梅能止渴,光是想像便已是莫大的滿足。
轉變的契機在於某天睜開眼,他感覺再也找不到理由喜歡自己。球隊、社團抑或戀情,甚至是課業,原本建構自己存在價值的事物一一崩毀,在他不注意的陰影處開始腐朽、凋萎。或許不是每個人都喜歡自己,或許人不需要喜歡自己才得以生存,可是躺在晨光幽微的床上,她想著要是能有一次、要是能有那麼一次,可以成為自己期待的樣子,或許她能夠重新對自己抱有期望,對生活有所憧憬。
第一次穿上洋裝時,鏡子映出的和想像中的自己有極大落差。不是住在心裡的那個纖細柔軟的女孩,只是一個古怪笨拙、突兀套著與高大身材極為不襯衣裝的成年男子。他很挫敗,懷疑自己是不是錯了,一直以來在心中懷揣著錯誤的想望。他數度審視自己的臉龐與身體,決定開始學化妝,並透過飲食調整體態。
她花了一年的時間找到自己的模樣,或許說一點一滴、一針一線地拼湊起來也不為過。一天一天,慢慢喜歡上自己,一天一天,漸漸展露出自信。第一次鼓起勇氣走上街頭,她還以為會被投以異樣的眼光,在便利商店結帳的時候緊張得不敢與店員對眼,被叫住的時候心臟差點跳了出來。結果對方笑了笑說,小姐妳的發票。
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全然受到了肯定。
說到這裡,寧夏有些哽咽,看著海的彼端靜默不語。我們並肩坐在海堤上,聽著風踏海而來的沙沙聲響,她的髮梢飛揚起來,輕輕搔著我的臉頰,這樣的觸碰讓我感覺格外親密。她似乎灑了些香水,淡淡的,像是綠地裡的清香,我舒服得瞇起眼,不自覺地朝她靠得更近些,直到輕觸肩頭。她並沒有閃避。
妮娜會撞見她,完全是場意外。為了避開熟人,她總是遠離市中心獨自旅行,去那些朋友們平時不太出遊的地方,尤其偏愛陰雨天出門,大大降低巧遇的機率。偏偏那天,厚重烏雲鋪蓋著老舊車站的天空,她沒有料到會在這樣的日子裡,碰上正在月臺等候男友的前女友。
寧夏訴說回憶的時候,低垂的目光飽含苦澀。妮娜從來不知道她的存在。與她交往過的不是她,而是他——這樣的區別當然有意義,在我插嘴的時候,寧夏語氣堅決地回應——妮娜之所以與他分手,是認為他個性過於優柔寡斷,總是想得太多、煩惱得太多,一點也沒有男生該有的決絕果斷。認出這身打扮的她,妮娜閉口不語,眼神由困惑、震驚、瞭然一直到最後,層層堆疊的情緒厚重得再也分辨不出色彩。
「那個表情像在說,『我就知道』。」寧夏盯著逐漸波光粼粼的海面映照落日的光輝,像是鼓起了極大的勇氣,說:「她一定覺得我很噁心。」
「妳才不噁心。」
她望向被我覆上的手,愣愣地等著我發言。
「妳這個樣子,我很喜歡。」才出口,我眉頭一皺,覺得有點太膚淺,趕緊又解釋:「我覺得妳真實的模樣很棒,勇敢面對自己的妳很棒,不要把自己說得毫無價值,不要因為別人的想法貶低自己。妳那麼努力喜歡上自己,不需要因為一個已經毫不相干的人再陷入自我懷疑。我再說一次,妳很好。我喜歡這樣的妳。」
我用了百分之兩百的力氣,用最最真摯的口吻說完這段話,寧夏卻只是繼續呆愣愣地盯著我,甚至忘記眨眼睛。我是不是太過頭了?聽起來該不會很肉麻吧?
「這算是告白嗎?」
「啊?」我嚇了一跳,迅速倒帶剛才說過的話,臉一下子熱起來。「欸?」
她嫣然一笑。「謝謝,妳人真好。」
「喔,不客氣??」
居然收到好人卡了,對象還是前社長,莫名令人傷心。我尷尬地收回手,一顆心突然沉了下來。我在搞什麼,突如其來告什麼白啊?不對,我只是想安慰她而已,怎麼會變成告白了呢我搞不懂這世界我搞不懂我自己啊!
但如果只是玩笑話,我又在難過什麼?難不成我真的抱有什麼期待?她之所以跟妮娜分手,除了剛才說的原因,是不是也包含了她自己其實並不喜歡女生?其實很能理解,就連以安都喜歡男生了,心裡頭住著女孩子的她,會喜歡男生一點也不奇怪吧??
我愁雲慘霧地在腦袋裡轉著這些想法,半是窘迫半是難過,哀嘆著我坎坷多舛的感情路,以及萌芽都還沒開始就先被好人卡封印的情愫,以至於錯過了寧夏剛才吐出的一串語音。我眨眨眼,後知後覺地倒帶,嘴巴張得大大的。
「妳說什麼?」
「我也是啊。」她自在地回答:「我也喜歡妳。」
我用手捂著臉,「我可是很認真的耶。」
「我也很認真地喜歡妳。」
寧夏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在她眼裡找到某種近似於北極星的光點,後來才發覺那是太陽,燃燒著刺眼光亮的恆星,在她的眼裡變得極為溫柔。我想著在靈魂之窗裡我們是否真的能夠窺見某人的核心,那是一種即便現實中的物體相同,也能使所映射出的影像獨一無二的神秘的力量;又或者透過那扇窗看見的,其實是自己的內心。
我希望她是那顆指引方向的星。
我多希望對她而言,我亦如此。
鼻尖輕觸,我忍著笑說:「妳的護唇膏是水蜜桃口味的哦?」
「那是唇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