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自朦朧中甦醒,他抬起一線惺忪的視野,瞧著窗簾縫隙間溢漏的天光,遲緩地取回仍在飄忽的心神。
經歷過大半年的折騰,長義簡直要遺忘睡眠就這麼一回事,蜷窩在溫暖的被鋪裡,煞像搖曳於安穩的柔波,舒服得讓人不捨離開。
睡眠的實感十足充分,就連昨晚那些荒謬的記憶都恍如隔世——
「……!」猛然翻起床單,青年震愕地摀住半邊臉龐,逐漸清醒的腦袋恢復思路運轉,強行將片斷的畫面給銜接起來。
昨日驚醒之後,他半哄半騙地被那人勸下樓喝酒,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哼。」從容地低笑一聲,山姥切長義僵硬地撥開遮擋視線的前髮,故作鎮定地逃避起現實,「不可能,這種丟臉的事情,我怎麼會……」
半夢半醒間,他被對方抱回房內,感覺到身軀被放上床舖之際,便恍惚地睜開眼,冰涼的掌心正好捂開前髮,男人彎身輕吻額尖,低柔的聲音撩過耳畔。
臉龐驀然漲熱,長義崩潰地抱住腦袋,惱羞成怒地低吼出聲:「大般若、長光……!」
即時摀住燥癢的鼻前,男子忍不住打出一個噴嚏,立刻收穫了幾枚『上帝保佑你』的驅邪祝福。
拍拍他的肩膀,老獵人慎重地叮囑道:「小心點,別生病了啊。」
預防性地將領口拉高了些,大般若不以為意地玩笑道:「沒事,說不定是我家孩子在想我呢!哈哈哈!」
氛圍被帶動著歡快一瞬,隨即又凝回沉默的謹肅當中,空氣隱有恐懼的氣息流動,卻分不清是由誰引起的。
既昨日的犧牲之後,參與討伐的人數險些湊不成一個隊伍,而留下來的獵戶亦非藝精膽大,只是更加畏怕怪物對至親的性命帶來威脅,因而驅動起身軀與槍桿,於天明之時,隨隊一同潛入冬林。
相隔一夜,濺灑過鮮血之處已然受皚雪掩蓋,雪深足以掩沒鞋尖,前行略顯艱難,獵人們各自繞頭偵視林地的蛛絲馬跡,誰也不敢怠慢或者擅自行動,深怕一個不慎,便淪為下一道盤中餐。
「明天開始就不適合進山了,長光先生。」居處當地多年,已能辨析山中情況的老獵人嚴肅道。
依著天候的情形以及往年的經驗來看,之後必然會刮起一場風雪,自然的恐怖遠比傳說來得刻骨銘心,血肉之軀亦捱不過險惡的氣候——即便食過人肉的溫迪戈會日漸兇殘,他們也勢必放棄討伐行動。
「那就轉攻為守吧。」瞧過一眼狀似寧和的山林,大般若感到棘手地蹙起眉頭,「村裡有獨自居住的人嗎?晚點下山後清點一下,教會應該能收容——」
驚恐的叫喊驀然響徹森冷的林間,眾人飛速地望向聲源,只見方才還空蕩的枝椏上竟倒掛了一具殘破不堪的軀骸,若非上頭猶殘存布料,該物看起來與受宰的牲畜別無二致。
認出它生前的身分,年輕獵人不由得發顫著喚出陣亡的名字。
聞言,獵師們霎時愣怔在原地,過於緊繃的心神起了反效果,崩潰與錯愕攫得四肢動彈不得,直到刀鳴聲摜入耳際,其中一人被率性拽向後方為止,對於現狀的感知才重新運轉起來。
「別被嚇住了!」揚刀逼開突襲而來的身影,大般若艱難地踩穩溼滑的雪地,重振起迎敵的架勢,「——終於出現了啊!」
猶如提線人偶般,怪物一節一節地挺起較昨日高上兩倍的腐朽身軀,猙獰的鹿角直抵陰鬱的天頂,女性面龐扯出燦爛到異常的笑顏,牠詭譎地翻過一圈遍佈血絲的眼珠,嗓調低啞而流利:『真高興,你們又來、為我獻上食糧……我該從誰先開始好呢……』
「通通上膛!」無視溫迪戈的話語,做足開槍準備的老獵人發號道。
在一眾槍管對向敵物的剎那,突如其來的勁風刮起混濁的雪塵,逼得他們不得不暫緩開槍的時機,當視野恢復清明之時,怪物早已失去了蹤影,只餘森然的低語迴盪在空曠的寂林內。
凌厲的風阻鞭笞過後背,景色餘光在衝擊的過程中幾乎要糊成線狀,強烈的失重感於怪物停滯之刻減緩,大般若長光趁勢踩穩地表,奮力揮開交錯於前的刀與鞘。
附加著原先的撞擊力,他失控地向後煞出兩道深顯的足痕,凝起薄霜的土壤絲毫不起緩衝的作用,身軀硬是被結實的樹幹接擋下來,強勁的後座力一瞬間反饋痛覺,「唔!」
意識來不及癱瘓,便被生存的本能粗魯地拽了回來,男人無視肢體的哀鳴,狼狽地翻身離開原位,險險地避過撕裂大片樹皮的利爪。
見目標踉蹌地退至另一株樹旁,溫迪戈也不急著趁勝追擊,牠低聲嗤笑起對方的樣態,顯然猶惦記著曾於他手中吃過的虧,『現在的我遠比你還要強大,你應該能感覺得出來……此刻、你有多麼弱小無助。』
沒有回應,大般若警戒地拾刀站起,為避免冷空氣傷及肺部,他規律且小心地調整著呼吸頻率,試圖在若無其事的表象下,儘快平緩殘存體內的疼痛。
若是繼續放置溫迪戈食人下去,勝算會越發微乎其微——雖然現在的贏面也是同樣慘澹。
覆雪的山林對講求位移的近身戰來說十足失利,對形同枯木的惡魔而言卻有著絕佳的隱蔽優勢,他們彼此都知曉這點,然而,生性貪婪的怪物並未因此貿然行動。
空洞的眼珠直勾勾地盯著他瞧,似是忌憚、又是期待,凝視片刻,牠才發出一聲充溢腐朽氣息的低沉哀嘆,『……真令我失望,你真的以為、這樣的你能贏得過我嗎?』
「廢話真多啊。」太刀喀噠一響,大般若擺穩起手的架勢,饒有餘裕地挑釁道:「難不成是因為實戰經驗太少了嗎?」
談話不歡而止,溫迪戈咆哮了一聲,足跟抬離原地的剎那,男子毫不遲疑地重擊過身後的樹幹,堆積在枝椏上的落雪撲簌墜落,霎時遮撒了高挑怪物的視線。
捕捉住動作一瞬的停緩,利刃飛快地劃開前方的膝蓋,吃痛的哀鳴隨之徹響,漫無目的的攻擊更為狂暴,卻也因此失去了精準度,大般若敏捷地繞開怪物的指爪,旋身又是一刀斬向後膝窩,迫使牠不得不屈膝下跪。
流暢的連斬篡奪了主場節奏,然而對軀覆硬骨的怪物造成的傷害還是有限,驟雨般的攻勢僅維持到溫迪戈撥去眼前阻礙為止,牠回身矮低頸項,狂放的鹿角頓時頂住甫下揮的太刀,『我以為你能理解我!你明明能理解的、這份難以忍受的飢餓——』
「啊哈哈哈!」武士刀受錮於錯綜的硬角,大般若立時反鞘挑擊過怪物的下顎,「說什麼夢話……!」
威嚇的低吼聲撼出猙獰的齒間,溫迪戈蹬步頂高鹿角,騰起持刀的男人,毫不留情地摁撞樹幹,穿刺感伴隨鐵鏽味刺激著感官,情緒起伏驀然轉變,牠揚起惡意的笑顏,抬眼看向自身傑作,『我說了、這樣的你不可能贏過我。』
「咳……!」難受地嗆出湧上咽喉的腥甜,大般若艱難地抬高手肘,抵著延在胸側邊的角,以防傷勢在引力的拉扯下撕裂更甚,襲擊渾身的劇痛混濁了思考,他無法具體辨析是何處遭受了貫穿。
貪婪地拭去濺上臉面的溫血,溫迪戈陶醉地低語道:『對了,之前在你的房子裡、還看見了一個年輕人……是你的誰呢?』
與下方的瞳眸對視著,男人深吸了一口氣,咬牙握緊刀柄。
上顎張咧出不可思議的高度,怪物的聲音盪出漆黑的口腔,煞似深淵的呢喃:『不要緊,你們會在我的胃裡相見的……』
從一小裂縫開始,被持續施壓的鹿角驀然崩出網狀,碎塊喀啦喀啦地墜落地表,銀亮的刃身滑動起一截晝光,大般若傾盡殘存的力氣,舉起恢復自由的太刀對裂痕處予以重擊,「那怎麼、能行!」
突如其來的變卦令溫迪戈為之一愣,失去鹿角的阻擋之後,下落的刀鋒狠戾地劃開了眼瞳,半眼光明在劇痛中陷沒黑暗,牠反射性地摀住淌血的臉龐,響亮的鹿鳴霎時失控地盪穿山林,『——……!』
失重摔跌地面,二度受創的大般若痛到齜牙咧嘴,雪地裡的斑斑血點被流淌的暗紅吞噬成灘,他這才注意到大腿上血肉模糊的傷處。
太刀陳躺在不遠處,然而即便此刻還能握刀,他也已經喪失了戰鬥能力。
『你這、該死的……!我要殺了你!啊啊啊啊!』暴怒的嘶吼被連發槍響逼退,高大的怪物不穩地後退幾步,許是認清情勢不利,牠不甘地放棄強烈的仇恨與憤怒,飛快地逃離了蹤影。
眼皮愈漸昏沉,男人恍惚地望著溫迪戈離去的方向,似是想起什麼,在疲憊地闔眼之前,他默默握緊了含雪的拳掌。
「長光先生!」匆忙趕至現場,一眾獵人見領頭遍身染血,毫無動靜地倒臥雪中,忍不住悲慟地呼號了起來。
「你們這些年輕人到底在幹什麼……」較晚抵達周遭,老獵人才剛將人群撥開,便見幾人正兩手兩腳地將生死未明的男子抬離地面。
瞬間被疼痛激醒,只是想緩歇一下的大般若頓時哀嚎了起來。
點燃最後一根蠟燭,山姥切長義小心翼翼地蓋回燈罩,他呼出一口氣,獨身佇立在燈火通明的廊道內,心緒也沉澱了下來。
既『溫迪戈』引得人心惶惶之後,大般若便暫止了傭人們的工作,雖說下山的路途廣闊而平順,但終究會行經雪林,帶有一定的風險存在。
於是,他獨處了整日的時間去梳整未解的思緒——例如,該用什麼樣的態度,去對待知曉自身過去的大般若長光。
這個問題必須追究到開頭才行,整件事的發生都太過失常,他首先無法理解為何自己這麼輕易地就把回憶說出口,其次是與大般若的接觸,簡直已經超脫了家人的程度。
此刻的他已然知曉親吻是異國招呼與祝福的方式,然而當對方的唇觸過腦額之時,他每每都感覺不止如此。
站在起霧的窗前,長義忍不住抹開一弧指痕,看著昏黑的天色,抿唇不語。
樓下的動靜牽引了注意,他謹慎地提起不遠處的刀,悄然步下階梯。
「真不明白你到底在堅持什麼!回家有這麼重要嗎!」粗魯地將鑰匙摜進門鎖中轉動,老獵人大力推開門,宏亮地唸叨著焦慮:「一點傷患的樣子都沒有,受了傷還不好好躺著!我們有誰會不願意讓你借住家裡嗎!」
借助其他夥伴的攙扶,男子強捺著疼痛,緩慢地踏進屋內,「小聲一點,我外甥會聽見……」
面色蒼白,明顯換過一套衣物的大般若與他對上目光,維持著受人扶持的姿態,欲蓋彌彰地打出一個爽朗的招呼:「呦!山姥切,你是來迎接……」
「明天再聽你解釋,上去休息。」不容分說地打斷了對方的話,已然猜出大概的長義讓開了道路,目送著年輕的獵人們將受傷的男子安頓回房,他旋即將視線投向同在客廳的年長者,規矩地頷首致意,「謝謝你們帶他回來,先生,我該怎麼稱呼您才好?」
「比起這個,你應該看出長光先生受傷了吧。」並不打算隨他走過一輪客套禮儀,老獵人直白地戳穿了掩蓋於冷漠之下的洶湧,並且塞去一包沉甸的用品:「鎮上最好的醫生已經處理過了,每天換藥就沒有問題,如果不好好休養就直接綁起來,別跟他廢話。」
「感謝。」將毫無用武之地的打刀擱置一旁,長義慎重地接過裝滿繃帶與藥物的包裹,壓抑著涵蓋畏懼的心焦,故作平靜地問道:「……今天、發生什麼事了?」
在同伴們離開房間後,劇痛重襲肢體,大般若宣洩性地擰緊床單,粗重的吐息略微減緩了疼痛,卻敵不過越亦鮮明的灼燒感。
孤身一人的空間內,耳際幾乎只剩細小的音鳴,時間的感知變得遲緩,感官被痛覺掠奪了大半,他不禁升起對於麻藥的希求,隨後又強烈地抗拒起成癮似的依存,反覆的糾結之中,竟沒能發覺有人進了房室,直到乾爽的布巾貼上頰側,大般若才恍惚地睜開眼。
青年的身影落入眼簾,此刻的他卻已經沒了還能逞強的餘裕,不願讓人看見虛弱的模樣,大般若艱難地推拒起對方的碰觸,氣虛地阻止道:「別……」
「閉嘴。」輕易便抓開了毫無氣力的手,長義重新讓布巾浸過清水,擰乾之後掀起被褥,解開衣物鈕扣,沿著脖頸擦拭過冷汗涔涔的身軀。戰後的傷勢一覽無遺,最嚴重的莫過於被包紮得緊實的大腿,許是因為強行移動過的關係,繃帶布上還隱隱滲著暗紅。
他無法想像大般若究竟與溫迪戈經歷過什麼樣的戰鬥,依老獵人所述,面對那般高大的怪物,被當作獵物的男人能活下來已是萬幸。
「……」抬手遮擋眼前,大般若咬緊牙關,抑制著意圖出口的呼息,勉強不讓自己的樣態過於難堪。
默然看著他的模樣,長義重取一捲繃帶,小心翼翼地拆開應當替換的部分,直至聽見痛苦的低吟之時,俐落的動作才出現了些許動搖失措。
此刻,山姥切長義才明確地認知到自己也是身處『溫迪戈』陰影之下的當事者,心臟深切地鼓譟起這份可能會失去什麼的恐懼。
「……?」注意到青年似乎停了下來,大般若困惑地移開手臂,彼時頭側的軟枕被手掌壓陷,長義垂下眼簾,俯身吻上毫無血色的薄唇。
文章背景在十八世紀,那個時期的麻藥叫做鴉片樟腦酊(paregoric),有愉悅和止痛的效果。
我不只讓大般若掛樹頭,還順便餵他吃鴉片,我真是超級阿媽粉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