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竹君留著一頭烏黑長髮,平時率性地紮成馬尾。她不像我有瀏海,嫌運動時不方便,於是總是帥氣地露出額頭,任由幾綹綁不住的髮絲隨性垂落下來。
寒流來襲,又濕又冷的臺北凍起來教人難以忍受。我將脖子縮進圍巾裡,徒勞無功地搓著雙手,又朝掌心呵了呵氣,瞄了眼梁竹君。她背著書包站在櫃檯邊,抬頭張望菜單,長髮披散在肩頭,為她點餐的服務生臉上流露出明顯的癡迷,讓我覺得有點好笑。
說起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將頭髮放下來。我有點驚訝一個人的髮型能夠對氣質產生這麼大的改變,要是她不說話,幾乎給人冷冰冰、生人勿近的感覺,剛才在速食店門口碰頭的時候,我差點沒認出她來。
「小杯玉米濃湯,還有鮮蝦堡不要起司。」梁竹君把餐點擺在我面前,接著將三包番茄醬一一撕開,一股腦擠在餐盤紙上。
「小心洗腎。」我提醒,看著她津津有味地沾起薯條吃。
「你知道不同連鎖速食店的番茄醬有優劣之分嗎?」她揮舞著手中的薯條,煞有介事,像是補習班老師手裡拿著粉筆開講,「經過我多方測試,這家的吃起來最不鹹最有甜味,而且濃度剛剛好,不會太濕,你看,還可以沾著寫字。」
居然是以能不能寫字當作評斷標準之一嗎?我一邊發出附和的「嗯、嗯」聲,一邊小口咬著鮮蝦堡,小心翼翼不讓醬汁流出來。她豪邁地咬了一大口雙層起司堡,臉頰脹得鼓鼓的,像花栗鼠,邊奮力開嚼邊用薯條沾著番茄醬寫字。
「幹嘛用紅色寫人家名字?」我抱怨。
她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努力將嘴裡的食物吞嚥下去。
「以為我是閻王爺在勾生死簿啊?」
「我就膽小鬼,怎樣。」
「聽說那個頂樓天臺啊,上禮拜好像有人看到穿綠衣繡紫色學號的學姊??」
「啊啊啊啊不要再說了!不然我就不要再上去了!」
我摀住耳朵抗議,梁竹君顯然以此為樂,還想繼續這個話題,我眼明手快地抓起幾根薯條塞進她嘴裡,卻被她嬉皮笑臉地抓住。大概是我冰涼的體溫造成的反差,感覺她的手格外溫熱。
「綠制服,那不就你學姊?」韓彥安問梁竹君,放下餐盤,在我們替他留的位子坐下。
「紫色學號據說是五十年前的顏色,現在我們統一繡金色的。」梁竹君一面嚼著薯條一面答,還不肯放開我的手。「你的手也太冰了吧?」
「被你嚇的。」韓彥安面不改色地站了我的邊。
他穿著學校冬季制服外套,是很拉風的長版大衣,搭配他逼近一百八的身高,意外惹人注目,明明平時就是個樸實的人類說。我感受到隔壁桌女同學投來的視線,加上原本就繫在梁竹君身上的注目禮,頓時覺得經過這些與他們相處時光的淘洗,平庸如我也能怡然自得地繼續用餐,人類的韌性真是不得了。
自從某次梁竹君因為缺課而找我要筆記之後,我們就時常會在補習之外的時間碰頭,韓彥安也都跟我們同進同出。我一開始還有點納悶她為什麼不直接跟韓彥安借筆記就好,後來才知道他沒有做筆記的習慣,講義基本上跟新的一樣。
隨著彼此愈來愈熟悉,出來見面也不需要什麼特別的理由,像是這一天。晚上七點的速食店人滿為患,店內滿滿都是趕著去補習的學生。
「明明就是個週五晚上呢。」我感嘆。
「正值青春年華,居然要因為考大學而關在補習班裡,橫看豎看都有點悲劇的意味呢。」梁竹君的聲音中帶著點嘲諷。
「這社會很看學歷嘛。」韓彥安淡淡補了句。
「那我們今天就熱血地翹課吧!」
「說得好像原本有課一樣?」
「咦,原來沒有嗎?」
他們兩個老是這樣一搭一唱,我雙手撐著下巴,覺得既無聊又有趣。
「??我來幫你綁辮子吧?」
我眨眨眼,後知後覺發現梁竹君在對我說話。
除了媽媽之外,沒有人幫我綁過頭髮,所以我有點緊張。事實上,我在國小高年級以後就都自己綁頭髮,大多都是簡單的公主頭、馬尾,以及心血來潮會綁的麻花辮,有時候懶得弄,梳梳頭髮也就出門了。看梁竹君平時不太特別打理自己的外表,真不知道她哪來的興致?
「頭不要亂動哦。」她叮嚀完,捲起袖子,準備大展身手的樣子。我卻覺得有點不安,大概是因為她眼神裡透露出某種瘋狂科學家對實驗的興奮感?
韓彥安原本坐在我左手邊,為了觀察綁辮子的過程,繞到我身後跟梁竹君一路吱吱喳喳討論個沒完,弄得我提心吊膽的。不要玩我的頭髮啊!
「好了,三股麻花辮完成!」
我接過梁竹君遞來的左右兩條辮子,忍不住開始懷疑人生。辮子的構造粗細不一,歪歪扭扭的,有些地方還戳出了頭髮,整體造型充斥著實在很適合插上幾根落葉的,那種說不出的蕭索。
「是要怎麼辮才能夠辮成這個樣子??」我欲哭無淚。
「不好看嗎?」梁竹君顯得有些失落。「我查了好久的教學耶。」
「跟你說了綁的力道不要太緊,留些空氣,營造蓬鬆感,比較好看也比較好調整。」韓彥安耐心強調,但似乎察覺了她真的有點低落,於是住嘴,轉過來問我:「要不要我幫你重綁一次?」
梁竹君低著頭沒說話。我知道她是自尊心很強的人,平常少有她難以駕馭的事物,現在渾身上下散發著低氣壓。這種時候就感覺她格外孩子氣。
「沒關係,雖然很特別,但我滿喜歡的。」我捲著辮子尾巴說。
「不用勉強自己。」韓彥安認真地說。那張臉彷彿在對我警告著「你確定你要頂著這樣的髮型回家?」這個人外表看起來善良,裡頭剖開來黑得發亮呢。
「我說真的啦。」我戳戳梁竹君,靈光乍現。「不然這次換我幫你綁吧!我好久沒綁辮子了,韓彥安你就在旁邊指導我囉。」
聽到這個提議,梁竹君臉上的光彩才又恢復了過來。
「啊,有了。」韓彥安突然俯身下去,在書包裡撈呀撈的,抓出了某樣東西。「可以試試用這個。」
我呆呆地看著他手中那條白色襯底、繪有竹葉的絲巾。
「我們來挑戰一下『絲巾辮』。」
「哇,你隨身帶著絲巾?」梁竹君吃驚地表示,「是不是又有女生跟你告白了?」
「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韓彥安將絲巾圍上她脖子時,感覺特別用力。
在韓彥安的指導下,我將梁竹君的長髮分成三部分,留下最中間那束在背後,左右兩邊都撥到肩膀前。接著兩手分別將原本繞著後頸垂掛的絲巾,跟左右兩束頭髮一同拉起,像是普通的麻花辮一樣:右邊那段絲巾與髮束一同繞過中間,成為中間;左邊那段絲巾與髮束一同繞過中間,再成為中間;原本的中間髮束在最右方,繞過新的中間??以此類推,是看起來複雜,實際上卻相當簡單而機械式的操作。
我當然有記取梁竹君的教訓,在辮髮的過程當中隨時注意三股之間的鬆緊,也避免弄疼她。她的頭髮比想像中還要柔順,觸摸的時候,有種難以言喻的舒適感。這好像是我第一次幫人綁辮子,我突然這麼想。有個能互相綁辮子的人,讓我在陰冷的冬天裡感到溫暖,彷彿我們之間的連結又默默地加深了些。
韓彥安教的絲巾辮真好看。白煙繞竹,纏入青絲,尤其適合梁竹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