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做了個夢。
正確來說,那不能叫做夢,應該是從我那些殘缺的記憶裡隨便抽出幾塊,拼湊而來的東西。
在我專注於這段旅程上的時候,我所缺失的部分其實不會困擾我很多,畢竟我可以去思考為什麼漢堡裡的芥末醬要加那麼多,還有到底要不要優先禮讓浴室給女生之類的蠢問題。
可是當我做夢的時候一切就不一樣了。
我想我的大腦沒有辦法拿我的記憶和經驗拼湊出夢境,因此每晚我睡著時所見到的畫面,幾乎都是四分五裂的。
「讓我把光明還給你。」
有的時候我會聽見這句話,失真的聲音在耳邊迴盪。但眼前所見的是什麼都沒有的空間,所踩踏的地面發出了崩裂的聲響。
我想知道說出這句話的人是誰,而我又為什麼會變成這樣——說真的,應該是要這麼想才對,但其實說到底,失去記憶就算了,我根本不想去在乎那些。
我只想知道為什麼。
為什麼非得要變成這樣?
「我的老天……」我睜開眼睛,而眼前所見是有些破爛的天花板以及巨大電扇,在鼻腔中環繞著些許的燒焦味。
隨後,我感覺到背脊有股酸痛感竄了上來,這八成是在沙發上睡覺的後遺癥。
「妳還要繼續和那些人一起旅行?這是什麼意思?」我聽見廚房裡傳來一陣低吼:「賽亞,妳他媽的,妳先前還在半夜來到家門口說『我回來了』,而在這之前妳已經離家好幾個禮拜了!」
「我說了有重要的事!」而賽亞這麼回答,語氣兇狠:「而且是跟媽媽有關的。」
「賽亞,她已經死了,怎麼死的難道還會有關係嗎?」那個聲音,也就是賽亞的父親壓低音量說:「該死的!我原本已經不想再管這些了,我給妳出去參加所謂的『夏令營』已經是最大的限度了,妳別想再踏出家門一步。」
我從沙發上走下來,而K也在我對面沉睡著,她的表情看起來很安穩。這是我們這幾個禮拜以來的位置分配。當然,也只有在需要地方過夜的時候才會直接臥倒在客廳,大部分的時候我們都不太想麻煩賽亞家。
我小心翼翼的來到廚房門口,從透氣窗裡有陽光灑落地面。在這個空間內的正中央,賽亞的父親蓄著滿臉大鬍子,而此刻正怒目而視。
他們看起來沒發現我到了。賽亞抬起頭,說:「有人問我要不要加入基金會。」
她的父親表情變了,氣氛像是被凝結了。我看著賽亞再次撇過頭,而那雙眼睛正好與我四目相交,她低聲的又補了一句:「不過我說了不要。」
賽亞父親也看見我了,他皺起眉頭。
在我們先前來到賽亞家的時候,她的父親除了對整起行動的策劃人K破口大罵,以及說K製作的假夏令營宣傳單實在太爛。當初我們說要一起旅行的時候,我其實沒怎麼思考過為什麼賽亞能夠在毫無家長陪同的情況下和我們一起橫越美洲大陸。
總之那時我終於明白了,擅長美術的K從我們在簽書會上相遇後,為了籌劃這次一起尋找基金會的旅程,她將賽亞的父親徹頭徹尾的給騙倒。在那時半夜我們來到賽亞家便開啟了劍拔弩張的氣氛,不過,K表明了自己也是五十一區的受害者家屬。
或許是因為有了共同的話題,也或許是因為賽亞的父親真的對這類話題已經感到疲倦——我甚至聽到他說,能夠有段時間與賽亞分開,其實他很高興自己能夠藉此整理思緒——總之,我們並沒有耗費太大的困難,就在這邊稍微安頓了下來。
「嘿,莫予。」賽亞父親說,對方的聲音總是能讓我寒毛樹立,好像下一秒就會被打一樣。
「是的。」我站的直挺挺。
「忘記似乎是件好事,你不覺得嗎?」他說:「聽你之前說的那些,都讓人感覺,為什麼你不在那個地方好好過活就好了。」
「爸爸!」賽亞憤怒的說。
我頓了頓,然後低下頭說:「……毫無理由就讓我待在那裡,就算有得穿有得住,沒有半個認識的人,這樣根本一點意義都沒有啊!」
「而你卻回來送死了?」
我抬起頭。我對賽亞父親抱持的感覺有點複雜。我知道在失去記憶前我曾經與他談話過,但那段記憶也早已變成不明碎塊的一部分。賽亞父親看著我,然後說:「最起碼我知道,有個組織的勢力比白宮的混蛋們還要龐大,連我花了那麼多年建設起來的交際圈都完全無法挖掘。所以我現在都放棄了。」
「——知道嗎,莫予。我們在醫院見面的時候,我就覺得你不是屬於那一邊的。」賽亞父親挑起一邊眉毛,一邊伸手指著我。
我吞了口口水,然後撇開了視線。
接著,我聽見腳步聲從客廳傳來,K探頭進來,睡眼惺忪的說:「走了,小莫。我們要和那個講話很煩的員工見面。」
「知道了。」我向賽亞父親點了點頭,像逃離似的離開廚房。
「我也跟著一——」賽亞的行動被阻止了下來,在我進廁所梳洗的時候,還不斷聽見從廚房傳來的爭吵聲。
我們來到進入到內華達境內後,那些跟隨在我們背後的人似乎沒有再以車子尾隨,而是在日常生活中監視著。
會知道是因為前幾天我與K出門時,一個很明顯拿著照相機的人跌倒在我們面前,然後又匆匆忙忙的跑走。默默觀察後,我看著那個相機男被似乎是上司的人在街角巴了頭。
當然這些事情,賽亞也想跟著我們一起進行,只是有她父親在,大部分的時候都沒辦法。我和K來到了內華達州,我們本該在這裡尋找著基金會的蹤影,按照那份遺留的手記上寫的東西。
而那些的危機性似乎無關緊要。畢竟我們真的沒有要做什麼——也許吧。
「早安,莫予先生,還有韓德森女士。」
內華達的天氣即便是到了快要入秋還是一樣炙熱。我們和麥格約在了一處人煙稀少的荒地——從某個停車場再往前走個幾百公尺,已經靠近太浩湖以及加利福尼亞州的邊界了。
這裡沒有任何監控設備,天空一片萬里無雲。照理來說空拍機還有監視者都無法在這裡行動。
麥格身穿著黑色西裝,打扮非常莊重。看起來像是剛從某個葬禮現場回來的。他瞪著我和K,好像在確定我們沒有做出什麼大動作。過了這麼多個禮拜,或許他也應該要放下戒心。
「早安,等等要不要一起去吃早餐?」我試圖緩和氣氛。
「我們開門見山的說吧。」麥格舉起手,看起來好像要投降,而他根本連看都不看我一眼:「你們到底想要幹什麼?」
有陣風吹拂過來,鼻腔中有股熟悉的氣味。我似乎曾在這裡住過,這是K告訴我的。
「我想去你們的據點。」K淡淡的說,她的金髮隨風飄揚:「然後,小莫他得恢復記憶。」
麥格抽動了嘴角,他攤開手說:「妳不是說要來個交易嗎?韓德森女士。這個要求實在太過於籠統,妳不怕我直接把妳丟給某個異常項目,然後藉此毀屍滅跡嗎?」
「那在這之前我可能會先把小莫解決掉喔。」K微笑著說。
「欸幹。」我說。
麥格看起來咬牙切齒,我看著他拉開了袖子,又露出了那個奇怪拉丁文的刺青。他說:「雖然我不相信妳真的會那麼做,但凡事小心為上。那麼,妳進去我們機構裡要做什麼?」
「了結一份心願。」K聳聳肩,從她的眼神透露出某種深不可測的情緒:「就當作是一次校外教學吧。」
「妳的要求我或許可以辦得到。」麥格沉思:「但莫予先生是真的沒有辦法。他……基金會的記憶消除劑有可逆性。但記憶治療所需要的東西比消除還要麻煩好幾倍。」
我感覺到心臟開始躁動,像是有誰捏著我的胃往下拉。我吞了口口水,用大概是期待的眼神看著麥格。
他嫌惡的看向我,說:「要是鮑爾先生知道我在這裡和你們討論這些東西,他一定會把我丟去海裡。」
「所以我還有機會嗎?」我說:「就是……把記憶拼回來?」
「不!行!」麥格大吼:「你他媽一旦恢復記憶,基金會就會把你抓回去!一切都完了!你就永遠被困在那裡了!」
然後,K斜眼看著我:「你覺得呢?」
我吞了口口水,接著低下頭。
老實說我也不是不知道,從麥格和K口口聲聲的說著有人是為我好。但這些話聽起來虛幻且遙不可及。
這麼做非常有可能是錯的。我腦中的警鈴已經在大聲作響,彷彿要把我給震到耳聾。但,那些人,無論是一個還是兩個,甚至是很多個——他們所還給我的「光明」,已經讓我分崩離析。
到底是為什麼我無法與那些人一起同甘共苦?
我想知道的是這點,為什麼非得把我推開?這股不安還有埋怨似乎還留存著一些過往的我,這幾乎是我繼續行動的動力。
「好久不見呢。」
下一瞬間,我,麥格,還有K全部都愣住了。
那是一個陌生的男人,穿著研究員的長袍,臉上滿是髒污。他雙手插在口袋,臉上露出了玩味一般的表情。
但他是憑空冒出來的。
就這麼在我們談話的空間中,突如其來的,毫無徵兆的,出現在旁邊。
麥格當機立斷的從腰際上舉起槍,他滿是驚恐,講出來的話卻相當專業:「不要動,把手舉起來。」
「啊,啊,基金會的,請多指教。」男人說:「不過我是來找莫予的。你好——好久不見了——」
男人這麼面向我,然後又拉長音打了一次招呼。此時此刻我的心臟像是要爆炸:「你……誰?」
「我有以這樣的模樣與你見過,但很可惜的是,其他人已經隨著五十一區消散而不見了,那個爆炸真是傑作啊,你不覺得嗎?總之呢,現在只剩下最初最初的我,以及小小一部分的……那叫什麼,SCP-1051。」
我看不見其他人的表情,因為男人緊盯著我,而我也死死的看著對方的眼睛。
「嘿,不需要擔心,我已經沒有能力去吞噬其他東西了。」男人說:「但我能夠傳達一個口信給你。」
「五十一區?」我用氣音重複的一次。
「是的,孩子。你一定不認得我。但我們的淵源可比你想像的還要深刻。」他說:「但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英雄的旅途需要智者的指引,而我就是要給你卷軸的那個人。」
「你為什麼不通報?」我聽見K尖銳的用氣音喊道。
而麥格憤怒的回答:「要不是你們兩個站在這裡,我還需要顧慮嗎!」
我的注意力放回了男人身上,對方還是盯著我,似乎在等我回應。我深吸一口氣,沒來得及思考,直接用直覺說:「你能給我幫助?」
「等、等等莫予先生!」麥格開口:「你不要說話!不要回答他任何問題!」
「我已經說過,我沒有能力吃掉你們了。」男人皺起眉頭,有點不耐煩的向麥格說:「你也不是我要找的人——然後,的確。顧莫予,我能給你幫助。」
「我在五十一區發生了什麼事?」我顫抖著開口,已經顧不了後果了。
「這個嗎,說來話長,那是個講起來相當精彩的故事。畢竟你是造成我毀滅的元兇之一。是我選了你,而不是你選了我——大概是這樣亂七八糟的關係。」男人勾起人畜無害的微笑:「你是黑暗中的明燈,絕望者中的希望之光……這些詞簡直太令人發笑。但我們回歸正題,你就是那樣的存在——你啊,必須讓那個計畫所提及的時代來臨。你是蝴蝶效應中的風以及洋流。」
「計畫?」我連話都說不好了。不知為何我很想哭,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真糟糕,似乎有人快來了,」男人抬起頭,瞇起眼睛:「最後,我告訴你一個方法吧。」
「是、是的?」
「去與魔謀易,顧莫予。」
我看著男人轉了個身,接著……消失了。
就這麼他媽的,像是被橡皮擦給抹去一樣,只不過眨了下眼睛,他便從我的眼前失去了蹤影。
然後在我眼前廣闊的平原上,似乎在不遠處出現了一個像是電話亭的物體。
「與魔謀易是指……SCP-738?」麥格不可思議的喃喃自語:「為什麼他會提到?」
「你、你在說什麼?」我摸不著頭緒,腦袋和心臟都彷彿要崩潰了:「剛剛到底是怎麼回事!」
「先不說這個!」麥格大吼一聲,他抓過我和K的手臂:「我們得離開這裡!基金會可能馬上會透過其他監控儀找到SCP-1051,然後連帶的也找到我們!」
「這很好啊!」K嘶聲叫道:「就這樣把我們帶往基金會!」
「妳他媽瘋了!」麥格氣喘吁吁地說:「現在我們會成了與SCP-1051有關的證人,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安全逃離基金會的掌控,你們不懂嗎?他們死守著的那份光明已經不惜一切代價也要保持存續,請不要!保持著玩笑的態度就想要與基金會接觸!」
「從來沒有人要用玩笑的態度與基金會接觸!」K似乎是受不了了,她怒斥一聲,像是要哭出聲來,那些破碎的音節彷彿擁有能夠劃破風的力道:「從來沒有!是你們自己孤芳自賞!壓下所有會造成威脅的事物!我想看看那是什麼樣的世界!」
「是怎樣的烏托邦,值得有人賭上性命去拯救!」
然後我覺得後腦勺像是被人敲了一棒。彷彿、彷彿有誰似乎在我的腦袋裡捏碎了所有的腦葉以及全部的——
從紐約醒來的時候,我在鏡子裡看見的不該是我自己。我不認識這個我。此時此刻真正的我碎成了千百萬片。而我知道我必須去追尋。
我得去找到。
「小、小莫……」然後,K喘著氣,她的臉色漲紅。她走到我面前,有些驚慌的說:「你怎麼了,太熱了嗎?」
我的鼻血無法抑制的流下來。
「莫予先生?」麥格也靠近我。
「——我們,我們走吧。」我說,在太過於炙熱的陽光下大喊,我從未有過如此多的信念,那幾乎令人落淚。
「走吧!帶我去基金會啊!」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