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爾斯泰說,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自的不幸(??)如果追求獨一無二的愛,那麼普世皆同的幸福,會不會其實反而次於各自不幸的戀情了?這或許是某種謬論吧,也許也是為什麼悲傷的人傾於自溺;因為不幸福,所以轉而尋求更為深刻的情感,而這種不幸的轉向總是有其緣由。
幸福是不需要理由的,不幸卻不是。
週六因為藝術季趕工,我在幫忙完蘇珊娜以後,接連著又去幫其他兩位藝術家搭建巨型藝術品,又是劈竹子、又是割蘆葦,弄得身體非常疲憊,但是精神上卻無比飽滿。一整天的工作結束後,跟昱恆一起到關渡捷運站附近的蔬食簡餐店吃飯,差點吃到睡著,隨口提起明天要早起去淡水,她挑了挑眉。
「妳該不會趁我不注意又去報名什麼淨灘活動吧?」
我噗一聲笑出來。「想到淡水第一個絕對是想到淨灘嘛,對不對?」
「不是喔,正常人應該是想到淡水老街跟漁人碼頭。」
「是嗎?」我搖頭晃腦,「反正我們是要先去逛老街沒錯。」
「哦。跟誰啊?」
電光石火之間,我斟酌著這究竟算不算得上是約會,但已經快無法思考的大腦直接迸出了回答:「蔡寧夏。」
昱恆停下手中的筷子。我忽然興起一股捉弄她的慾望。
「幹嘛,吃醋喔?因為我都沒陪妳去淡水玩?」
「妳??妳才吃醋,妳全家都吃醋!」
我笑呵呵地看著昱恆捧起已經空了的飯碗扒飯,覺得格外可愛。
「所謂的傲嬌大概就是這樣吧。」我感嘆。
「閉嘴啦妳。」她瞪我一眼。「記得買伴手禮,我要阿婆鐵蛋。」
於是在週日熙來攘往的淡水老街上,我必須刻苦耐勞地穿梭在人群中,尋找昱恆指定的阿婆鐵蛋。她居然忍心放我這個大路癡在茫茫人海當中,只為求得她口中指定的老字號店家,真是交友不慎。
寧夏傳來了訊息,說會遲到半小時,要我先自己逛逛。簡短的訊息裡光是「對不起」就寫了三次,讓一向不喜歡別人遲到的我也覺得,就放他一馬算了,反正今天天氣出奇晴朗。上次這樣毫無目的地閒晃已經是在德國的時候了吧?
一連造訪了三四家店,才總算找到了昱恆心心念念再三交代的那家老字號阿婆鐵蛋,我一口氣買了好幾包,裝在背包裡有令人安心的重量。不知何時開始,我好像很習慣在肩上背著一定的重量,如果太輕了,感覺起來很不踏實。
一個人旅行和與人同行,在各方面來說都非常不同,獨自走著走著,忽然有些慶幸寧夏並沒有準時赴約。走在老街上,觀察著迎面而來的行人,從表情舉止猜測他們之間的關係,是件很有趣的事情。
熱戀中的情侶是最容易辨識出來的種類。兩人手牽著手,或者以極親近的距離並肩行走,交談時眼眉裡盡是笑意,即便沒有相視,嘴角也總是噙著笑;都說幸福是抽象而難以捕捉的存在,但每每看到這樣的兩人,就像是見證了這虛無飄渺的形容詞,的確鮮活存在於世上。
世界上的愛情故事太多了,極其相像卻又如此不同。托爾斯泰說,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自的不幸,[1]不曉得在愛情上是不是也有類似的現象。如果追求獨一無二的愛,那麼普世皆同的幸福,會不會其實反而次於各自不幸的戀情了?這或許是某種謬論吧,也許也是為什麼悲傷的人傾於自溺;因為不幸福,所以轉而尋求更為深刻的情感,而這種不幸的轉向總是有其緣由。
幸福是不需要理由的,不幸卻不是。
信步走到河岸旁,我找到一張傍樹的空長椅坐下小憩,思緒漫遊,看著眼前來往著陌生的身影,試著為他們編故事。
一對年輕的女子一人一邊,牽著走在中間矮不隆咚的小男孩,孩子興奮地又叫又跳,說要去吃巨無霸霜淇淋,巧克力口味的。我想她們一定不是戀人。是姊妹吧,帶著其中一人的孩子一起出遊,可憐的爸爸在週日還得加班,所以媽媽只好請妹妹一起出來照看小孩。跟在後頭,走過的是一群青春洋溢的學生,看起來應該是高中生的年紀,很有社團出遊的氛圍,其中走在最後頭的一男一女靦腆地對談,空氣中散發著曖昧的氣氛。不曉得根與芽社遊的時候,我們看起來是不是也這麼令人生羨呢?閃避洛宇的記憶攀附上來,我在暖陽裡打了個冷顫。
人群之中,一對踏著米色帆布鞋的長腿吸引了我的注意。
一襲無袖連身長裙,簡單素雅,深藍色布料自領口處延伸出長長的皺褶,營造出蓬鬆猶如花瓣的裙擺;幾顆白色鈕扣綴在胸前,看上去格外顯眼,像是海洋裡的珍珠。剛要及肩的頭髮梳得整齊,髮梢向內彎,像是用髮捲精心維護過,然而沙灘帽的帽緣掩去了泰半面孔,我並沒有看見她的樣貌。
也許是身高緣故,除了我之外,周遭的行人也紛紛對她投以注目禮。這樣打扮的女生一個人出現在老街上,應該是和誰有約會吧?我不禁低頭檢查了一下今天的裝扮:上次淨灘時穿的、有著寄居蟹圖樣的短袖上衣,外面隨便套了件薄格紋襯衫,搭配洗得都開始泛白的牛仔七分褲,以及一雙鞋底都快掉了的萬年慢跑鞋。
果然人要衣裝,佛要金裝,就我這樣子,以前洛宇到底怎麼會喜歡上我的?我垂下頭,無奈地摸摸自己的男生短髮。說我是來跟那女生約會的,搞不好還合理一點。
忽然有道陰影罩住我,是那雙米色帆布鞋。我抬頭,愣在那裡。
逆著光,依稀辨識出她的五官,我的大腦急速運轉,叮叮叮叮叮響個不停,一個瞬間裡腦中萬千思緒齊發,讓我完全無法吐出隻字片語。
「嗨。」她低著頭,略微緊張地對我笑了笑。
我張開嘴,又做了兩個深呼吸才問出聲:「寧夏?」
「她」點點頭。原本我一團混亂的思緒,在身分得到確認的剎那,轟地一聲成了一片空白。寧夏抿起嘴唇,緊張兮兮地像是在等待評審打分數一樣,然而見我久久不語,他垂下眼睛,語音有濃濃的失落:「對不起,嚇到妳了。」
「對不起!」我唐突地打斷,從椅子上跳了起來,拉住他的雙手著急地說:「不是,我沒有被嚇到,不對,是有那麼一點點,不過絕對沒有負面的意思!只是、只是沒有做好心理準備,衝擊有點大??」
「我理解。」寧夏露出苦笑。「是我不好,應該早點跟妳說的。」
「不是。」我用力握住他的手,反覆強調:「不是你的錯。是我太大驚小怪了,沒想到你打扮起來那麼好看,我整個自嘆不如,你該高興才對吧?」
我沒有說謊。視線相交的瞬間,我其實就認出來了,只是理智上還無法將眼前的漂亮女生與社長蔡寧夏連結在一起。想也知道,我剛才一定是滿臉不可置信,我知道這能有多傷人。
「謝謝。」寧夏垂著頭,雙頰紅了起來。「我第一次被人這樣稱讚。」
「大家只是被你盛世美顏震懾住了吧?」我打趣說,自然而然地拉起他的手,「既然來了,我們別站在這,去逛逛吧?」
寧夏從善如流地跟著我的步伐,肩並肩與我走在老街上,直到碰到他微濕的掌心,我才後知後覺地鬆了手,順勢指向一旁現在都市幾乎絕跡的柑仔店,邀他進去逛逛。我拾起一包五彩繽紛的糖果,佯裝仔細研究著包裝,實則用眼角餘光偷偷瞄向寧夏。
他——或者該說她?——正從櫃子上取下一盒長方體鐵罐,試探性地搖了搖。就連舉止都女性化了點,舉手投足間幾乎找不到一點男性的樣子。其實,就算是平時的裝扮,寧夏身上的氣質也一直偏向陰柔,只是今天的他從裡到外,活脫脫就是個女生,而且還是任誰都將視線駐留的漂亮女生。
我試圖放下心中對男生和女生的刻板印象,卻仍然壓抑不住內心翻湧而起的困惑。寧夏希望自己是個女生嗎?還是純粹只是喜歡打扮成女生的樣子?這兩者之間有差別嗎?假使他——或她——真的自認為是女生,這又會影響我對這個人的想法嗎?會影響我們之間的情誼嗎?作為朋友,我不是應該要能接受他的任何模樣嗎?
為什麼在內心深處,我確實有那麼一點點失望呢?
我輕嘆了口氣,一回頭就被一盒貼得超近的鐵罐嚇到叫了出聲。寧夏的臉從後方露出來,帶著一絲捉弄得逞的笑容,我想生氣卻又沒辦法真的對著那張臉發怒。她的五官真的很好看,原本臉已經很清秀了,上了妝更流露出女孩子的靈動氣質,一雙大大的杏眼讓我實在有點招架不住。我扁扁嘴,輕輕推開她的臉。
不行。我好錯亂。啊我這不就變成外貌協會了嗎!
「我餓了,去吃阿給。」我宣布,大步走出店家。
「等等,我還沒結帳。」寧夏輕聲驚呼。
我站在店門口,拍拍臉頰振奮精神。加油,羅亞崙,妳可以的!就用平常心來面對一切,一切都會安穩度過的。就在我這麼催眠自己的時候,我就這麼硬生生目擊了年輕男店員向寧夏要聯絡方式的畫面。
這可是我從沒達成過的成就。悲憤。
[1] 出自《安娜?卡列尼娜》,俄國作家列夫?托爾斯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