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羽暉曾試著回憶女孩的名字,偏巧對方的人名早已伴隨千百年來滾滾奔流的過往沖刷至遙遠的身後,成為淘不起的細沙。
那個女孩——對方在姜羽暉的心裡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和姜羽暉就此結伴,她和姜羽暉一樣,不知自己的生父生母,兩人皆想逃離戰亂,卻走不出烽火連綿的戰線。
女孩的年紀比他小,卻比姜羽暉更適應每天每天在他們周遭發生的任何事,這讓姜羽暉對自己的年紀感到汗顏。那時候的他還不知道很多事,有件事倒是相當肯定:他要和女孩一起離開這片戰火,去沒有戰爭的地方生活。
事情是在姜羽暉去偷盜的某一天發生的。他們兩人分工相當明確,一人偷竊,另一人的責任便是找個相對安全的地方讓兩人好過夜。連年的戰亂讓他們習得偷拐搶騙的實用技能,偏生姜羽暉在這方面一回生二回熟,偷盜技術扶搖直上,泰半時候都由姜羽暉出去打點兩人的吃食。當姜羽暉帶著順來的吃食回到他們休憩的場所時,女孩不見了。
這不正常。除非見著食物光明正大的從他們面前走過,女孩不可能隨意離開他們晚上歇憩的地點。
姜羽暉放下手裡的東西,倉皇地在他們佔據的點附近搜索。他偷偷探了幾個附近難民歇息的點,都沒女孩的身影,找不到人姜羽暉越發焦急,怕的就是女孩被人帶走,發生什麼不可測之事。
他又摸到更遠的幾個點,仍是找不著女孩,心灰意冷之際,姜羽暉聞到了少有的肉味,以及幾句粗鄙的對話。
他躲在下風處,悄悄朝圍坐的幾個男人靠近了點。
烤肉味很香,姜羽暉聞著都嘴饞,但他相當有耐心地潛伏在暗處,小心翼翼地往裡邊挪了點。他沒有多想,只是單純地想摸點肉回去給自己和女孩享用。
然後,他從那些男人錯落的空隙中,見到他在找尋的東西。
女孩的衣裳。
姜羽暉差點跌坐在地,幸虧他反應得快,隻手撐住歪斜的身體,沒鬧出太大的聲響。他找了適合躲藏的地方,偷偷朝火光的地方靠近。不靠近還好,一接近眼前的景況讓他幾乎不能自已。
女孩臉上的表情滿是恐慌懼怕,無神的雙眼映著不斷竄起的火舌。她的身體以一種詭譎的姿勢擺放在火堆旁,下體似乎還有斑斑的白色液體。架上燒烤的肢體正是她的四肢,空氣中散發的鐵味在在刺激姜羽暉的神經。
那是他想保護的人啊!他們還沒逃離戰亂,沒去過沒有爭亂的城市,還沒好好活夠啊!
——殺了他們。一、個、都、不、留。
跳躍的火光嘲笑躲在角落的姜羽暉,他盯著女孩光裸的身軀,靜靜地將自己隱藏在角落之中。他想殺了那群成年男人,而他的勝算只在這群人吃飽喝足後的放鬆。
性慾和食慾的滿足確實令眼前幾個成年男人放鬆。姜羽暉握緊在戰場廢墟撿來的匕首,杳無聲息地挪近離他最近的成年人。他太擅長偷盜,趁人不備近身連碟小菜都算不上。
對方有五個人,而他只是個正在發育外加營養不良的孩子,姜羽暉必須在不驚動他們的情況下才有可能全身而退,但那很難,姜羽暉也不考慮那麼多,他提起刀子,直接朝面前的男人刺去,刺向對方毫無防備的胸口。
很久很久以後,包涵現在,姜羽暉非常肯定那一刀絕對是他千百年來最大的污點:那一刀沒讓人立即死成,不但把人驚醒了,還大呼小叫招來其他四人。
一個小孩對五個成年男人勝算微乎其微,姜羽暉深諳其中道理,見大事不妙腳底抹油開溜,臨走之前未防男人有救,他使勁把匕首自男人的胸腔抽出來。遭到暗算的男人傷得不輕,姜羽暉分不了心神顧慮他到底把人弄死了沒,他屁股後面跟著三個男人,抄著傢伙要宰他的小命。
那幾個男人平素在難民頗有地位,一路招呼不少人跟著要來追殺他。姜羽暉避無可避,最後選擇躲去前些天死了千萬人的戰場。
追在他身後的人們見他在山裡拐了小彎,在月過中天的時候鑽進林木之中,不禁猶豫要不要再把這小鬼追回來。姜羽暉朝戰場的方向奔跑,夜晚的幽冥加上戰場陰森的氣氛,多數人為了自己的性命不會和他過意不去。
姜羽暉一人站在眾多屍體之中喘息,後方的追兵一個都沒有。明月高掛,陰風哭號,姜羽暉卻絲毫不受影響。他頭次如此怨恨,恨自己的無力年幼,連殺掉那五個該死的、令人噁心的男人都辦不到。
離開這片戰火蔓延之地一直是他和女孩相互扶持的想望,或許他們可以品嚐平靜的生活,偶爾提及他們在戰火波及下的艱辛。但那一切都沒了,女孩沒有了,被一群該死的畜生殺了。
他只是個沒能宰了那些垃圾的廢物。
自此姜羽暉泰半都在廢棄的戰場流連,食用死人的屍體相當方便,至少他不用再和其餘活人有所交集,死人不會說話,不會有人想害他,非常好。
所以,後來,當姜羽暉的師尊找上他的時候,見到的便是不成人樣的小叫化子。
小叫化子不知道戰場實際上遠比他以為的要來得危險,直到他師尊開了他天眼,姜羽暉才知道自己和一堆來意不善的東西做鄰居,靠的是長年食屍導致自身戾氣兇猛才不曾出事。
再後來,姜羽暉跟著他師尊上山修行,姜羽暉不認為自己學成,他師尊就把他踢下山歷練——美其名是歷練,實則要他幫忙處理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小時候嚮往的事物長大後便覺著不過爾爾,姜羽暉對山下事物不曾有過留戀,於他而言,那些都不足以勾起他嚮往的心思。一直到後來,他出手搭救了一條黑蛇為止。
白曜說他要報恩的時候,姜羽暉真不明白恩有什麼好報的,他只是順手,連帶替自己積點陰德,陰德這種東西真想累積也不好累積,看的是人心與態度。姜羽暉相當有自知之明,幼時在戰場造了不少業,下山之後他造的業和幼時比起來只多不少,他不想最後死的太難看而已。
可事情永遠不是人想得那麼簡單。白曜最後仍是撞進他心底,成為姜羽暉想要護著的依託。他活著,姜羽暉才覺著自己活得有意義。
「……我不知道這次能不能護著白曜。」再次開口,姜羽暉的聲音裡帶著茫然,她看向稍早與鄭千遙說故事時弄傷的手,指甲在她的手心劃出不少紅痕,她卻感受不到疼痛,「如果,最後還是護不住,我想我會——」
後面的字詞她沒說出口,只是開闔雙唇把話說完。那人並未讀到姜羽暉的唇形,卻是心領神會地說道:「也只有這樣做了。」
早上不到七點,鄭千遙和其他兩人陸續醒了,姜羽暉賴在床裡不想醒來,鄭千遙乾脆撲上床,「嘿呀!」一聲壓在她身上。
「好啦好啦,我起來了。」姜羽暉一臉無奈,把胡鬧的好友搬到一旁,逕自起身。鄭千遙和其他人早梳洗完畢,就等姜羽暉起床打理。
待姜羽暉整理完畢,她們四人拎著簡便的背包一齊上樓吃早餐。
飯店因應平和高中眾多師生準備了自助式早餐。姜羽暉連端兩碗稀飯,默默且迅速地喝完再去吧臺拿飲料,探去拿杯子的手恰和人撞個正著。她抬眼,見到意想不到的人。
「早安,于同學。」姜羽暉招呼打完同時打個大呵欠。
于君信覺得自己超倒楣,全年級好幾百人偏偏在吃早餐時和姜羽暉打了照面,連續中獎的機率也太高了點。他在昨天之前也只見過姜羽暉一次啊!
「昨天應該沒事吧?」姜羽暉笑了笑,理所當然的補道:「有白曜在,除非對方大有來頭或者來陰的,基本上都不會出大事。」
「……」她怎麼可以如此有把握?于君信滿心懷疑地問道:「你和那個男人是什麼關係?」
「嗯?你說白曜?」姜羽暉刻意拉長沉默,直到杯子裝滿葡萄汁、于君信快沈不住氣才回道:「我男人。」
男人……男人男人——昨晚姜羽暉主導一切的行為有合理的解釋,根本就是男女朋友吵架,事後男朋友苦哈哈的追在女朋友後面要道歉又拉不下臉面,他只是附加品而已。
「今天晚上沒事不要亂跑,」姜羽暉又打個呵欠,明顯的睡眠不足,「我看看能不能順藤摸瓜把後面的人摸出來。」
「你有辦法?」抓出幕後養小鬼的人又不是摸西瓜,于君信略帶警戒地盯著姜羽暉,這人該不會要拿他當誘餌吧?
「不知道。」姜羽暉擺擺手,不甚在意地說道:「試試看囉,就算沒把小鬼處理掉他也不會跟你回T市,白曜現在把你的氣息藏著,那隻小鬼最好會衛星定位,從遠端鎖定你。」
真能從遠端找到于君信,飯店方圓數十公里大概都不會有任何鬼怪存在,姜羽暉對此相當放心。但這話說的太過隨便,現在有問題的是他的性命,于君信火氣一上來,急急纂緊姜羽暉的手腕:「……你到底是什麼人?」
姜羽暉低頭看他抓著自己的手——于君信的力道不知輕重,她的手腕有些發疼——然後無奈地說道:「昨天我不是自我介紹過了?我姓姜,名羽暉,卯班27號,學號是AXW0153。」
「我不是要問這個!」顯然這些資訊根本不是于君信想知道的點,「我要問的是你師承何人!」
姜羽暉眨眨眼,師承啊,真是個好問題,「我忘了。」
「……」于君信快要抓狂了,他想知道的問題一直沒被解決,對方還用破爛的答案和他打太極。「我再問你一件事情!」
「嗯?」姜羽暉看他模樣便覺好笑,心情沒來由的好了起來,「請說。」
「我曾經在校門口看到你身邊跟著好幾隻鬼,那又是怎麼一回事?」
「關於這點,我可以告訴你,我讓那幾隻鬼跟在我身邊做修煉。」姜羽暉反手一掙,輕巧地脫離于君信的箝制,「于同學,你還有什麼問題要發問的?」
師承!他最想要知道這點,但對方不願意給他答案,于君信索性從其他地方下手,「你爸是不是道士?」
如果姜羽暉的父親是位道士,她昨晚的態度和把握就說得通了。于君信急於確認這點,除了他們于家,還有其他張鍾劉邱等幾個活耀於歷史的世家,他沒聽過哪路姓姜的有如此出色的後人。
人家沒吐露師承前,一切都說不準,指不定人家還是哪位大隱隱於市的前輩悄悄收的關門弟子。一個人的來路背景相當重要,畢竟在不瞭解一個人之前,從他的個人背景下手可以建立起基本的認知——雖然很多時候這個認知不一定正確。
「不是,我爸是一位中醫師。你有不舒服嗎?有任何病痛嗎?覺得全身酸痛還是腰酸背痛嗎?來我家我可以給你打折喔!」姜羽暉依舊提供人家不必要的資料,附帶置入性行銷,「你要我家的名片嗎?我找一下……啊!好像沒帶出來,沒關係,回學校我再拿給你。」
語畢姜羽暉給他一個歉意的笑容,「對不起,回去我務必拿給你」幾個大字寫在她的臉上,于君信整個人都要炸毛了。搞屁啊他沒病!全身上下都沒病!他不、需、要、看任何的醫生!
「先這樣,我先回去了。回學校我再告訴你我家在哪裡,有需要可以找我爸看看。」姜羽暉似乎沒見到于君信亟欲發作的臉色,自顧自的說完就拿著飲料回去了。
于君信吃了一個大鱉,心情非常之差,沒有細想姜羽暉確實留了個門路給他,端看他願不願意上前冒險。
根據楊季和的經驗談,要在姜羽暉手中討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都是要靠自己去磨來的,至少他磨到姜羽暉把他帶在身邊,教他如何修煉(不過本人沒多少修煉意願),只要不提出過份的要求,姜羽暉願意養著他們這些鬼,在她的地盤範圍保證他們的安全。當然,要得到這種待遇最重要的就是懂得如何打蛇隨棍上,這對已經成鬼的楊季和來說完全不是難事,顯然對于君信不是這麼一回事。
姜羽暉端著飲料慢慢晃回座位,頗為感傷地對鄭千遙說道:「好哀傷。」
「怎麼了羽暉?」鄭千遙聽她的語氣相當難過,跟著緊張起來,「發生什麼事了?」
「楊季和跟陳成不在,現在只有一個動不動炸毛的人給我玩,好哀傷。」姜羽暉扯了一個明媚憂傷的表情,看得鄭千遙只想拍她一掌,「好吧,太哀傷了只好找飯店裡的小鬼麻煩,以此慰藉我哀傷的心靈。」
敢情那兩隻鬼是排遣煩悶用的。鄭千遙囧了一會,轉回急需關切的正題:「你要怎麼找小鬼的麻煩?我們都還沒見過他,你也不知道他和飯店的淵源,要怎麼下手?」
「昨天我已經叫都城隍把所有和飯店相關的社會新聞弄來給我。都城隍昨晚跟我報備他們已經把東西傳真到櫃臺。」姜羽暉喝完手裡的飲料,看向鄭千遙盤裡沒吃多少的高麗菜,「吃完早餐我們就下去櫃臺拿資料。」
鄭千遙默默挾起早餐,姜羽暉和都城隍的關係她真的不能理解啊!這樣理所當然的使喚人家真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