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柔而短暫,連溫度都沒能浸留,就這麼移離開來,彷如鴉片殘存的歡愉錯覺。
折騰身軀的劇痛並未好轉,混濁的神智卻因此破開一線清明。大般若鬆懈了牙關,逐漸不去隱忍換藥時的疼痛,甫拭乾的肌膚再度泛起薄汗,他不自覺地握緊拳頭,為轉移注意力而令指尖直陷掌心,些微的刺癢感僅維持到包紮結束為止,泛白的指節便被青年引導性地扳開。
「鬆手。」許是面對傷患的緣故,強硬的命令式遠較以往來得溫柔,長義耐心地不再催促,直待男子艱難地依言照辦,修長的手指便延入鬆動的指掌間交扣,「……很好。」
嘉獎般的輕吻又一次下落,這回,大般若終於能夠確定方才所感並非幻覺。
細密的眼睫抬高之際,燭光傾入深邃的寶藍之瞳,映出搖曳的徬徨與羞赧,青年彆扭地撇開視線,正欲支起上身,後頸卻受冰涼的掌心壓返原處,他屏息一瞬,最終還是在眷戀的回覆之中闔起雙眼。
兩人皆沒有過問對方的吻意指為何,在照料與被照料之刻、得出了沉默的共識。
情感的坦承相隔一紙,相對的模樣卻不盡然一致,不如維持著無需承諾的現狀,縱享表象的親暱與美好。
——至少、自那夜之後,彼此的關係能在延續的情況下有所改變。
他們心存僥倖地這麼想道。
???
狂肆的風雪自山頭襲捲而下,遮罩得夜空無月無光。
寒凍空氣受暴風撕裂,整座山林、包括臨腳的村鎮皆覆盡昏鬱的雪白,天候的咆哮吞沒了萬物的聲息與蹤跡,霧暈的裸木之間,扭曲的身影隱隱可見。
『該死的、該死的……!』受創之後極需進食,溫迪戈失控地掘刨著厚沉的積雪,試圖挖出得以裹腹的東西,直至底部,指爪卻僅刮起幾線凍硬的壤痕,毫無收穫。
凌遲體軀的飢餓逐漸侵奪神智,得不到滿足的胃袋簡直絞進靈魂,牠瘋狂地啃咬起枝幹充飢,然而枯柴終究比不上生肉的滋味,胡亂將咀嚼物吞嚥下腹後,怪物跪地仰首,瘋狂的尖嚎聲融入風雪之中。
氣溫的驟降,距今已延續了兩個世紀之久。
既長久豐饒的溫暖之後,世界墜入了小冰河期,凜冽的嚴冬甚至連半島之間的海峽都能夠結凍,人們不禁認為這是既征伐與探索之歷史後的上帝的沉眠——又或者該說放棄。
這類想法並非迷茫時的質疑,而是有跡可循的因果。
冰寒的籠罩是惡魔肆虐的初始,難以解釋的殘暴之事交接於口耳之間,恐慌與盲信的加劇滋長了牠們的誕生,而溫迪戈即為其一。
——甦醒於凜冬、潦倒於凜冬,來自遙海彼端的暴食惡魔。
白晝一如黑夜。
拉著曳地的布簾蔽起呼嘯的窗景,青年順勢掩上記載著天候的書籍,縱然聲息與動靜隱藏入微,臥床養傷的男子還是醒了過來。
捱過劇痛的一夜,大般若的面色更顯憔悴,銀白的長髮絲毫不見平時柔順的模樣,不安穩的睡夢令其散亂於軟枕上,蓬勃的生氣被傷創折騰殆盡,無神的目光聚焦半晌,才緩緩凝向背著他補充柴火的身影。
室內勉強保持著溫暖,卻仍然有些寒涼。
許是畏寒的關係,長義披著一條毛毯,連腦袋都實實地蓋了起來,掛有金黃流蘇的布緣垂在頰側,淺淡的眉髮則染上灼火的暖色,似乎是察覺到他的視線,青年很快便拉下罩頂的布匹,神態淡漠如常,「醒了就說一聲。」
「……」乾啞的嗓眼幾乎堵塞了大半聲線,大般若嘗試片刻,依舊堅持地吐出氣虛的感言:「你看起來就像遊牧民族婦女。」
無視了對方甦醒後的廢話,長義邁回床邊,捂過男子因傷口發炎而微燒的額頭,冷聲得出了結論:「看來腦子快燒壞了。」
「啊哈哈,別擔心。」隱隱猜出青年為了自己徹夜守候,大般若不願再出言麻煩對方,泰然自若地調笑過後,他便試圖坐臥起身,移動的剎那,創口的撕扯感頓時貫穿了痛覺,男子臉色煞白,當即被青年發現了目的。
語氣不自覺地融入了焦慮的情緒,長義憤然斥責道:「別亂來!開什麼玩笑,這種模樣你想讓誰放心!為什麼——」
「哈……」耳際被劇痛刮出刺耳的音鳴,大般若疼到說不出話來,直到感官恢復正常,他才心虛地覷向床邊的青年,本以為自己會遭受嘴毒的責難,沒想到卻在俊秀的面龐上看出了懊惱之色,「山姥切?」
為什麼、不依賴他一點?
深吸了一口氣,長義沒能把詢問說出口,他小心地掀開被單,示意性地將雙手移向傷腿,「想坐起來就忍耐點。」
明白對方的意思,大般若咬牙嚥下了腿部被筆直抬高的疼痛,勉力靠著雙手支起上身,緩緩倚向後方疊立好的枕頭,過程雖然短暫,他卻感覺自己耗盡了僅存的體力。調整著紊亂的呼吸,男子甫緩歇下來,便被漸遠的跫音勾起了不安,「你要去哪?」
彷如挽留般的問話一出口,連大般若自己都愣了一下。
顯然沒聽出端倪,長義徑直推開房門,簡短地回答道:「去廚房舀點熱湯給你。」
「……你煮的?」
「對。」昨晚的溫柔就像幻夢一場,青年已然恢復了以往毫不客氣的狀態,「放心吧,絕對比你煮的東西能吃。」
噎了一下,大般若無從反駁。
確實如長義所言,雖然燉湯的材料與調味都質樸簡單,但至少食物的風味還能和諧地共譜味蕾,已經比他悲慘的廚藝要厲害不少。
然而,飢餓是一回事,疼痛卻大幅減低了食慾。明白對方不會允許自己放棄進食,大般若只好放慢咀嚥的速度,輕聲將湯匙放回碗底,觀察起凝神於文字中的青年。
床幾上的油燈已然點著,長義的視線同眼睫低垂,骨節分明的手指輕拈紙緣,既翻頁的細響過後,他抬手將垂落的銀縷撩上耳尖,又思忖著將指節抵向形狀姣好的唇部,舉止的幅度不大,卻沉斂而優雅。
那份專注好似靜謐了整處空間,連窗外的風雪聲都無法叨擾——而男子卻有權利能影響這份恬靜。
將目光自指節處移開,大般若緩聲問道:「在看什麼?」
「氣候文獻。」長義翻面的舉止微頓,「一樓的書櫃裡找出來的。」
簡略地看過上頭的內容,大般若稍微挪過位置,讓對方得以坐上床側,「喔呀……你已經能看懂這麼厲害的東西了啊,這本書我都忘了呢。」
距離捱近幾許,思緒仍在運行的青年將書頁翻至前段,彷彿教授知識的學者,正謹地唸出指腹滑過的幾行文字:「幾百年前,天氣還沒有這麼嚴酷,然而,在海權時代之後……」
誦書的聲音規律地響起,長義仔細地彙整起重點內容,偶爾涵蓋著自我猜測與推論,忘我的探索路途走至尾端,他不自覺地揚起嘴角,「——嘛,世理的因果、都是如此吧。」
纏身的疼痛在分神中逐漸趨緩,大般若支著下顎,與視線抬離書頁的青年交接目光,「你也會這麼為你弟弟唸書嗎?」
「不會,但我會這樣逼他吃飯,把嘴給我張開。」發現濃湯幾乎沒有減少,長義板著臉接過湯匙,強硬地將半冷的湯汁遞至對方嘴前,見男子彆扭地接受了餵食,他忽然低笑出聲,柔和地瞇彎眉眼,「像五歲小孩一樣……」
迸裂的柴火佔據了驀然靜默的空氣。
書與碗安放桌面,殘留餘熱的掌心捧過青年的頰邊,相通的意願拉近了面龐的距離,大般若側頭覆上長義的唇,一如印象所感的柔軟,交疊輕輕磕碰硬齒,他們很快便抵著額頭分離開來,不知是誰的手率先攬至另一人的頸後,微啟的唇再度吞沒了吐息。
一次。
又一次地。
——給取與共。
???
昏暗的馬廄內,蜷身休眠的駿馬驀然晃抖了耳朵,曜石般的眼眸緩緩流入微光,牠吐著顫慄的鼻息,抬頭瞧往大門的方向。
攔擋著風勢的門板不時震動,偶有細雪在嘯聲極狂之際竄入門縫,然而這些都不是牠甦醒的原因——動物的警覺性遠較人類來得敏銳,即便徘徊外頭的高大身影並未觸碰門扉,牠也已然嗅出那股淌溢嘴角、渴求著進食的唾沫腥臭。
沒有發出更多動靜,馬兒謹慎地隨同氣息的方位移轉目光,直至混沌不清的殺氣遠離為止,牠才重新將腦袋蜷回溫暖的體側,驚恐的眸子卻仍未闔起。
『……跑到哪去了?在哪、到底在哪……』異常枯瘦的身軀在雪地裡踉蹌前行,凹陷的足跡極快被風雪覆回原樣,溫迪戈意識不清地喃唸著迷茫,繞過半圈樹籬,仰首望向同樣覆滿雪白的別墅。
攀有綠藤的窗臺毫無燈明,幽幽暗暗,顯然無人在內。
『不在這裡……?不可能,該死的、又想耍詐了嗎……!』摀住殘有刀痕的空洞眼窩,報復的慾望重溫出染血的獠牙,牠放棄了所有顧慮與不確定性,正欲襲進建築內,卻在跨開腿腳的瞬間停了下來。
若有所思地操縱著屬於女性的纖細肢掌,狡詐的怪物緩緩浮現陰冷的笑意。
『在此之前,必須換一具身體才行……』
——最好、是年輕男性的肉體。
???
既初日的暴風雪之後,窗外已經維持了整週的霧白一片。
沒有狂風的囂肆,恬靜的皚白細碎地飄落,水氣凝結,綻花般著附窗沿,相較於朦朧的景貌更為鮮明可愛。
在長義處理家務的期間,大般若只能獨自一人消遣,別墅內的書籍庫存格外豐富,雖非每一本他都看過,卻也沒得挑選,青年取來哪些,就是由哪些讀物耗磨時光,偶爾還能挽留對方在回房前為他唸個片段,這種生活倒也樂得閒適。
……雖說如此,不安的苗種依舊越扎越深。
這種降滿細雪的恬寧只是暴雨之前的平靜,溫迪戈的行動不會因為氣候受到太多阻礙,受過傷之後,脾性應該相當暴躁,進食的需求加劇之下,負傷的他極可能被當作首要目標——他本來是這麼想的。
然而溫迪戈卻整整一週都沒有襲擊宅邸,他實在猜不透怪物意欲為何。
推門的聲響喚回心神,男子立時斂起憂慮,本想神態如常地迎接青年的到來,笑顏卻在望向門口的瞬間微微一僵,「早安,山姥切……那些東西是?」
「明知故問。」扛著刀袋和枕被,長義平淡地續道:「從今天開始,我會睡在這裡。」
睡在、這裡?
腦海不受控地浮想出不可描述的旖旎光景,大般若一時不知道該對過於衝擊的聯想作何反應,便習慣性地調笑道:「這樣啊!我正覺得這張床太讓人寂寞了呢!能有個美人共寢在旁、真是太……好……」
聲音越說越慢,最後消弭於滾動的喉結間,男子一時失語。
只見邁向躺椅的青年頓住步伐,精緻的側臉因為邀約般的話語而泛起薄紅,眉頭微蹙,垂斂的藍眸緩緩抬往他的方向,旋即又觸電似地閃避開來。
空氣凝固半晌,正當大般若想坦承自己只是玩笑之際,幾乎將半張臉都埋進棉被裡頭的長義悶聲應道:「……也不是、不行。」
本欲出口的話語嚥回嗓眼,男子動搖地蹙起眉間,卻也明白此事由不得自己糾結。
不能再縱容私慾了。
深吸了一口氣,大般若筆直看向察覺異狀的青年,凝肅地沉低了聲調:「聽著,長義。」
為了分攤鎮民遇襲的風險,他選擇單獨在別墅內養傷。
「溫迪戈是自尊心很強的惡魔,我讓牠受了傷,牠一定會回來報復。」嗓音逐漸浸染沙啞的愧調,他越發無法面對青年的神情,難受地撇開目光後,才將後段的勸退說出口:「雖然知道在哪裡都一樣,但是跟我待在一起會是最危險的,所以、請你回去吧。」
而此刻的他,就像在坦承自己出於私心、連累對方留在這棟別墅裡一樣。
並不妄求能夠得到回應,男子將視線垂向懺悔著交扣的手間:「……抱歉,現在才告訴你這件事。」
耳邊驀然響起一聲沉沉的嘆息,緊接而至的,則是棉被披上躺椅的摩擦聲。
「——這種簡單的道理,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說到底,有哪個捕食者會傻到放棄負傷的獵物呢?」隻手卸下沉甸的刀袋,長義嘲諷地低笑了一聲:「呵,眼前倒是有個傻子,受傷後不向同伴求助,還想獨自一個人等死來著,真是愚蠢至極。」
猝不及防地成為語言的箭靶,大般若摀著被無形貫穿的心臟,狀似受傷的吃疼樣,「聰明的孩子好討厭……」
絲毫不留演戲的時間給對方,青年快步逼向前,舉鞘重擊床頭的牆面,甚至連單腳都壓上了床榻,如此居高臨下地佔據了男人的視野後,山姥切長義厲聲喝道:「別什麼事都自己背負!」
他不會再放著自己的刀、毫無用處地等待他返家。
愣然瞪大眼,大般若長光似乎在青年的行動中讀出了這段訊息。
持著打刀的手頹然垂下,長義不甘心地垂首,顫聲要求道:「……既然留我下來,就好好依賴我啊。」
這次,輪到他來保護他了。
「……山姥切。」撫過青年的面頰,大般若順勢抬手延向耳後,溫柔地沒入後腦的髮間,「我知道了,對不起。」
記憶再度浮現男人負傷歸來的那一夜,長義乖順地任由對方將自己按進懷裡,濕熱的視線接著抵上披覆銀髮的肩頭,他哽咽地攥緊了大般若的背襟,「道歉、一點用都沒有。」
「我會依賴你的。」安撫地輕啄起青年與自己色澤相仿的髮絲,大般若低聲道:「一起睡吧,把槍也帶來房間。」
他確實背負著許多事物。
「總有一天,你會知道全部。」
——那一天,或許將是一切的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