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七則短篇故事的合集,整體給我的核心印象是「慾望」。我覺得很妙的點是,擁有肉身能被觸碰的付喪神雖說是神明卻也有慾望,人因慾望而向神祈求,神因慾望而向人索求;人的慾望投射在神身上,神擁有慾望而靠向人。感覺是原本接近純粹意識體的無形存在(神)擁有肉身後會模仿外型相似的人,連同慾望在內(nèi)。
作者及笙的刀女審文其實有個特色讓我感覺到些許不適,就是筆下審神者的言行舉止帶著戲劇性誇張,但戲謔中存在著嚴謹?shù)倪壿嫛?赐甏吮疚业南敕ㄊ牵高@一切是虛假而慾望是真,那就誇張喧鬧一番,因為慾望不需要理性。」然而有趣的是,作者的敘述是具有嚴謹邏輯的理性,與故事角色誇張的行徑形成戲謔的反差感。
帶有嚴謹邏輯的戲謔是及笙的特色,而這個特色我個人認為非常適合W山姥切,特別是長義,及笙筆下的長義非常符合我個人對此角色的想像,甚至更出色。長義具有縝密細緻的邏輯思維,這讓他在戲弄別人時更加得心應手,游刃有餘。
以下是對幾則故事的個別想法,內(nèi)容會劇透。
〈主〉(壓切長谷部)
這篇慾望以付喪神視角為主。沒有主人就等同沒有名字、記憶等個體區(qū)別性質(zhì)的需要,因為沒有需要互動的「他者」,也就不需要「自我」。這讓我想到《森林裡的陌生人》一書中有這樣一段:『周圍沒有觀眾、沒有表演的對象,也就沒有必要定義自己。我變成一個沒有座標的人。』遇到審神者後原本遺忘的東西瞬間回歸,在長谷部記起自己是刀劍男士的剎那,需求的慾望開始浮現(xiàn),他需要「信仰」才能存在,而審神者就是他的信仰,也是根本。
〈許願〉(一期一振)
人是慾望的主體,而付喪神是反射人心慾望的鏡子,在照到之前都不知道自己有這樣的一面。這篇文用審神者第一人稱敘述,慾望視角從人出發(fā)。人對神明有所渴求,因認為自己無法用正常手段引起對方興趣,慢慢培養(yǎng)感情,發(fā)展成兩情相願進而滿足慾望,於是帶著一種自暴自棄往誇張輕浮的路線宣洩妄想,充滿諷刺的味道。發(fā)現(xiàn)自己有著與現(xiàn)實情狀不相符的慾望(努力無法辦到),難以壓抑卻又無法真正坦然看待,就用誇張搞笑的自嘲來平衡現(xiàn)實與理想的差距。原以為是單箭頭的慾望卻在某次意外中得知原來是雙箭頭,神明大人也以同樣想法渴求著自己。人因慾望而向神許願,神因慾望而對人應驗。
〈山姥切〉(山姥切國廣)
這是兩個內(nèi)心深處渴求「喜歡」(被接納或肯定)而外在表層用「不喜歡」(不正經(jīng)、曖昧或否定)包裝,產(chǎn)生認知、情緒上諸多衝突的彆扭者彼此磨擦碰撞,最終剖開幾層表面,勉強取得部分共識,決定跨出舒適圈學習「喜歡」的故事。
開頭對山姥切國廣(以下簡稱被被)有這樣的描述「他的視線如同刀尖一樣,某個瞬間就能將妳的靈魂刺殺。」我喜歡這個形容方式,因為它塑造出被被具有看穿被各種方式(比如誇張的說詞、行為)遮掩後事物的犀利,這個特質(zhì)反應他是把鋒利的實戰(zhàn)刀,思考模式非常務實,並採取欠缺委婉的直白行動揭開他人想隱藏的陰暗處。也因為被被有這個特色,才能讓一段可能無疾而終的關係有開始與突破。
我覺得被被跟審神者非常相似,表層意識上帶著不一樣色彩形狀的自卑,但骨子卻是非常驕傲,正因為他們自尊心都很重,才會有許多彆扭與不乾脆。
審神者在故事中大張旗鼓地用各種方式表示她喜歡被被,事實上,她為自己的告白不被接受留了退場後路,所以被被才會質(zhì)疑,生氣她在許多重要事情上不坦白甚至臨陣脫逃,讓他難以感受到她說喜歡是認真的。
另外,有個我覺得很妙的點,此本通篇對刀男形體的描述會出現(xiàn)「虛擬」,比如虛擬的視網(wǎng)膜,它與第59頁的「儘管虛假的日昇日落仍遵循生理規(guī)律以十二時辰運行」描述相互呼應,本丸、刀劍男士是虛擬的,但審神者對這片虛幻產(chǎn)生的慾望是真實的,有種現(xiàn)實與虛擬假想攪和一起的感覺。我前面提到被被擁有看穿虛偽直探本質(zhì)的銳利,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虛擬的,這個對比有種諷刺感。
〈時間溯行〉(鶴丸國永)
連初始刀都無法使其顯現(xiàn)人形的審神者,在進行每日例行任務時偶遇已有人身的四花太刀鶴丸國永。刀男維持人形需要審神者的靈力,如果審神者靈力不足有寢當番這個備案,而補魔方法使用與否他們是站在對立面進行拉鋸。鶴丸的躁進隱藏孤注一擲的固執(zhí),審神者的反覆掩飾彆扭不坦率的真心。在磨擦交鋒的滾床過程中,彼此武裝起來的真實想法和感受就像剝洋蔥,一層一層掉落,最後同時退去虛假的背景面具。
被遮掩的事實是,鶴丸在戰(zhàn)場即將墮化時讓自己斷刀,同時也瓦解審神者因傲慢而堆砌起來鋼鐵心牆,讓她直視被壓抑的真實感受。失去鶴丸的強烈遺憾讓審神者透過夢境將意識連結到過去時空,回到她的鶴丸將要暗墮之時,或許因為「時間溯行是不好的」概念讓審神者在夢境虛擬出假的時之政府、假的本丸、假的審神者制度,這些虛假在她與鶴丸心意互通時全部潰散。
不知道作者有沒有看過《說謊的男孩與壞掉的女孩》系列,鶴丸與審神者開頭對滾床補魔的吐槽互槓的對話其實是言詞攻防交戰(zhàn),這種言談交鋒方式是說謊的男孩系列常出現(xiàn)的。這樣說起來,有時候我覺得「諷刺」與「誇飾」其實是帶有防禦和攻擊的意圖。
此文的滾床片段嘗起來帶著血腥味,因為鶴丸是展現(xiàn)嗜血好戰(zhàn)的那一面,文字敘述上也給我交戰(zhàn)衝突的印象,比如「每一下都瘋狂得像要將自己刺進審神者的身體中」會用「刺」來形容交合行為,感覺上帶著一種會破皮的尖銳。不過,劇情不是強制性交喔,比較像是鶴丸採取猛攻突破審神者的不乾脆,她即使為了鶴丸在時間逆向而行但對自己的心意依然不坦率。
〈何事長向別〉(三日月宗近)
這篇與鶴丸類似,兩位平安刀的故事背景充滿夢境般虛無飄渺的意象,不過這次營造場域的是神明大人,文中的這句描述「本體在她手中的付喪神在敵人眼中恍如不存在」就是一個這個世界有問題的暗示。
審神者與初始刀三日月宗近因找不到返回本丸的通路而被困在阿志賀津山的合戰(zhàn)場,奇妙的是,審神者要負責戰(zhàn)鬥而三日月則在旁邊當觀眾。三日月總是在敵人出現(xiàn)時將自己的本體塞給審神者,而不懂得戰(zhàn)鬥的她在握著刀時,所有戰(zhàn)鬥技巧和知識全部會自動灌入腦中。揮刀戰(zhàn)鬥會消耗靈力,三日月充滿豐沛的能量隱隱刺激著審神者進食的原始慾望。
對於審神者渴求,三日月心知肚明,所以他以優(yōu)雅的姿態(tài)引導她要怎麼做。回應審神者慾望本身就是在滿足三日月的願望,一切源自他的捨不得。
〈如果放進眼睛〉(山姥切長義)
兩位山姥切的背景都是審神者喝酒後發(fā)生,酒梗蠻適合個性彆扭不坦率的山姥切們,如同文中這段敘述「酒精其實不能激起性慾,也不能加強快感的刺激……但能欺騙大腦,能融化平日固守的理智,說出不敢說出的話,做出被理智限制的事。」
事情早已在發(fā)生只是還沒到頂點,而各方情緒一直堆疊累積,然後在審神者喝酒後的當下出現(xiàn)燃點,一觸即發(fā)。
此文乍看之下是審神者酒後吐真言,表白對長義的真實感情,然而,審神者的行動卻倒映出長義積壓在心底的真正欲望——獨一無二屬於自己的東西。
與他人共享名字、傳聞逸事,讓長義的「自我定位」發(fā)生混亂進而引起焦躁與不安,只是他很擅長用理性的外衣包裝這一切。
也許是因為審神者喝了酒,在長義的判斷中,喝醉的人沒有什麼心機或戒備,被遮掩起來的真實欲求一點一點地走布幕。
喝醉的審神者一再跟長義說:「你不帶我進去嗎?」這句話有好幾層意思存在。最外層是你不帶我回房間休息嗎,接近事情做到底的感覺。另外,房間是一個私密的個人領域,審神者說句話似乎是在向長義釋出這樣的訊息「你不想進入深處了解我嗎?」
要說它有性暗示也可以,文中的長義就是故意往這個方向解讀,他這樣做除了是向?qū)徤裾咦C明自己跟「初始刀大人」不一樣之外,也有懲罰她將他們擺在一起比較異同的意味,這是他的地雷,踩到是要付出嚴重的代價。
最後,它跟故事名稱放在一起又會產(chǎn)生更深層的意思。「你不帶我進去你的眼睛裡嗎?」這裡的「眼睛」我會解讀成「靈魂」,進入對方的靈魂就會成為他的執(zhí)著。
此文的長義是一本正經(jīng)、乍看之下邏輯滿分,實則是一堆歪理的幹話。(稱讚意味)
〈久待留守後御迎〉(山姥切國廣.極化)
這篇與前面幾則相比,純打砲的比重偏多,劇情成分相對有被稀釋掉一些些。
修行回來的被被誤以為剛從外地出差回來的審神者「偷吃」。惱羞成怒的他不像修行前會因為自卑作祟而忍氣吞聲(修行前大概會壓抑到臨界點然後爆炸),卸下不必要的自卑,被被對自己的情緒表達如同刀刃筆直地插進對方的心窩。
文中的描述「一直蟄伏在體內(nèi)的正體不明的怪物在看到人類後頸上的痕跡醒了過來,急不可耐地只想將底下這副可恨的人類身軀拆吃入腹。」吃掉對方是一種強烈的佔有欲表現(xiàn),未極的被被會因為自卑而認為自己不配「擁有」,極化後的被被就沒有這層顧慮,對自己執(zhí)著的事物會展現(xiàn)積極,與其說是他認為自己配得上到不如說因為他需要。
過程中被被想起他去修行的課題,然後忽然意識到審神者或許就是「他的山姥」,妖物是因欲望執(zhí)著而生,身為人類的審神者對身為神明的被被有著渴求,而神明又對人產(chǎn)生執(zhí)念。山姥與山姥切是互相映照彼此面容的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