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當時我還在念國小,幾年級我忘記了,但那是禮拜三,我倒是記得禮拜三只上半天課。這是小學畢業,最讓人捨不得的事情了。總之,那天中午一放學,我立刻迫不及待的背上書包,準備離開學校。
操場的跑道冒著蒸騰的熱氣,我穿過操場,往學校的側門前進。我低著頭踩在草皮上,盤算著下午把作業寫完之後,要到河邊抓蝌蚪。我心想一定要抓到一隻厲害的大蝌蚪,然後再把那隻蝌蚪進化出來的大青蛙拿來學校,偷偷放進阿珠的抽屜,全班的人都知道阿珠最怕青蛙了。
哼,那個死三八,居然去跟老師打我的小報告。
我邊走邊吃是干她屁事喔。
走出校門的時候,我還在專心地想著蝌蚪變成青蛙的事情,因此阿進忽然跑來找我說話的時候,真的嚇了我一大跳。
阿進的臉上掛著一條鼻涕,對我露出那缺了一顆牙齒的笑容。因為他嚇到我了,所以我先揍了他一拳報復他,然後才一臉沒好氣地問要幹嘛。
阿進一開口,就跟我說他昨天遇到了一座橋。
「啥?」我滿臉問號的望著阿進。
阿進說:「我跟你說喔,橋會唱歌喔。」我心想,這傢伙又在發什麼神經了?
我對阿進吼道:「你亂講,橋怎麼可能會唱歌。」
「會啊,橋會唱歌啊。」我依然不信。
「白癡喔!」我罵他。
阿進依然堅持,「是真的,你叫橋唱歌,橋就會唱給你聽啊。」只見他露出陶醉的表情地說著:「橋唱歌真的好好聽喔。」
我露出狐疑的表情看著他,可是阿進沒有理我,只是自顧自嘻嘻嘻的笑著,直到我跟他在土地公廟前面道別。
回家的路上,我心裡不斷地浮現阿進陶醉的表情。看到他那個樣子,我真的很想要親眼見識看看那座唱歌的橋是怎麼回事。誰都知道橋不可能開口唱歌,可是天曉得,我那個時候就是沒有想太多。再說,我知道阿進是不會說謊的。那天下午,我完全忘了抓蝌蚪的事情。阿珠怎麼樣都沒關係了,反正她那麼醜。我拚著老命趕快把功課寫完,完成後立刻騎上腳踏車出門。
因為有一座水圳像蜘蛛網一樣遍佈在小鎮四周,我們鎮上什麼不多,就橋最多。我花了整個下午,跑遍了全鎮,大概走過了幾十座大大小小的橋,可是就是沒有阿進說的那座橋。我照著阿進說的,站在橋上,不斷的叫橋唱歌,但是就是沒有一座橋唱歌。一位阿伯路過,問我在幹嘛。
「哈哈哈,橋那吾可能ㄟ唱歌啦。」他一邊笑著一邊走掉了。
憑什麼阿進可以聽到橋唱歌,我就聽不到,還害我被阿伯笑。回家的時候,我積了滿肚子怨氣。我實在是不服氣,在肚子裡生了兩天悶氣。小孩子就是這樣吧,別人有的東西自己卻沒有的時候,就會莫名其妙地對那個人生氣。總之,那兩天我完全不想去找阿進說話。我想,我可能是不想承認那個阿進居然有比自己厲害的地方吧。
但是到了禮拜六,我終於按捺不住了。那座唱歌的橋就像直升機嘟嘟嘟的在我腦袋瓜裡打轉著,害我完全寫不下數學作業。其實就算沒有這件事,我還是不知道那些問題該怎麼算。我總是搞不懂這些數字究竟是要加還是要減,是要泡茶要是要聊天。
不過誰叫阿進要惹我,都是他害的就是了。
我去阿進家按了門鈴,他來開門,我擺著一副臭臉叫他帶我去看那座橋。我心想我都這麼低聲下氣地拜託了,如果阿進敢拒絕我,我就揍他。不過聽到我的話,阿進二話不說,立刻興高采烈地騎上他的腳踏車,揮揮手叫我跟在後頭。
「走,我帶你去找橋。」
哼,算他識相。
騎出巷子之前,阿進看到有一戶人家在門口曬桑葚,紅紅黑黑的桑葚一顆一顆的躺在竹篩上,阿進走了過去,撿了一顆放進嘴裡。我從後面巴了他的頭一下,奇怪耶,他幹嘛去偷吃人家的桑葚啦。我罵了他一會兒,然後不說話的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最後才問他桑葚甜不甜。
「很甜。」他說。
於是我也拿了一顆放進嘴裡,幹,酸爆了。我又巴了阿進一下。
我們沿著水圳旁的小路直直地騎著。太陽很大,曬得我頭暈。可是阿進卻像是沒事般的踩著腳踏車的踏板,還在哼著歌。我不耐煩地跟在他的身後。
我們經過一座漆著紅色油漆的鐵橋。我心想,是這座橋了吧。阿進頭都沒轉的就騎過了那座鐵橋。接著,我們又經過了一座木板搭起來的棧橋,我心想,是這座橋沒錯了吧。結果不是。然後我們又經過了一座汽車在走的水泥橋。我心想,絕對絕對就是這座橋了吧。可是依然不是。
阿進拐了個彎,帶我穿過一片雜木林,我們行經了一片香蕉園,又穿過了一座橘子園,在這裡我們尖叫著逃離了一隻大黑狗的追殺。
當時這隻大黑狗一聲不吭地躺在路邊的陽光下睡覺,牠就在那裏好好的,結果阿進居然手賤撿了一根樹枝去戳牠,然後黑狗就嚇了一跳,牠張開眼睛,看到我們就瘋狂的咆哮著追了過來。
我跟阿進拚了命的踩著踏板,好不容易才把大黑狗給甩在後頭。
「你幹嘛去戳牠啦!」
「我以為牠死掉了嘛!」
脫離大黑狗的魔掌之後,我們在一間三合院前庭的紅磚牆旁邊停下來喘口氣。三合院已經很久沒有住人,門已經不見了,只用一根粗粗的木頭草草的擋住,屋頂也都爬滿了牽牛花的藤蔓。一隻蜻蜓停在紅磚牆上,看到我們來就飛走了。
一停下車子,阿進就開始哇哇大哭了起來,那隻大黑狗把他給嚇壞了。我拍拍他的肩膀,像班上的老師那樣命令他不準再哭了,然後在他嘴裡塞了一顆妖怪雜貨店買的汽水糖,才安撫了他的情緒。
吃完汽水糖之後,我們繼續上路。阿進在一片小小的竹林旁再度拐了個一個彎,我們騎過一片綠色的稻田,最後來到了一顆榕樹下,榕樹下有一座小小的瓦屋,瓦屋前方架著棚架,垂下一條又一條的絲瓜。
阿進終於在這裡停下車子。
一路上我不斷的想著阿進會把我帶到哪裏,可是完全沒有想到他居然把我帶到這裡。
我知道這座瓦屋——唉,其實所有孩子都知道這裡。這座瓦屋是一個老婆婆經營的雜貨店。老婆婆不太跟我們講話,所以我們也不太跟她講話。雜貨店沒有招牌,而老婆婆也已經很老了。沒有人知道這個老婆婆到底有多老,我同學聽他老爸說,他小時候,這個老婆婆就已經是老婆婆了,而她那個時候就已經在經營這間雜貨店了。聽了這段故事之後,不知道是誰想像力大發,又接著謠傳說這裡的婆婆其實是山裡來的妖怪,所以才不會死。這根本是莫名其妙的鬼話,但是我們全都信了。所以我們都叫這裡妖怪雜貨店,然後天天來這裏買汽水糖吃。
妖怪雜貨店前面擺著一只長凳,這座長凳本來放在學校附近的土地公廟旁,然後又被那個總是在鎮上神出鬼沒的伯公搬來這裡。「這是土地公神力加持過的長凳喔!」伯公對我們這麼說,所以我們都叫它土地公長凳。
伯公的眉毛又長又白,看起來仙風道古,就像電視劇裡活了五百歲的仙人一樣。曾經有人說只要拿著色情漫畫去拜師,仙人伯公就會教你一招絕世武功,讓你打遍天下。但其實只要跟伯公混久了就知道,他就只是一個喜歡一邊翹著腳翻著色情漫畫,一邊挪著屁股放響屁的糟老頭罷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本色情漫畫,就是這個伯公偷偷塞到我褲子裏的。我從那本漫畫當中,學到了許多讓人臉紅心跳的生理知識,還有許多學校不會教的專有名詞。那本色情漫畫為我開拓的世界,比十個學期的數學課本加起來還要精彩。
許多年後,我在伯公的葬禮上,跟其他人聊起了這件事。我這才知道我們鎮上大部分的孩子的第一本成人漫畫,都是從伯公手中拿到的。當時大概全鎮一半的人,都來參加他的葬禮了,連雜貨店的妖怪婆婆都來了。那真是我參加過最哀戚、最盛大的一場喪禮。
話說那本漫畫很快就被發現了,我爸沒說什麼,我想他也沒資格說什麼,可是漫畫卻被我媽燒掉了,後來她時不時就會在我耳邊叮嚀沒事不要去跟伯公說話。
可是怎麼會沒有事情,成人漫畫就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唉,或許在旁人眼中,伯公真的是個不像樣的長輩。但不管伯公是個怎麼樣的一個人,大人說出口的話,對小孩子來說還是很有說服力的,特別是當他說的,是你想要聽到的話的時候。所以每次我們放學一群人來妖怪雜貨店買冰,都會爭相擠長凳上,因為伯公跟我們說土地公有保庇,就算考試零分也不會被老師打手心。
不過其實也沒有那次考試考零分不會被打手心的,仔細想想,考零分的孩子,土地公伯伯根本就不屑保佑吧。但是我們這個年紀就是願意去相信這種不可能成真的美麗謊言。就算謊言一次又一次的被戳破,我們還是一次又一次的願意去相信著。
話說那一天,阿進帶著我來到雜貨店的門口。雜貨店裡空蕩蕩的一個客人也沒有,土地公長凳上卻坐著一名戴著草帽的男人。他的臉藏在草帽底下,穿著一件舊舊的襯衫、洗白的牛仔褲,還配一雙夾腳拖鞋。他的身旁擺著一支吉他,就靠在長椅上。
我沒看過這個人,心想大概是外地來的。是觀光客嗎?奇怪,來這裡幹嘛呢,花季已經過了,鎮上現在又沒什麼好看的?我好奇地走過去,然後這個就男人抬起被草帽藏著的臉,盯著我瞧。
我們雙目相接,我這時才發現,這個人居然是個金髮碧眼的外國人。
我聽人家說過,外國人有一種魔力,就是他看你一眼,就能夠讓你把在學校拼命學會的英文單字通通忘光光,然後上課老師抽考你單字就會零分,害你被打手心。這是真的!當時,那個外國人就這麼看了我一眼,然後我就連ABC長什麼樣子都記不起來了。
我滿身冷汗,心裡發出哀嚎:完了完了,要考零分了。
我抓住阿進的手臂,準備從這個外國人身邊逃跑,沒想到阿進居然撥開我的手,走到外國人旁邊,跟他Say了一個Hello。夭壽喔,這個連字母大小寫都分不出來的傢伙居然跑去跟外國人說話。
我槁木死灰地望著阿進,好像他已經死了一般。
阿進轉身看著我,「他是喬,他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座會唱歌的喬。」
我看著那個外國人,茫然的歪著頭。
風吹過來,輕柔地捲起落葉,陽光在落葉之間玩耍,榕樹枝頭發出颯颯聲響,麻雀又在這之間鳴叫。一隻公雞拍著翅膀飛奔過雜貨店門口,落下了幾根羽毛。白鷺鷥一整群的繞著圈子飛了下來,棲在一叢竹子上。遠處隱約傳來農作車隆隆的引擎聲,一隻蟾蜍在田埂上曬太陽,看到農作車開過來,就跳入水田裡,撲通一聲。
在小鎮午後的寂靜中,我恍然大悟。
我忘記了,阿進以前有一個壞習慣,他說話的時候喜歡亂用冠詞。聽以前的他聊天,著實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他會跟你說著昨天的一「支」蘋果好好吃,晚餐吃了一「瓶」雞腿,路邊摘的一「輪」小花,巷口的伯公總是喜歡在一「輛」長板凳上讀著一「朵」報紙。
他因為這件事情,已經被班上的老師打過好幾次手心了。後來國語小考全班都知道冠詞是什麼東西,同時也多虧如此,阿進已經學會不要亂用冠詞了。所以他那一天跑來找我說話的時候,完全忘了他過去總是亂用冠詞這件事情。
阿進掛在喬的脖子上,沒禮貌地拍著他的頭,吵著叫他趕快唱一首歌給我們聽。
實在是太沒大沒小了,我好怕喬會生氣,幸好喬完全沒有一點生氣的樣子;可是看到喬沒生氣,我又開始埋怨他,為什麼不生氣,罵罵這個不知分寸的傢伙?
唉,真是矛盾。
喬從長椅上站了起來,默默走進雜貨店裡。出來的時候,阿進還掛在他的脖子上。喬的手裡拿著兩支紅豆冰,而且還不是普通的紅豆冰,是有粉粿的那一種,很厲害的紅豆冰。
他把冰棒拿給我跟阿進一人一支,然後才坐下來拿起吉他,開始唱起了一首英文歌。
我跟阿進坐在土地公長凳上舔著紅豆冰,一起聽著坐在中間的喬唱著歌。
我們兩個當然聽不懂喬唱了什麼。上次月考,我跟阿進兩人一個考四十分,一個考零分,記得我還在跟阿進憂心忡忡地討論著怎麼樣才不會被家裡的人抓去補習班關起來。
歌曲結束之後,我鼓起這輩子的所有勇氣,問喬說這是關於什麼的歌。
「這是一首關於紅豆怎麼愛上花生的歌。」喬眨眨眼,用有著濃重口音的中文對我們這麼說,接著他輕輕地彈起吉他,用相同的曲調輕輕地唱著:「紅豆愛花生,生下一顆歪果仁……」我跟阿進聽到喬唱的,都樂不可支地笑了。
那天,我認識了來到鎮上的一座喬,一座會唱歌的喬。
嘿,他唱得可真不賴。
(完)
後記:
這篇寫起來蠻好玩的。
當時我在逛圖書館,不小心瞄到一本書的封面,那本是莫言的:會唱歌的牆。
當時的我心想:「ㄟ,不是吧,唱歌的橋比較有賣點吧?」
總之,寫作的靈感就是這麼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