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魔法之秋的終結。
我最喜歡的奇幻哲學小說《龍族》講述的故事,圍繞著所謂魔法之秋開展。怪物蠟燭匠修奇與開國的路坦尼歐大王相同,擁有屬於自己與同行夥伴的一段魔法之秋。在這段魔法降身的時空之中,路坦尼歐大王建立了自己的王國,修奇則是成功解除了王國面臨的重大危機。修奇的魔法之秋始於那匹向朝陽奔馳的馬,終於那條朝夕陽飛翔的龍。
現在與大家一起看著日出的我,想著的卻不是魔法之秋的開始,而是魔法之秋的結束。
夜色仍深濃,我們已經在往觀賞日出地點的路上。洛宇載著我騎在最前頭,風呼呼地吹過臉頰,夾雜著田埂和汽油混合在一塊的氣味,沖淡了我們之間的沈默。他一路加催油門,像是想把其他人遠遠地甩在後方,我只好死命抓著座椅後方,想方設法不讓自己飛走。
如果可以,真想避開這樣的配置。無奈戰神載貴妃已成定局,施睿又搶先一步跳上寧夏的機車,昱恆自己騎一臺小綿羊,如果不給洛宇載,刻意避開的動作實在太過明顯,我不想讓我們之間微妙的關係搞壞社遊的氣氛。
早知道就去考駕照了,千金難買早知道,啊啊。
這個時間的田間小路相當幽靜,機車引擎聲蓋過我們的呼吸;我以為洛宇會率先開口,但他沒有。我看著沿路的風景,逐漸覺得有股說不出來的熟悉感。
「該不會是要去仁山苗圃吧?」
「是啊。」他輕描淡寫地應了聲。
我有點驚訝,那句話更多是自言自語的成分,你聽力也太好了吧。仁山苗圃充滿了我童年的回憶,從前過年回宜蘭老家,全家族會一起來這邊的登山步道健走,這未免也太巧。等一下,這次社遊主要規劃的人??
我的目光落在洛宇寬大的背影上。他正好在此時緩緩減速,騎上斜坡。
「妳不是說小時候常來嗎?」
「對啊!你居然還記得。」
「妳說的話我都記得。」
他將車停好,熄火,取下安全帽,轉過頭問:「怎麼不下車?」
我避開他的眼神跳下車,胡亂把安全帽脫下來塞到他懷裡,快步繞到一旁,假裝觀察草叢裡一隻伸長了脖子正準備吃蚯蚓的鳥類。呃啊啊,這個人怎麼能這麼若無其事地說出這種偶像劇般的臺詞?我抖落一身雞皮疙瘩,萬分慶幸地發現寧夏也正騎上斜坡,後頭的施睿朝我們歡快地揮手。
循著記憶裡的腳步走,坡道緩緩繞著山頭爬升,沿途山壁盡是綠意滿綻。洛宇不知怎地一個人衝在最前方,我刻意慢下步伐,想盡可能自然地進入其他人的聊天視窗,卻發現施睿拉著昱恆,正和戰神貴妃起勁地講著我最討厭的海龜湯故事。寧夏呢?我張望了一下,發現他居然一個人殿後,臉色還顯得有點蒼白。
「還好嗎?」我走近,發現他喘得有點厲害。「最近缺乏運動喔?」
他露出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是有點。上研究所以後整天坐在電腦前,不打系棒後也沒有規律運動的習慣。」
我打量了一下他,掙扎半晌,嘆了口氣。「我實在很不喜歡隨便評論別人的身材??不過,你真的有點太單薄了啦,真的不用休息一下嗎?」
寧夏一直都是清瘦的身材,一百八十公分高,從前搭上系棒訓練曬出的麥色肌膚,遠看像支竹竿,但給人健康結實的印象。不過我這次回國後,發現他除了變得白皙了些,也有股說不上來的改變,該說是變得更纖細了嗎?
他本來要說些什麼,忽然一個踉蹌,幸虧我及時扶住,免去當場仆街的命運。
「欸你小心一點啦!」我嘶聲提醒,接著猶豫地問:「你??是不是連續幾天都熬夜啊?如果真的不舒服就不要上山了,我去跟他們說——」
「不行,這是我們第一次一起看日出。」他語氣異常堅決。
我眨眨眼睛,還沒會意過來,寧夏就提高音量補充:「我是說,社團的大家好久沒像這樣聚在一起,第一次一起看日出,很有紀念意義!」
「好好好,你幹嘛那麼大聲,嚇到我了。」我邊抱怨邊揉著自己的耳朵,抬頭看見施睿咚咚咚地跑來我們跟前,擔憂地看著寧夏。
「什麼什麼?寧夏怎麼了?你還可以嗎?」
他點點頭,一臉歉然。「只是最近太累了。」
「不如我們一人一邊,把他扛上山吧?」我向施睿提議。
忽略寧夏的滿臉尷尬,在我們倆攜手合作之下,總算護送他順利抵達了步道頂端。天色仍暗,遠處卻已經點燃了召喚白日的雲彩。寬廣的觀景臺上只立著我們幾道人影:正中央的戰神與貴妃,如同經典老電影中的情侶,靠著欄桿彼此依偎;昱恆和洛宇各據觀景臺一方,將自己站成古希臘的雕像般莊嚴;最後抵達的我們三人,對這幅景象極有默契地笑了出來。
「看!」施睿輕呼,手指向遠方。
我想起魔法之秋的終結。
我最喜歡的奇幻哲學小說《龍族》[1] 講述的故事,圍繞著所謂魔法之秋開展。怪物蠟燭匠修奇與開國的路坦尼歐大王相同,擁有屬於自己與同行夥伴的一段魔法之秋。在這段魔法降身的時空之中,路坦尼歐大王建立了自己的王國,修奇則是成功解除了王國面臨的重大危機。修奇的魔法之秋始於那匹向朝陽奔馳的馬,終於那條朝夕陽飛翔的龍。
魔法之秋是有時限的,而有限的時間必然導致遺憾。
現在與大家一起看著日出的我,想著的卻不是魔法之秋的開始,而是魔法之秋的結束。其實,秋天要來了,不是嗎?然而屬於我們的魔法之秋,是不是早在我出國前夕就已經步入尾聲了?在那個學期,我擔任社長的那個學期,耗盡了我們所有人的能量,成就了校園一隅的一小方綠地,承載了我們曾經一致的理想,又或許,是我單方面認為的共同願望;然後,魔法消散,那個神奇而只屬於我們的秋天過去了。
探出頭來的太陽刺痛我的雙眼,我轉而看向身旁的寧夏。目光交會的瞬間,彷彿回到那個夜晚,他對著淚流滿面的我說,他也是。
我也是。這三個字,讓背負著社長壓力太久的我,第一次有了喘息的機會。
原來不是只有我。
原來不是只有我脆弱。
「走吧,接下來回去補眠!」昱恆大大地伸著懶腰,順手勾住我的脖子,拉著我就往回程的步道上走。
我意識到自己還勾著寧夏的手臂,趕緊鬆開,對他吐吐舌表示歉意。出於心虛,我瞟了洛宇一眼,發現他還手插著口袋觀賞著持續上升的烈日,才鬆了口氣。
社遊第二天的行程排得很鬆散,我們一回到民宿倒頭就睡成一片。我睡醒的時候,整個人是被施睿當抱枕綁死的狀態,弄得我心神不寧的,於是下床喝水,經過昱恆時佯裝不小心踩了她一下——竟然到了早上還獨佔單人床,分明陷我於不義!
午餐吃的是宜蘭著名的甕窯雞。經過這些日子,我已經看開社團裡只有我能真正為環保拒絕吃肉了,也不再強求別人與我做出相同的決定。
只是當一桌子雞料理擺開,我還是很想念遠在海德堡的以安。雖然他不是蔬食主義者,不過只要與我共食,他從未見他吃過肉,這是專屬於他的溫柔。他總是顧及我的感受,總是站在我身邊,有時候我真討厭他對我這麼溫柔。
我低頭擺弄著碗裡的白飯,忽然一雙筷子夾了炒空心菜放進我的盤子裡。
「妳多吃點菜。」洛宇邊說著,邊又夾了滷海帶給我。
「謝謝。」我小聲應,又補充:「沒關係,我自己夾就好了。」
他的動作頓了一下,把夾到一半的滷蛋放入我的盤中後,自己才繼續吃起來。我的心臟跳得有點快,暗自希望其他人沒注意到我的異樣,卻又因為這個念頭感到一陣罪惡。洛宇對我的溫柔絕對不下於以安,為什麼我卻這麼排斥?
我真的對他感到好抱歉。
這份歉疚感從我發現自己喜歡上以安後,甚至更為強烈。原本我還能說服自己,對這些親暱舉動的反感是源自他的生理性別,是因為我更受同性的吸引,可是以安讓我明白其實不是這麼一回事。所以即使隔了這麼久,久得我們不再有自信宣稱自己有多了解對方,我依然無法以平常心看待洛宇,更別說回應他曾對我說過要付出的等待。
我一向不怎麼相信命運。不過當我們因為突如其來的大雷雨,被迫全體待在民宿裡看《跳躍吧!時空少女》[2] 度過午後時光,我開始相信命運的捉弄的確存在。
男孩載著女孩在河堤上騎著腳踏車,鼓起勇氣告白的場景,讓我瞬間嗅到空氣中幾乎要凝結成形的尷尬。最尷尬的是那因為拒絕接受事實而不斷重置的時間,不斷輪迴的告白,進而不斷疊加出的銅牆鐵壁般厚實的尷尬。
洛宇坐在我前方,我看不見他的表情。全身已經被尷尬侵蝕殆盡的我下意識往旁邊靠,想離事主愈遠愈好,卻不小心壓到寧夏的手。
那瞬間我超想鑽到寧夏身後去,拿他當作現成擋箭牌。
[1] 韓國作家李榮道所著之架空奇幻小說。
[2] 日本導演細田守的動畫電影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