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沒有勝利者的戰(zhàn)爭。
一六六一年,四月三十日,拂曉。
國姓爺?shù)能婈牶坪剖幨幍噩F(xiàn)身於福爾摩沙的海面。
兩萬五千名的士兵避開熱蘭遮城的火砲射程,藉著漲潮之勢,巧妙地駛進北方的鹿耳門水道——一個因淤積沙泥,平時無法度過大型船隻的副水道。
熱蘭遮城的守軍全力備戰(zhàn),卻無法阻止敵軍的船隊繞過他們的大砲、登陸上岸,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後方的普羅民遮城淪落敵手。
然而國姓爺?shù)能婈爜K沒有料到,明明己方擁有一比十以上的兵力優(yōu)勢,竟會遲遲無法攻克荷蘭東印度公司座落於外海沙洲上的另一座堡壘,熱蘭遮城。
第一次大型的攻城行動,在新式歐洲棱堡的砲火反制下,以全面失敗告終。戰(zhàn)況從預期的短期決戰(zhàn),陷入長期膠著的圍城戰(zhàn)。
而這一拖,就是半年——
## 季無浪
——普羅民遮城陷落當日,傍晚。
「無浪,今晚收拾行李,離開這座城。」
「哦?難道副官大人打算逃離戰(zhàn)火,跟著情人私奔?恕屬下直言,要扔下您所負責守衛(wèi)的烏特勒支碉堡,這可真不是個好時機啊。」
座落於熱蘭遮城南方山丘,獨立於城外的支援堡壘胸牆上,一男一女隔著海灣,眺望著卸下白旗,升起鄭字旗的堡壘。
「哼。還有這個膽量和閒情逸致跟我開這個玩笑的,也就只有你了。不,我是要你利用你『漢人』的身份,潛進國姓爺?shù)能婈犙e——做的到吧?」
「……當然沒問題。」
和受到荷蘭統(tǒng)治,卻在國姓爺入侵後立刻倒戈的大員住民不同,季無浪一直在等的,就是這個機會。
如果不是因為南明勢力進行的名為「資助抗清」的掠奪,他不會家破人亡,與唯一的兄弟淪落街頭。
至少,大海是自由的,沒有人可以阻攔他們離開故土,在海上打拼出自己的一片天。
然而,國姓爺?shù)暮=麎艛啵専o浪再一次失去,失去了唯一的兄長,和如手足同胞般的船員們。
如今,國姓爺連這塊小小的寶島都不肯放過,像是甩不開的惡夢一般追著他渡海而來。
……既然來了,就不用想走。
無浪會找到一個方法,讓他們再也回不了故鄉(xiāng)。
## 卡希雅
一六六一年,十二月。
卡希雅步出議會廳的大門,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自開戰(zhàn)以來,熱蘭遮城幸運地沒有在國姓爺?shù)谝淮蔚拇笮凸葜袦S陷,僥倖挺過了七個多月。
雖然局面看似依然對國姓爺有利,但透過間諜的回報,卡希雅知道國姓爺?shù)能婈犚膊缓眠^——因為去年VOC公司為了提防國姓爺?shù)膩硪u,燒毀了一部份的糧倉。鄭軍所搜刮到的糧草,遠不足以支撐大軍。雖然國姓爺立刻將軍隊下派到各地屯墾,但作物的收成需要時間,且因為氣候的影響,收成的數(shù)量十分堪慮。
卡希雅一度確信,她們依然有著獲勝的機會。
然而,那能夠反轉(zhuǎn)戰(zhàn)局的希望,卻隨著艦隊指揮官,卡烏的臨陣脫逃而消失的無影無蹤。
數(shù)週前,原本奉評議會之令出航的卡烏艦隊,應該要協(xié)同韃靼人靖南王的軍隊,襲擊國姓爺在廈門沿海的根據(jù)地,好瓦解圍城之困。
想不到那個懦夫竟然以海況不穩(wěn)為由,就這麼直接逃回了巴達維亞,還帶走了大批精良的士兵、糧食與火藥補給。
面對這樣嚴峻的現(xiàn)實,評議會的成員們卻只顧著推諉卸責,沒有任何一個人拿得出進一步的辦法。
卡希雅來到四角附城的胸牆上,眺望著在南方鳳梨園紮營的鄭軍,以及建築在偏北的山丘上,用以協(xié)防熱蘭遮城的烏特勒支副堡壘。
不。卡希雅握住刻有家徽的吊墜。以荷克絲之家名發(fā)誓,只要卡希雅還在,她就不會讓烏特勒支淪陷。只要烏特勒支還在,熱蘭遮城就還可以繼續(xù)撐下去,直到巴達維亞送來下一波援軍,甚至是……
「放槍!放槍!不要讓他逃了!」
「叛徒!竟然背棄同胞,難道想要投靠那群冷血的異教徒嗎!?」
——怎麼回事!?
城牆上一陣騷動,只見幾名槍手架起火槍,從半毀的城垛槍眼伸出,瞄準稍遠處的一個人影——穿著VOC公司士官制服的人影。
「那是……拉迪斯!?」
卡希雅瞪大了雙眼,看著那人扔下原本該用來打獵的火槍,在沙洲上狂奔,拼命地往鄭軍駐紮的鳳梨園所在奔去。
幾枚鉛彈擦過狂亂飛舞的大衣,射中拉迪斯剛剛踩過的沙地上,但依舊喝止不了他的腳步。
戰(zhàn)場中的倒戈並不是很罕見,從國姓爺?shù)桥_時,就有幾個見風轉(zhuǎn)舵的傭兵趁夜逃脫,加入國姓爺?shù)年嚑I後,還刻意讓他們穿著華美的衣服,在砲彈難以命中的距離外叫囂著勸降;
反過來說,國姓爺?shù)能婈犚矝]有表面上那麼地團結(jié)一致,在來自巴達維亞的第一波增援抵達那陣子,也有好些士兵被VOC公司的糧食補給所吸引而叛逃過來。
但這次不一樣,是那個漢斯?約根?拉迪斯——現(xiàn)在熱蘭遮城裡除了卡希雅之外,作戰(zhàn)經(jīng)驗最豐富的教導軍官。
一旦他倒戈,那可不是單純的少了一個士兵。整座熱蘭遮城的現(xiàn)況、弱點都會被敵軍知曉。
他怎麼會……!不,比起思考原因,現(xiàn)在更應該行動起來。
卡希雅奔向馬廄,跳上自己的坐騎,下令自己的隨隊士兵前往追擊——
## 拉迪斯
——三十分鐘前。
「嘿,幫忙開個門好嗎。」
「啊?」
拉迪斯秀了秀手中的火槍,對一臉莫名的守門士兵說道:
「快快,我剛在城牆上看到一隻肥滋滋的胖豬,正在海邊的舊菜園拱著菜根。你放我出去,今晚加菜有你的份。」
士兵一聽到「加菜」兩個字,許久沒有吃到新鮮肉品的他,口水都快要流出來了。
「可自從去撿拾蛤蠣那幫人被那異教徒偷襲後,上頭就下令不許私下打獵……」
「責任我扛就是了,看見這軍銜沒有?你就說是我逼你的。想想,那肥嫩的豬油滴在火堆上,發(fā)出滋一聲的香氣……」
拉迪斯邊說,邊吮了兩下拇指。守兵看拉迪斯是上級,加上對美食的慾望,也就點點頭,讓拉迪斯離開了堡壘。
拉迪斯背起槍,看了看身後高聳的城牆一眼。
只見城牆上好幾處露出本該被灰泥與沙土堆砌的嚴和密實的紅磚,在拉迪斯看來,那就像是病人身上冒出的疥瘡,預告這座城的大限將至。
「……我也不想這樣做的。」
拉迪斯不是沒有給過VOC公司機會。早在國姓爺攻臺前,他就已無數(shù)次地提出戰(zhàn)略——
三月時,他建言提前將糧食搬進城內(nèi)烤製成硬麵包,而不是放任敵軍奪取;
八月時,他建言不要將好不容易得到的援兵和遠洋船隻送進臺江內(nèi)海決戰(zhàn),而是用來封鎖鄭軍的海上補給線;
數(shù)週前,他建言不要讓卡烏帶走本來就已經(jīng)很缺乏的士兵和補給,不如將其作為運送韃靼人的運兵船,並購入物資。
結(jié)果,沒有任何一個建言被採納。評議會的成員只是白白將勝利的拱手送給國姓爺,還不在乎在前線為他們賣命的士兵的死活。
他不是沒有給過公司機會,然而公司並沒有給他機會。唯一贊同他的只有卡希雅,但卡希雅終究不能反抗評議會的那群蠢貨。
拉迪斯受夠了,這場愚蠢的戰(zhàn)爭必須結(jié)束。
拉迪斯知道,靠著熱蘭遮城的稜堡設計,還有堡壘內(nèi)的存糧,VOC公司或許還可以再撐上好一陣子。
但那也只是沒有淪陷,而不是勝利。逃離即將沉沒的大船,是人的本能。
他走過廢棄的醫(yī)院、經(jīng)過墓園,前往沿海處的舊漁場。直到這時,身處熱蘭遮城的「前」同胞才發(fā)覺拉迪斯前進的方位不對勁——那裡根本沒有什麼菜園跟胖豬,有的只是國姓爺?shù)膷徤谡尽?br> 「放槍!放槍!不要讓他逃了!」
「叛徒!竟然背棄同胞,難道想要投靠那群冷血的異教徒嗎!?」
察覺到拉迪斯叛變的意圖,熱蘭遮城的守軍從城牆上連開數(shù)槍,並派出騎兵試圖捉拿拉迪斯。
但那已經(jīng)太遲了,距離國姓爺?shù)膷徤谡具€不到半公里,拉迪斯由快步轉(zhuǎn)為快跑,一邊扔下武裝表明自己沒有敵意。鄭軍的守衛(wèi)似乎也明白拉迪斯打算叛降,打開了柵欄,並派出弓箭和長槍部隊部隊待命,以防追擊的騎兵。
「前」同胞的喊話聲伴著馬蹄急馳而來。
「——拉迪斯!停下來!」
呵,鬼才會聽妳的話!
——碰!
一道清脆的爆音響起,熾熱的鉛彈命中拉迪斯身旁的沙地。拉迪斯回頭一看,只見烏特勒支的指揮官,卡希雅一馬當先地追過來,右手上拿著還冒著硝煙的手銃。
「跟我回去,否則下一發(fā)就要了你的命。」
她將擊發(fā)過的手銃插回槍帶,拔出備用的另一把,對準了拉迪斯的腦袋。
「哈,VOC公司……評議會已經(jīng)腐爛到骨子裡!跟妳回去只是早死和晚死的差別罷了!」
「……那你就死在這裡吧!」
就在卡希雅扣下扳機的那一瞬間,拉迪斯不顧顏面,整個人往旁邊跳開,跌得狗吃屎。但多虧於此,子彈只擦過他的大腿,沒能造成致命傷。
卡希雅咋舌,策馬想衝上來直接踐踏拉迪斯。地面一番震動,似乎是注意到卡希雅的軍官衣著,鄭軍也派出了騎兵,想把卡希雅也一舉拿下。
卡希雅沒奈何,只好勒馬掉頭。臨走前,她忿忿地說道:
「……懦夫。你會後悔的。」
——後悔?
拉迪斯大笑。
不可能的。他只後悔他沒有更早一點離開那座城堡。
拉迪斯捂著傷處,一拐一拐地走向前來營救他的騎兵們。
他會回去的。
噢,卡希雅啊,他會回去的。
不過,是以結(jié)束這場戰(zhàn)爭的勝利者姿態(tài),回去啊
## 柳青青
柳青青早已不是第一次服侍男人。
上至秀才、商賈與官宦世家,下至軍爺、走販。
南方人、北方人、漢人、韃靼人——任凡有權(quán)有勢者,都是柳青青侍奉的對象。
一開始是為了家族,後來則是為了生存,到了現(xiàn)在,則是為了深藏在心底的一個小小的願望。
不過這一回,她所被指派的男人,比過去的任何人都還要不一樣——是一名有著金髮碧眼的異邦人。
據(jù)說,他原本是這場戰(zhàn)役中,荷方部隊的指導教官。藩主大人接見了從陣前倒戈的他,認同了他所提議的策略:
「——要攻下熱蘭遮城,就要先攻下烏特勒支堡。要攻下烏特勒支堡,就得築起同等規(guī)模的進攻用砲臺。」
藩主不顧眾將士的反對,將一部份的軍力交由拉迪斯指揮,要他善用過去在歐洲擔任傭兵的實戰(zhàn)經(jīng)驗來修築攻城工事。
雖然一些私底下的傳言認為藩主因久戰(zhàn)不下,加上本土的戰(zhàn)況失利而失去了正確的判斷力,更有甚者說藩主身染重疾,有精神錯亂的現(xiàn)象。
但柳青青知道那些都是妄言,否則藩主也不會私下指派她來監(jiān)視拉迪斯的一舉一動。
「拉迪斯大人,已經(jīng)是用晚膳的時間了——」
「——Arschloch!」
青青一來到營帳,就聽見異國語言的咒罵,器物被掃落一地的碎裂聲。她掀開營帳一看,只見拉迪斯一腳踢翻中央的矮桌,傳令用的木簡、文書和筆墨等書寫器具散落成一地狼籍。
青青示意一連錯愕的輔佐文官先行離開,自己帶著拖盤來到拉迪斯身旁。
「滾開!連妳也來扯我後腿?」
「……」
青青沒有回答,只是維持端著拖盤的姿勢一動也不動。
「又是那些軟爛的食物?我拉迪斯才——嗯?」
拉迪斯抓起拖盤上的豬腸與麵包,狐疑地看了青青一眼。
「這哪來的?」
「先前,北軍的伙房從雇用了會做西洋伙食的伙夫。這是他的試作品。」
「雇用?我看是從俘虜中拉拔來的吧。妳先吃一口。」
「是。」
青青借用擺在拖盤上的小刀,各切下一口,放進嘴中,咀嚼——調(diào)味比她想像中還要來的鹹,口感也硬。她舔了舔嘴唇,若無其事地嚥下。
「沒有毒,拉迪斯大人。」
拉迪斯聞言挑了挑眉,徒手抓過剩下的餐點,大口塞進嘴裡。青青隨即拾起地上的酒杯,擦拭乾淨後斟上新的一壺,遞給拉迪斯。
「……妳比藩主派給我那些沒用的軍官要來得聰明多了。」
「青青不敢當。」
「真是謙虛。喂,妳認為我該拿那些故意扯我後腿的軍官怎麼辦?拖出去斬了?」
「拉迪斯大人自然有這個權(quán)利。」青青歪了歪頭。「只不過……」
「只不過,對我的妨礙只會更加變本加厲是吧?哈,兩邊都是一樣的,不懂得惦量自己斤兩的人,反而常常手握大權(quán)。」拉迪斯喝了一口酒,似乎是嫌棄味道太淡,皺了皺眉後,又道:
「反而是一個小小的侍女對我最上心,還特地弄來這麼美味的食物……真奇怪啊?明明其他人都在嫌棄我這個『叛將』,只有妳一點兒也不在乎似地。」
「因為藩主要青青好好侍奉拉迪斯大人。」
「是要妳來監(jiān)視我吧?」
「……青青不白拉迪斯大人的問題。」青青微微側(cè)首。
「哈哈,嗯,妳就繼續(xù)裝傻沒關係,但我想聽真話。那些扯後腿的軍官一樣也被藩主下令,但對我的命令照樣敷衍的很啊。」拉迪斯用酒杯指向青青。「可妳沒有,我不認為這只是責任感的關係。告訴我,為什麼同樣是漢人的妳不一樣,我要知道這點。」
「……因為拉迪斯大人說了,能夠攻下熱蘭遮城。」
拉迪斯似乎對這個回答不滿意,搖了搖頭:「繼續(xù)說。」
「……攻下這裡的話,藩主就可以以東都明京作為根據(jù)地。」
「然後?」
「……」
青青沒有回答。
——為什麼這個人非要逼她把話說出口呢?不是她不想回答,而是……每一次她說出口的願望,都會被殘酷的現(xiàn)實所覆滅。所以,她不想說出口,只藏在心底,希望有一天能將之遺忘。
「拉……拉迪斯大人,又是為了什麼,才……」
「呵。妳轉(zhuǎn)移話題的功力很差呢。」拉迪斯坐到床邊,翹起大腿,舉杯敬道:「當然是因為藩主英名神武,感化了我這蠻夷的異邦人。」
「……」
「哼哼,雖然還是一樣沒什麼情感表現(xiàn),但我好像漸漸能讀懂妳的表情了。過來。」拉迪斯拍了拍床鋪。
「……是。」
「哦?竟然完全不抗拒?」
青青點頭。「因為拉迪斯大人不是喜歡欲迎還拒類型的人。」
那之後,發(fā)生了對青青來說也早已不是第一次的事。
因為沒有延誤到軍議,所以她沒有拒絕;
因為藩主招攬她,就是為了安定軍心,所以她沒有異議。
這是青青的工作。
她穿上被扔到地上的衣服,以手指梳頭,做簡單的打理。就在這時,本以為還熟睡著的拉迪斯突然開口:
「我知道妳想要什麼。」
「……?」
「妳跟我曾經(jīng)的部下一樣,裝作一副對世間絕望,毫不在乎的表情。」
「……」
「在藩主以東都明京作為根據(jù)地,修身養(yǎng)息之後,藩主會做什麼呢?」
「……」
「沒錯,反攻韃靼人。回到你們渡海過來之前的地方。也就是說,妳只是想要——」
「——拉迪斯大人。」
「嗯?」
「只要是不違反藩主命令的範圍內(nèi),青青會盡可能協(xié)助您的,所以——」
柳青青早已不是第一次服侍男人。
上至秀才、商賈與官宦世家,下至軍爺、走販。
南方人、北方人、漢人、韃靼人——任凡有權(quán)有勢者,都是柳青青侍奉的對象。
一開始是為了家族,後來則是為了生存,到了現(xiàn)在,則是為了深藏在心底的一個小小的願望。
所以,即使對象變成了眼前這名異邦人也沒關係,
請完成藩主的命令,讓藩主能兌現(xiàn)對青青的許諾。
——讓青青回家,回到故鄉(xiāng)吧。
## 莉妲
「這些就是全部了吧。」
莉妲嘿呀一聲,以嬌小的身軀不相稱的氣力抬起一大疊竹捆,放到推車的平臺上。
這些經(jīng)過刮除竹節(jié)、竹青,劈成竹條後曬乾的竹條,會再之後編織成半人高的砂籃,用來進攻紅毛人的砦——莉妲是這麼聽說的。
「辛苦妳了,去休息吧。」
「不用,我還可以幫忙。」
莉妲單臂握拳,鼓起臂膀上的肌肉,示意族裡的首領自己還很有力氣。
對莉妲而言,這裡雖然不是她的家園,但怎麼說都是從紅毛人眼底下收容她、藏匿她至今的恩人。只要是能夠幫上忙的,她都想幫。
「……這樣吧,正好首領有些話想跟妳說。妳就當作是陪老媽子聊天,來這邊坐著歇會兒,好嗎?」
「唔唔,是可以啦。」
首領領著莉妲來到以竹棚搭製的納涼小屋。雖然是中午,但走進竹林間,已經(jīng)入秋的氣溫還是讓莉妲感到些許寒意。首領見莉妲搓著肩膀,笑著用煙斗點起炭火,亭內(nèi)一下子暖活了不少。
「莉妲,妳是什麼時候去應募國姓爺?shù)氖勘模俊?br> 「咦?首領不知道嗎?幾個月前那些漢人來村里招募勇士的時候,我就加入啦。」莉妲嘻嘻笑道。「首領我跟妳說,一開始他們還嫌棄我,結(jié)果回去的路上被我一箭射穿頭上的鐵帽子,才嚇得答應讓我加入呢。」
「……妳是怕族裡的男人被帶走,才自願加入的嗎?」
「不。」莉妲搖搖頭。「是祖靈的憤怒要我加入的。」
「妳……」
「不覺得是個大好的機會嗎,首領。終於……終於可以殺進那些擅自佔領我們家園的紅毛人的砦裡,親手割下他們的頭顱。」
每天晚上,莉妲都能聽見死去的父母兄弟在對她訴說,訴說著她們是怎麼慘死在紅毛人的手裡。那些紅毛人甚至不敢真刀真槍的對決,只會躲在遠處用那發(fā)出劇烈聲響的鐵管偷襲。
不允許他們祭拜祖靈,不允許他們舉行儀式,抓走尪姨,命令他們協(xié)助鎮(zhèn)壓所謂「反叛」的漢人。
莉妲的同胞當然不會同意這般愚蠢的事,結(jié)果卻——
「絕對不原諒……絕對……要報仇……」
莉妲喃喃地說著,渙散的視線越過竹林,飄向遠方,那座落在沙洲上的萬惡之城。
「莉妲。」
「嗯?」
首領輕輕按住莉妲的肩膀,將她拉回現(xiàn)實。
「妳……難道不恨我們嗎?」
「為何?」
「……因為,我們沒有像妳的父母兄弟一樣,有反抗公司的人的勇氣,還有一些人被操弄,當他們屠殺漢人的馬前卒。」首領嘆了一口氣。「然後,當公司的人失勢後,我們又立刻扔掉他們給我們的權(quán)杖和信仰,興高采烈地加入國姓爺那一方。」
「唔……複雜的事情我不太清楚,至少我很感激首領收留了我,拉拔我長大。」
莉妲開朗地笑道。
「而且,我要考慮的只有我自己就夠了。首領卻要顧慮那麼多的人,比我辛苦多了。」
「莉妲……」
「沒問題的首領,我還有必需要完成的願望。」
對,塔里拉?莉妲?欣拉亞,一族的末裔、獵人、巫女,有必須完成的宿願。
——以鮮血祭奠一族的靈魂。
## 德維克
德維克站在城牆上,微笑著看著下方城門口的守衛(wèi)們圍著卡希雅爭論。
「荷克絲大人!我們真的不能放他們進來嘛!那是我們的同胞啊!」
「我知道,但是……」
他們所爭議的對象,是一群荷蘭人的俘虜。做為俘虜,他們本來要被國姓爺押送到中國那裡的根據(jù)地,但這群人「勇敢」地密謀反抗,擬定奪取船隻的計畫——然而在這勇敢的計畫付諸行動前,卻被他們膽小怕事的同胞之一所背叛,給鄭軍通風報信。
得知此事的國姓爺大為震怒,斬斷他們的手臂,削掉耳、鼻,用麻繩綁在這群俘虜?shù)纳砩希屗麄冏孕凶邅頍崽m遮城,說是國姓爺明明這麼善待他們,卻還密謀逃跑。這樣的人,國姓爺不屑於將寶貴的醫(yī)生和藥品用這群背信者身上。
——背信者?
想到這裡,德維克實在在難壓抑臉上的表情,差點兒便要大笑出聲。
真正的背信者,難道不是背棄同胞,只為了自己的利益,私底下跑去通風報信的那個人嗎?
德維克相信,那個人一定沒有遭到懲罰,說不定還得到了國姓爺?shù)莫剟睢?br> 噢,全能的主啊,您怎麼能坐視這種事情發(fā)生?還是說,這也是您所賜予的恩澤?或是您所賜予的試煉。
——惡人在基督裡,也能有善報。
我們皆有罪,但皆能獲得救贖。
那名通風報信者,一定是虔誠的教徒吧。
是了,就像德維克他自己一樣,是虔誠,忠實的代行者,忠於自己想要活下去的慾望。
至於那些在城門口哀嚎,企盼得到救贖的人呢?他們肯定跟異教徒一樣,並不在基督裡。
「求求您了,荷克絲大人!這樣下去,他們真的會死的!」
「你說的我都明白,可評議會……」
噢,卡希雅,我可愛又蠻橫的卡希雅。妳為什麼要為那幫罪人的下場掛懷?方才評議會的討論已經(jīng)很清楚了不是嗎?吾等根本沒有多餘的資源可以救助他們。用於讓患者休憩的大廳和倉庫已經(jīng)人滿為患,乾淨的糧食與飲水、繃帶和藥品,應該要留給能夠為公司出力的軍人身上,妳一定很清楚吧。
既然如此,卡希雅啊,妳為何又要露出如此痛苦的表情呢?
「啊啊,是了,是這樣啊!」
妳也和那個人一樣,想要模仿聖女。即使對方是罪人,依然想要讓她們得到救贖。
好啊,那我德維克,就成全妳,也是盡了代行者的責任吧。
德維克從城牆上走下,來到卡希雅和衛(wèi)兵面前,手握著十字架與聖典,露出慈祥和藹的微笑。
「沒關係的,荷克絲姊妹,放他們進來吧,責任我來擔。」
「德維克委員!?可是,你剛才在評議會上不是——」
德維克維持著笑容,將嘴唇湊近荷克絲的耳畔道:
「趁我還沒改變主意,趕緊同意如何?不用擔心,我身為公平的商務暨教務委員,自然會收取代價——」
他趁著靠近卡希雅的同時,伸出肥厚的手掌,狠狠地抓了卡希雅的臀部一把。
「你!?你這個混——」
卡希雅立刻揮開他的手,正要一巴掌揮下之時——
「這小小的代價,對妳來說應該很合算?還有我說了,『最好趁我改變主意之前』。」
「嗚……」
卡希雅面色潮紅,但還是勉強嚥下一股惡氣,狠狠地瞪了德維克一眼。
「你們都聽到了,開門放人;你,去找醫(yī)生來幫忙,快!」
士兵們雖然不明所以,但聽到能夠救治同胞,立刻高興地行動起來,留下卡希雅和德維克留在原地。
「這不是做的很不錯嗎?今後,如果有任何的需求,歡迎荷克絲姊妹來找我商量。我一定不遺餘力地提供支援。」
德維克呵呵地笑著說完,卡希雅立刻露出一副看到噁心蟾蜍的眼神。
「不需要。我會靠自己……靠我的手下結(jié)束這場戰(zhàn)爭。」
「即便那可恨的叛賊,拉迪斯,已將吾等堡壘的情報洩露出去?」
「拉迪斯……他不會猖狂太久的。」卡希雅握拳說道,似乎已經(jīng)有了什麼對策。
「說的很好,荷克絲姊妹。一切的艱苦都只是主的試煉,堅持下去,主會賜予我們力量戰(zhàn)勝邪惡的異教徒。」
就像十字架明明是刑具,在經(jīng)過主的試煉後,卻成為神聖的象徵。
卡希雅啊,卡希雅。妳一定也會再這場戰(zhàn)事中綻放成美麗的花朵吧。
屆時,妳便是那天堂,賜予德維克的恩典。
——惡人在基督裡,也能有善報。
我們皆有罪,但皆能獲得救贖。
他,陶倫?德維克,必將摘取在這場試煉後,由主所賜予的豐碩果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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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案:三色坊
作者:雨茶
插圖:FAN
歷史顧問:清水、Hak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