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我現在,該做些什麼呢?
撇除掉我那已經沒有救的課業問題,自從我把某份手寫報告裡的莎士比亞全部拼錯,接著要改四十八個段落後,我就決定要自暴自棄了。
而且我他媽超級擔心約瑟夫。
在每天都害怕弟弟會突然衝到馬路上給車撞,或者是睡眠中就停止呼吸的這種擔憂,開始擴散到其他的每個地方。
這感覺來的很遲鈍。但我對未來感到恐懼。
無論有沒有治療,約瑟夫都會比我還要早離開,但我已經無法想像沒有他我該怎麼辦
我曾試過要去尊重約瑟夫的意思,不要治療,安穩,平靜的,迎來自己的死亡。「我們活著也是在為邁向死亡做準備啊。」他用這句話來辯駁我,而我無話可說。
那些電影裡動畫裡會提到的,在失去生命前所該做的那一些遺願清單,高空跳傘那般的浪漫的事,約瑟夫都沒有什麼意見,他就只是,每天起床,和我們一起吃早餐,和我還有梅倫一起上學。
只是他的腳步越來越慢了。
我想過要跪在地上,抓著他的褲腳,一邊哭一邊請求他活下去,為此要我做什麼事情都願意。但內心的某個方面我知道,約瑟夫根本就只會往我的頭上踩一腳,然後揚長而去。
但是等到他連動起腳都沒辦法的那一天呢?
那種害怕像是藤蔓一樣纏住我的身體,細小的枝芽都鑽進了毛細孔,在我的體內發芽茁壯。
「萊登,萊登。」
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放學回家後又在客廳沙發上睡午覺,而原本應該和我一起看電影的大衛不知去向,我開始很懷疑他是不是天生就有雷達可以感應到約瑟夫或者梅倫接近,然後直接避開。
「萊登。」站在我面前的梅倫又喊了一聲,這幾天她將頭髮重新染黑,看起來更加陰沉:「我有事要找你商量。」
「好的。」我撐起身體,好像電影裡會出現的藥頭一樣搓搓手:「怎麼了?」
梅倫四處張望了下,她接著把視線轉到我身上,好像要用雷射光把我給燒穿:「是有點難以啟齒的事情。」
「沒關係,我可以讓妳抱抱?」我舉起手或,之前和大衛談話的時候,我也這樣做過,結果對方很自動的擁抱過來,頓時我覺得我繼父根本像一隻大型犬。
不過梅倫就跟路上的野貓一樣後退三步,她說:「你和埃琳有沒有在交往?」
我頓了很久,在埃琳對我發出了「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會站在我這邊」的宣言後,我覺得她的定位好像從好朋友,變成了勇者收服的夥伴,我可以隨時從選單的頁面看見埃琳的名字掛在上頭,而之後無論遇到什麼樣的戰鬥,她都會跳出來,可能是擔任法師在那邊放火球吧。
但這樣的後果也變成,我已經除了早安晚安以外,都沒有在和埃琳談過其他事情了。
「沒有啊。」我說:「啊,妳怕我把她搶走嗎?不會啦,我們只是普通的好朋友。」
梅倫瞪著我,她看起來很緊張,手指頭像是在玩橡皮筋一樣胡亂交扣。梅倫有些破音的開口:「那個,萊登。」
「嗯。」我決定還是不要站起身好了,不然我比梅倫高的身高好像會對她造成壓迫感:「怎麼了?」
「對於約瑟夫……他的事情,你是怎麼想的?」她閃躲了我的眼神,卻拋出一個我無法閃躲的問題。
我感覺心中的那塊大石頭不是沉沉的壓下來,而是在我的腹腔亂跳,撞爛了所有的器官。我吞了口口水,苦澀的感覺湧上來:「他說……覺得自己的存在,對任何人而言都不重要。對他來說,死亡好像是一個很好的結局……」
「我也想要去理解他,只是大部分的時候我只想抓住他叫他不要死。」我說:「對了……小梅,妳覺得如果讓大衛跟約瑟夫的關係搞好,有沒有可能可以讓他產生一點點的正面想法?」
「咦?」似乎是沒料到我會提起這個,梅倫皺起眉頭,她將頭髮撥到耳後,說:「那個……萊登,我想跟你說,就算你這麼做,然後也成功了,也改變不了……改變不了我哥哥會死掉的事實。」
我很少聽見梅倫會喊約瑟夫哥哥,畢竟他們是雙胞胎,彼此不會分順序。但約瑟夫不在家的時間一長,我覺得在某些方面而言,我們的距離似乎拉近了一些。
我說:「可是如果、死掉的時候是抱著解脫的心情,妳不覺得很悲傷嗎?」
梅倫沉默了會:「抱歉讓你聽見這樣的回答,萊登,但我不會覺得悲傷。」
「為什麼?」我站起身試著靠近她,但梅倫又後退了幾步:「小梅?」
「如果是我得病,我會很輕鬆。」梅倫小聲的說,從頭到尾都沒看著我:「畢竟……母親已經過世了,父親也對我們不聞不問,無論是親生的那個,還是現在的這個。」
我想起剛開學時,那個對於正確與不正確的議題感到難過的梅倫,而現在的她看起來只像在迴避哪些問題。
梅倫抬起頭,這次終於正面看著我:「我沒事了,那先回去了,萊登。」
「不過,妳幹嘛問我埃琳的事情?」
那瞬間,我好像看到梅倫的眼睛露出了驚慌的模樣,紅暈佈滿從黑髮下露出的耳尖:「沒、沒幹嘛。」
「妳這不是在學校過得很開心嗎?」我故意調侃她,坦白說,這大概是近期內唯一的好事了:「我不會把埃琳搶走的啦,我還沒有要跟任何人交往的打算,妳就——」
「我就說我沒幹嘛了!」梅倫激動的吼道,她轉身倉皇的跑回樓上,一路上好像還撞倒了不曉得什麼東西。
「啊……梅倫怎麼了嗎?」我看著大衛在一個超級剛好的時間點從廚房走出來,我很懷疑他剛剛根本就在那邊偷聽。
「我好像又不小心做錯什麼了。」我有點無力地說:「我晚點會去向她道歉,我們要去醫院了嗎?」
大衛似乎瑟縮了下,但是他點點頭。
——約瑟夫今天沒有去學校,而是由老爸帶著他去醫院,這次回診是為了做更精密的檢查,順便還要去選一個比較舒適的輪椅。我有在我們兩個都還感覺很尷尬的時候和他討論過輪椅的話題,原先我以為這樣可以更貼近約瑟夫,但實際上我在看型錄的時候就哭出聲音了。
明明是在家裡,但約瑟夫似乎覺得我很丟臉,後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就好像在為先前的事情感到抱歉。
我和老爸約好要去醫院接他們,所以現在才會和大衛一起出門,我們住在一起已經有幾個月的時間了,但我根本沒有和對方這樣單獨出來過。
我試著回想起我和老爸出門時的話題是什麼。好像老爸會說「我這個月出的書,銷售率慘到好像要我自己倒貼。」,然後我回答:「天啊太慘了吧!」
我搖搖頭,接著偷偷看了看大衛的側臉,他看起來很鬱悶,就和梅倫剛剛的表情如出一轍。
「那個,」我決定先開個話題,不然我們兩個可能都會爆炸:「你們什麼時候要辦婚禮?」
大衛停了下來,他用一種很詭異的眼神看向我,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他可能也會像約瑟夫一樣揍我。
「婚禮?」大衛好像正在思考要不要把我丟進海裡:「婚禮?」
「對啊。」我抽動嘴角:「就是,有捧花的那種。」
「在這種狀況,你跟我說要辦婚禮?」大衛罕見的提高音量,但聽起來卻很搞笑:「婚禮!」
「不、不然不要捧花嘛,我們改丟多利多滋?」我說,一邊在街道上倒退走,希望不會撞到路人。
「我們可以把注意力都放到約瑟夫身上嗎?我們應該要勸他好好接受治療。」大衛收回了他剛剛話中放入的感情,然後走到我旁邊,他毫無波瀾的說:「這種事不重要,萊登。」
「為什麼不重要,那是你的人生大事。」我說:「約瑟夫希望你能幸福。」
大衛停了下來。
我也愣了下,但約瑟夫好像也沒說我不能把這些話告訴其他人。
有陣風從我們之間吹過,我的頭髮蓋住了眼睛,或許是該去理髮廳了。而大衛即使頭髮都被吹亂了,他瞪向我的目光仍舊炙烈的好像可以殺人。
「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誠實的好孩子。」他的語氣帶著一點不確定。
「『好孩子』這點我要否定,但我很誠實的。」我舉起手說:「我們打架的那天約瑟夫這樣跟我說了。他說你……從一開始就不該和海倫小姐在一起,應該要去做想做的事情。」
這句話和那天大衛與我的談話重疊,然後又交織在了一起。在陽光下,我看著大衛沒有動作的模樣,靜止的影子被拖的好長好長。
「那你想做的事是什麼呢?」大衛突然說。
我疑惑的頓了頓,說:「沒什麼,可能就是找到一份好工作,然後每天下班回家都可以吃披薩。」
大衛沒有說話,他只是快步向前,將和我的距離拉開了好遠。我快步跟上前,然後假裝沒有看到對方抹去眼淚的樣子。
到醫院時,我看到老爸還有約瑟夫正在大廳那等我們。約瑟夫坐在椅子上,旁邊還放了根拐杖,我有種預感,就是他會拿那根東西在不爽的時候開始暴打我。
「你是不是在想我會拿拐杖打你,萊登?」約瑟夫發現我的到來,他撐起身體,用拐杖穩住平衡站到我面前。
「對,拜託別這麼做。」我用眼角餘光瞥見了老爸和大衛,老爸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好像又說了什麼鼓勵的話,不然就是和大衛在一起罵我。
約瑟夫順著我的方向看過去,他哼了一口氣,然後說:「你應該沒有跟他亂說什麼吧。」
「我有建議他們婚禮的時候可以買多利多滋。」我說,一邊思考自己要不要再伸出一隻手幫他保持平衡:「還是你想吃別的東西?」
「你怎麼可能不會講一些有的沒的?」約瑟夫鄙視的看著我,他閃躲了我伸出去的手臂:「然後婚禮是什麼時候?」
「我不知道。」
「太沒用了。」約瑟夫舉起手說,我看著他細微的發抖著,就好像光是站著都要耗費好大的力氣,我有股衝動想要擁抱他,不過可能會先被那根拐杖給刺死。
「啊,我們回家吧。」老爸走過來,他自從有了多餘的錢可以揮霍後就常常把自己打扮的很流行,譬如現在的風衣還有後背包,反觀大衛一直是普通的襯衫跟普通的牛仔褲:「約瑟夫你可以嗎?」
「我還可以,佛瑞先生。」約瑟夫說,他從頭到尾都沒看向大衛,我有點後悔為什麼剛剛要說那些話。
「小約。」
然後大衛開口。
在人來人往的大廳喧嘩中,約瑟夫似乎很緊張的退了一步,開口:「做什麼?」
「你……」大衛似乎看了我一眼,這好像是求救訊號,但我覺得我開口只會把氣氛弄得更糟,所以我只能狠下心假裝沒有接收到對方的眼神。
「我怎樣啦!」約瑟夫看起來快要爆炸了。
我覺得我和老爸只差沒有拿著爆米花看戲。
像我直接揍約瑟夫,而他也爽快的揍回來這樣的溝通模式,大衛可能一輩子都掌握不到其中的精隨。但他肯定能夠找到不同的方式,所以我將全部心力都放在眼前他們的對談中。
「你想做的事情……」大衛低聲的開口:「是什麼呢?」
那瞬間,周圍的聲音都像是被什麼給籠罩,一切都靜了下來。
我盯著約瑟夫的手,那隻骨感分明的手緊抓著拐杖,彷彿那是救命稻草。約瑟夫吞了口口水,接著死死的轉頭瞪著我。
「我想安穩的死去。」幾秒後,約瑟夫轉回去,然後小聲的開口,語氣帶著無比的認真:「這是真的,就到此為止就夠了。」
——「你問這個做什麼?」約瑟夫又抬起頭:「我讓你感到愧疚了嗎?不需要吧,我以前也太幼稚了,還會把錯怪在你的頭上。不要聽萊登在那裡說一些廢話,我的意思是,你對我們負的責任已經夠多了,已經什麼都不用了。」
大衛沒有回應。
「你的生活……在那邊。」約瑟夫舉起手,他看起來吃力的不得了,而那根顫抖的指頭指向我們。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萊登說得沒錯。」約瑟夫依舊鄙視的看著我:「他說不試試看怎麼知道,說不定我該同意你們兩個在一起……老實說這種事怎樣都無所謂。但看起來是個好結果。」
「我想回家了,我們走吧。」
約瑟夫邊說邊轉過身,而我看見大衛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我正期待他能夠與約瑟夫有所觸碰,但他沒有。
我看著約瑟夫走到我身旁,說:「走吧。」
我點點頭,像以往一樣一起邁步向前——我試著不去思考,哪一天他沒辦法前進的時候,我該怎麼面對他,或者我自己。
——「我希望看到你幸福。」
我轉過頭,而大衛在後方嘶聲力竭的喊道:「我希望你能幸福啊,約瑟夫!」
約瑟夫緊抓住我,他幾乎是整個人的重量都在我身上了。我連吸一口氣都感覺艱難到無法達成,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們兩人如此狂烈的表情。
「白癡!」約瑟夫轉過頭大吼:「噁心死了!不要被萊登給同化了!王八蛋!」
「在我看來你們好像都有被萊登同化的跡象。」老爸低聲的說,不愧是我老爸。
「那我會死的很幸福的。」約瑟夫大聲喊道,語中似乎帶了點哽咽與嘲諷:「這樣滿意了嗎?」
我無法呼吸,但我的手緊緊拽住約瑟夫,我永遠不會放開,我死都不會放開的。
我想要讓我的家人都能夠幸福。這或許才是我想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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