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座位在辦公室角落的他走了過來,在我面前停下腳步。
他先是望著遠方,然後才低頭看著我。當時的我坐著,而他站著。我抬起頭看著他,等他說些什麼,可是他只是看著我,什麼都不說。他是公司的前輩,而我還是個到職不滿半年的菜鳥,因此他的凝視讓我緊張的兩隻手都是汗水。過了好久,他才用一種不慍不火,彷彿在交辦工作的語調對我說:
「妳有空嗎?」
這個語氣我當時已經聽得很習慣了,我點點頭說:「有。」
接著他問:「可以跟我一起去看電影嗎?」
「沒問題。」我用處理工作的語氣回答,一幅公事公辦的樣子。
老實說,當時的我還停留在「他大概是有什麼工作要我處理」這個階段,完全沒有意識到他是在約我出去。我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說了些什麼。
他繼續問:「這個星期六方便嗎?」
我打開日程表,「不行,那天要加班。」
「那就星期天。」
「星期天沒問題。」
「約在車站好嗎?」
「沒問題。」
「下午方便嗎?」
「沒問題。」
「手機號碼方便給我嗎?」
「我寫給你,等我一下……」
等所有的對話結束,他離開消失在走廊的轉角之後,我才在破碎不堪的記憶中,逐漸地將整個對話過程拼湊出來。
等一下,剛剛那是……?
我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忍住大叫的衝動。
許久之後回顧著這段經歷,我在想也許當時的我,已經隱隱的期待著這一刻許久了也說不定。
約好的那一天,我站在鏡子前面,用質疑的眼神望著鏡子裡的自己。床上平放著好幾件衣服,皺著眉頭不知道該穿哪一件,脖子上面的那條項鍊,戴上去了又拿下來,不斷地斟酌著化妝的濃淡,要拿哪一個包包,要穿那一雙高跟鞋,猶豫了好久,就是難以下定決心。好不容易才將自己打扮好了,準備出門之前,因為不放心,還回了房間照了好幾次鏡子。
車站前方有一座抽象雕塑,我就站在底下等著他的到來。
我來得有點早,所以當時他還沒有到。但是約定好的時間到了之後,他依舊沒有出現。說來奇怪,雖然有點放心,可是又有點焦急。放心的原因是因為我對這次約會感到如此的焦慮,內心的某一部分總是固執的認定這場約會絕對會以某種糟糕的災難作結,而他的遲到或許可以拖延即將到來的災難發生;而焦急的原因,則是因為不知道他是不是在路上遇到了什麼事情,是不是發生了什麼意外?
五分鐘後,看見他從轉角匆匆現身,才終於放下心中的一顆大石頭。
我們互相打了個招呼,有點開心,又好像有點尷尬的氣氛,我們在人潮擁擠的路上走著,偶爾我的手背會碰到他的手背,可是我跟他誰都沒有勇氣牽起對方的手。
電影院在車站附近的百貨公司頂樓,我們一起排隊買了票,然後在外頭隨便聊著什麼等待電影開場。聊天氣,聊工作,聊喜歡吃的東西,聊最近看過的連續劇,聊曬在陽臺,被天氣預報漏掉的那場大雨打溼的衣服。對話過程中我一直感到緊張,害怕自己說錯了什麼,害怕自己做了什麼不好的舉動,害怕著……自己跟上班的時候,他所看見的自己不同。可是他給人的感覺也跟平常不一樣。他看起來有點緊張,有點靦腆,又有點不設防,似乎就跟我一樣對這場約會沒什麼安全感。跟在上班時比起來,他就像個小動物一樣的惹人逗弄。
剪票員宣布可以入場了。我們進了影廳,找到電影票上面的位置。他拿著電影票,再三地確認自己的位置對不對,直到我跟他說確定是這個位置沒有錯,他才安心的坐了下來。
忽然,他這麼對我說:「幸好妳今天有陪我來。」大概是注意到了我的眼神,他露出慚愧的表情,我第一次看到他露出這種表情。
他說:「其實我一直都有一點害怕進電影院看電影。」
我還來不及回應什麼,影廳裡的燈光就暗了下來,螢幕上撥放著預告片,接著電影開始了。
電影的一開場,就是緊張刺激的動作戲。很棒的特效,很驚險的動作設計,角色之間的互動也很有趣。我知道,只要後面的劇情安排不要出太大的差錯,那應該會是大部分人買票進場會想看的那種電影。但是隨著劇情的推進,我的胸口,卻開始煩躁了起來。我發現自己的手掌心開始冒出冷汗,雙腳開始躁動的踩踏著,幸好地毯吸收了我的踩踏聲,音響的聲音也夠大,才沒有被坐在隔壁的他發覺。
剛剛我來不及告訴他,其實我也不太喜歡進電影院看電影……
我一直都是一個人的。一個人吃飯,一個人下課坐在教室裡讀著刻意將封面遮起來的書,一個人坐在公園裡,在內心裡跟孤獨的自己聊天。
其實並不是喜歡一個人的,只是回過神來,自己就是一個人了。在那樣的日子裡,漸漸地了解到,原來,孤獨是這麼樣的一種令人喘不過氣來的心情。就在這個時候,人生以來的第一次,終於交到了朋友。
那是一群喜歡去電影院看電影的朋友。跟這群朋友出去一起看電影的時候,一散場總是想要立刻聊起電影裡的劇情。哪個男主角好帥,配樂很吸引人,或者某一段劇情的轉折很有深度之類的。
她們總是能夠用我想都想不到的華麗詞藻來形容內心的想法。
內向的我總是想要加入他們的對話,挖空心思的想要從貧乏的內心捕捉出幾個形容詞,用來拼湊幾句還算堪用的評語。
電影散場的那一刻,對我來說一直是一種壓力,因為在這短短的三十秒內,就決定了接下來一個小時,我是能夠跟大家打成一片,還是只能默默的在眾人後方當一條孤獨沉默的跟屁蟲。
這樣的焦慮感,搞到最後只要進電影院,我都很難享受電影的情節,反而只是焦急地想要從一句臺詞,一段場景,或者一個表情中,拼命的擰出屬於自己獨特的看法跟見解。
我覺得自己已經很努力了,拼命的上網看影評,也拼命的作筆記。結果,有一次在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說出自己的意見之後,結果卻換來一陣嘲笑。他們說,我的評論粗糙得根本就稱不上是評論。
「你剛剛真的有用心在看嗎?」
有,我有!
我拼命的想要解釋,可是卻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從那之後,我就變得不喜歡看電影了,也變得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內心的感受。也因為這句話,我變得難以掏出自己的真心,就算交了朋友也維持不久,總是在一段時間之後就變得冷淡。我想,也許是因為我害怕聽到跟那天一樣類似的話語吧。妳真的有用心嗎?直到現在,我偶爾還是會在做夢的時候聽到有人對我喊著這句話,每一次我都是滿身大汗的從床上驚醒。
電影結束了。看著黑色的螢幕跑著白色的字幕,我有一點絕望,因為剛剛電影究竟在演些什麼,我完全沒有看進去。工作人員走進影廳宣布散場,螢幕上片尾的工作人員名單依舊繼續的跑著。
我有一點害怕的瞄了他一眼。
結果就在看見他的表情的那一刻,原本擔心的情緒,立刻轉變為疑惑,以及些許的好奇。
他整個人給人的感覺都不一樣了。應該說,他好像變得不在這裡了。
他內心的門扉好像關上了一樣,整個人躲進了自己的世界裡,然後在那個世界裡,盡情地進行著只有自己能夠理解的沉思。他皺起眉頭,然後微微歪著頭,好像有一個人問了他一個有趣的問題,而他正在思考這個問題可能的答案。然後他又微微勾起嘴角,好像有人說了一個笑話,而他也被這個笑話給逗笑了一樣。
影廳裡的觀眾們都走得差不多了,工作人員走了進來,一排一排的巡視著有沒有沒被帶走的垃圾。
「走了喔。」我輕輕地說著。
他站了起來。我們兩個一起走出了電影院,但是他好像依然沒有意識到我就走在他的旁邊。豈止是我,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就走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走路不看路的樣子,讓人為他感到擔心,我必須小心翼翼的牽著他,他才不會撞到路人,或者旁邊的一根柱子,或者直接走上還沒轉為綠燈的斑馬線。一直到我們走進附近的一間咖啡廳,找了一個位置坐下,服務生替我們地上菜單的時候,他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我幫自己點了一杯卡布奇諾。
服務生聽寫好單子之後,收走了兩份菜單。卡布奇諾來了。我雙手捧起杯子,聞著咖啡的香氣,啜飲著咖啡。
這時我聽見有人輕輕嘆了一口氣。那就像是忙碌了一天,終於可以躺在沙發上,灌一口冰涼啤酒時那樣的嘆了一口氣。
我好奇地看著他,接著他的肩膀震顫了一下,忽然驚醒了過來。
他露出一種驚訝的表情,好像我這個人從虛無之中憑空出現在他的眼前。他眨眨眼睛,脖子緩緩的左右轉動,望著周遭的環境,好像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突然來到這個地方。他終於回過神,「啊!」的喊了一聲。
他露出歉然的神色。
他的神情看起來很懊惱,就像是那種不小心在打工第一天的時候摔破了盤子,知道自己把事情搞砸了的那種懊惱。他舔了舔嘴唇,不敢看著我,然後用有點靦腆地語氣說:
「電影好好看喔。」
這時,我才知道原來他剛剛的失神,只是因為還沉浸在電影裡面的劇情罷了。奇怪的是,我對他的舉動,並不是很在乎。我在乎的是,他看了一部好看到能夠讓他失神許久的電影,而說出口的,居然就只有電影好好看這樣簡單的評論。
只要這樣就可以了嗎?好看,真的只需要這樣說就夠了嗎?
我有點試探的說:「是啊,真是一部好電影呢。」
他睜著大眼睛,用力的點了點頭,好像很開心我願意附和他的看法。我以為他大概會長篇大論一番,可是,他什麼都沒說,只是又嘆了一口氣。好像又想起了電影裡某個好看的段落。
我把一盤蛋糕推到他的面前,我剛剛幫他點了一盤蛋糕。他指了指那盤蛋糕,又指了指自己,我點點頭。看他開心的表情,讓我慶幸還好有自作主張幫他點一盤蛋糕。
他說:「男主角很帥呢。」
我回答:「很帥。」
他說:「女主角也很可愛。」
我回答:「嗯,很可愛。」
他用叉子切了一小塊蛋糕,放進嘴裡。「可是我覺得你比較可愛。」
我不知所措的支吾了一下,「……蛋糕好吃嗎?」
他點點頭,說:「很好吃。」雖然只是簡單的一句話,可是他的語氣好真誠。他切了一小塊蛋糕遞到我的眼前,我將他遞給我的蛋糕含進口中,慢慢的咀嚼著。
「好吃嗎?」他問。
「嗯,很好吃。」
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覺得好想哭。我別開了目光,不想讓他看到自己再強忍著眼淚。
我不希望他問我原因,因為我根本就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我一直對喜歡著一件事情抱持著罪惡感。我想,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只要喜歡就可以了,不需要什麼華麗的詞藻,也不需要什麼嚴肅的理由。只要單單純純的喜歡著就可以了。什麼都不用解釋,這樣就可以了。是什麼時候,像這樣單純的表達內心的感受,變得如此困難,如此猶豫?
可是在他身邊,一切都變得好簡單。
好像,我又能夠做回最原本的那個自己。
當時的我胸口湧上了一股心情。我希望,我希望能夠繼續做自己,我希望我做自己的時候,這個人能夠在我身邊看著我。
「下次,再一起來看電影吧?」我問。
他抬起看著我,他沒說話,就這麼凝視著。
接著他「嗯」的應了一聲。
他手伸過來的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掌心很溫暖,這時我才發現原來自己的掌心這麼冰冷。我覺得有點困窘,想要抽手。他發現了,將我的手抓緊了一些。不只如此,他將另一隻手貼了上來。那同樣粗糙,也同樣溫暖的另一隻手。我放鬆了下來,安心的將另一隻手放在他的手背上。
他笑了,我也笑了。
當時我跟他都笑得如此靦腆……
*
還記得在結婚前,有一次我跟他聊起電影的話題。他告訴我,他認為有著圓滿結局的電影,才是所謂的好電影。「我果然還是喜歡看到王子跟公主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一點都不像是他會說的話。總之,那就是我跟他一起去看的第一場電影,我跟他的第一次約會。
那是將近四十年前的往事了。
在我們在一起的日子當中,我跟他一起去看了無數場的電影。數不清的電影。就算結了婚,就算後來有了孩子,他還是會找到一些時間跟藉口,約我一起單獨去看一場電影。電影散場之後,他總是喜歡用他自己的方式,興致勃勃的跟我說著下一次想要看什麼樣的電影。在他身旁靜靜的聽他說話的我,總是滿心期待著他口中「下一次」的到來。
只可惜後來他病倒了。
唉。
沒有下一次了。
「等你病好了,再一起去看電影吧。」
有一次看到他垂頭喪氣地躺在病床上時,我說了句話來鼓勵他。
不過當時的我其實是知道的,他再也沒辦法上電影院了。
走出病房之後,我靜靜地哭了。
他的病情愈來愈重,後來醫生允許我們帶他回家做安寧治療。最後,他躺在家中的病榻上,迎接人生的最後時光。那時他已經不能說話了,只能夠發出微弱的呻吟。他虛弱的躺在床上,眼睛像是在詢問什麼那樣不停地眨著。全家人都圍在他的床邊,我們靜靜地看著他進入最後的彌留狀態。
他就像是逞強似的,一直不願意離去。
醫生說他早該放手了,卻不知道為什麼還在跟病魔搏鬥。
雖然捨不得,可是很心疼這樣子的他,我希望他早點解脫。
我不知道他還有什麼心願未了,只是當時的他已經那樣了,也無法告訴我那是什麼樣的心願。偶爾他會發出一些模糊的囈語,但是就算我湊近耳朵去聽,也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最終我也只能無能為力的守在他的床邊。白天到黑夜,又從黑夜到白天。我不敢離開,也不敢休息,我就怕我去喝口水,他就走了。我想要靜靜地在他身邊,陪他走到最後。
就是在這在漫長的等待中,我想起了我跟他第一次去約會時的情況。
他是一個那麼喜歡看電影的人。
看著病床上的他,我心想,他就像一個已經該在許久之前離開,卻不曉得為什麼不願意離場的觀眾……
忽然之間,因為一種我不知道的理由,我大概知道了。
他為什麼不願意離去的原因。
他還沒離開,是因為還沒有看到故事的結局。
老實說我無法確定自己是不是對的,但是我知道我必須試試看。我轉頭望著還在房間裡的孩子們,請他們出去。他們一開始還不太願意,直到我板著臉孔說:「別耍脾氣了,讓我跟你們父親獨處一下。」我的這群孩子們才帶著他們自己的孩子,陸續離開房間。
房間剩下我跟他之後,我又等了一會兒,然後才握住他的手。
(親愛的,離場的時候到了。)
我彎下腰,將嘴唇湊到他的耳邊。
「謝謝你,我過得很幸福喔。」
聽完我的話,他輕輕地嘆出人生最後的一口氣。
那口氣,就像是剛在電影院看完一部好電影那樣,滿足的一口氣。
(完)
後記:
蠻奇怪的一篇,不過我盡力的把它寫得符合邏輯一點了。
這是以「墜入情網的一瞬間」為概念寫出來的作品,我寫了幾篇以這個概念創作的故事,已經發表的有:「
混帳!!!」跟「
不要放手」這兩篇。
因為只是一瞬間的事情,所以本來以為寫起來應該會蠻輕鬆愉快的,我錯了,寫了一半就放棄的還不少,而這篇也挺讓我傷腦筋的。
沒意外的話,之後大概還會有像一、兩篇這個類型的作品,喜歡這篇的話可以期待一下。
就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