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羽暉在他眼裡走遠了,不久,她發(fā)現(xiàn)男鬼的落單,回過頭來朝男鬼招了招手,示意他跟上。男鬼忽然笑了起來。他認識姜羽暉、跟在她身邊有人可以陪聊、三餐不缺,他還有什麼好煩惱的?他飛快飄到姜羽暉身邊,靦著臉問姜羽暉,「姜大人,咱們今晚不回家吃飯對不對?」
「嗯,我今天出門的時候說過不回家吃飯。」姜羽暉望過大馬路,馬路的另一頭有著各式各樣的平價高價餐飲店,「你晚餐想吃什麼?」
「鐵板燒!」男鬼在姜羽暉身邊飄了一圈,歡快的聲音表示他的興奮,「那裡那裡那裡!我從以前就見過鐵板燒這玩意但是一直都沒嘗過!姜大人,您覺著如何?」
「那就鐵板燒吧。」男鬼的提議立即被姜羽暉拍板通過。姜羽暉順著男鬼比的方向望去,大馬路對面確實有間平價鐵板燒。她拉著男鬼跟在人群末端搶黃燈。然後,她聽見耳畔有道清脆的嬰孩笑聲。
那瞬間,大馬路上的噪音被抽空了。姜羽暉只感覺到她在斑馬線上跑、她在搶黃燈,她大步跨在斑馬線上,一步步縮短與對面人行道的距離。但是,嬰孩的聲音在她耳畔咯咯地笑。
像是發(fā)生什麼事情足以逗他開心地咯咯笑。
——不妙。姜羽暉大腦剛閃過這兩個字,她的肩膀被人從後方用力一推。
她現(xiàn)在還在馬路中央!她剛剛還是人群壓底的最後一人!這條馬路是這座城市少數(shù)的多線道——馬路寬度六十米絕對跑不掉!她被那一推推得重心不穩(wěn),踉蹌幾步站穩(wěn)在斑馬線之前、十字路交會的區(qū)域。
「姜羽暉!」
路口一臺連結(jié)車高速右轉(zhuǎn),眼看它的行進方向朝姜羽暉碾去。男鬼本來就是透明白的臉瞬間慘白,極速朝姜羽暉飄去,要將姜羽暉扯來安全的地方。姜羽暉站在原地,眼裡映著連結(jié)車的倒影,腦袋滿滿滿只記得她的咒罵:
——他媽的死小鬼!
姜羽暉感到她的身體被釘在原地,胸腔裡的心臟跳得又快又急,每次的跳動狠狠撞擊了她的胸腔耳膜四肢全身。她下意識地捏訣,繃緊的神經(jīng)讓她的右手捏的迅疾,甚至顧慮不到手上的動作是否有誤——眼下的狀況也容不得她的訣有誤。男鬼伸長手打算抓住姜羽暉的肩膀,卻眼睜睜地看到他的手在觸碰到姜羽暉的瞬間,穿透了姜羽暉的肩胛。他愣了愣,動作為之一煞。姜羽暉立即將她的手往後一甩,撈過男鬼大喝,「退!」
聲音響起的同時連結(jié)車的前輪貼著——其實還空了約一個人的距離——他們呼嘯而過。姜羽暉瞬間感到腳軟,跌跌撞撞後退了幾步,腳後跟隨之撞到身後的分隔島。周遭的聲音全部都回來了,她聽見路人的尖叫聲、刺耳的煞車聲,還有連結(jié)車撞上分隔島停不住,攔腰又撞斷好幾根路樹的巨大聲響。
如果她沒來得及把訣捏完真的會被撞。姜羽暉呻吟一聲,跌坐在分隔島。男鬼傻呼呼地看著一團亂的大馬路,然後朝連結(jié)車的方向看去,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姜、姜羽暉——」
「過來。」姜羽暉朝他伸出手。
她沒時間顧及男鬼對她稱謂的改變,也沒時間顧及男鬼見識了生死一瞬間現(xiàn)場的反應——尤其當事人還是她,肇事的連結(jié)車就橫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繃緊的神經(jīng)鬆懈下來,取而代之的卻是在四肢百骸亂竄的疼痛。
「怎麼了姜羽暉……?」男鬼愣愣地看著那臺車頭撞毀的連結(jié)車,依依不捨地轉(zhuǎn)身。不知道駕駛到底怎麼了,他想,然後眼裡見到的是臉色慘白在隱忍疼痛的姜羽暉。
「姜、姜羽暉!」
「安靜。」姜羽暉咬牙喊道。她伸手在男鬼面前捏了幾個訣,男鬼並不曉得姜羽暉在他身上弄了些什麼。他不明所以得看著姜羽暉動作,姜羽暉的手雖然顫抖——不知道哪裡來的疼痛侵襲著她——但是捏訣的動作依然行雲(yún)流水。
「姜羽暉——!」男鬼幾乎急得要哭出來了。姜羽暉沒被車撞,但是現(xiàn)在未明的狀況也令他心焦。
「不用擔心。」姜羽暉硬撐著身體安撫道,「我等等會暈過去,睡過一覺就沒事了。阿季,在我爸過來之前就麻煩你了。」
——推我的那個死小孩還在附近,你最好留在我身邊。姜羽暉還來不及往下交待,又一道鑽心且撕裂全身的痛楚。再然後,她的意識就斷線了。
男鬼在她身旁焦急地飄來飄去,要幫忙他沒辦法幫忙,不幫忙……剛剛姜羽暉交待麻煩他了也不知道是麻煩什麼。偌大的車禍吸引周遭的行人圍觀,人行道上滿滿的都是看熱鬧的人潮。
警車和救護車很快來到現(xiàn)場。事故現(xiàn)場被警察封鎖,本來就很容易塞車的大馬路東向被封鎖了三線快車道造成堵車,車陣不知道回堵了多遠。救護人員對姜羽暉進行簡單的救護(其實什麼也沒做)並且通知家屬,男鬼在一旁乾著急,他在來來回回的紅綠燈裡遲遲找不到姜天佑的身影。
姜天佑沒來,倒是姜羽暉被送進了醫(yī)院。男鬼當然跟著姜羽暉飄進救護車,見識人家手忙腳亂的陣仗。姜羽暉的家離醫(yī)院不算遠也不算近,騎車大概需要十分鐘的時間。十分鐘,對男鬼來講是個沒什麼意義的單位,但這十分鐘讓他有恍若隔世的煎熬漫長。
他覺得他每秒都看了外面走道一次,一一把非醫(yī)療人員的面孔看過一遍,沒見著姜天佑的臉再重走道的底端看起。直到姜天佑的身影出現(xiàn)在醫(yī)院走道上的行人裡,男鬼這才感到如釋重負。
「羽暉爸爸啊!」男鬼覺得他要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得撲向姜天佑。姜天佑是救星!是他的救世主!「羽暉爸爸!」
姜天佑沒時間理會朝他飛飄過去的男鬼。要在平時他可能會考慮退個幾步,以免男鬼的電波和他突然合了,他會當場起乩。但是姜羽暉在裡面,他顧不得這個朝他飛奔過來的男鬼。
「羽暉爸爸,姜羽暉說她——」她沒事三個字還沒講出來,姜天佑一副要吃了他的表情讓他閉嘴。他訕訕地在姜天佑附近來回飄盪,一邊在心裡碎碎唸姜家一老一少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姜天佑很快確認姜羽暉沒事了,和醫(yī)護人員又交談幾句。男鬼跟在他身邊,聽著他的對話,最後姜天佑向?qū)Ψ降懒酥x,迴過身來看著躺在病床上的姜羽暉。男鬼覺得他還是要把姜羽暉暈倒前的安撫如實交待給姜天佑,「那個……羽暉爸爸……」
姜天佑仍是一副要滅了他的表情。他怯怯地上報,「姜大人說她沒事,她只要睡過一覺就好了。」
「我當然知道她沒事。」姜天佑講得一副要把他生吞活剝的樣子,咬著牙對他說道,「你以為我沒看她的脈象?我當然知道她全身上下都沒事!」
一片黑暗。
姜羽暉坐在一塊巨大的巖石上。她的周遭一片黑暗,唯她坐著的那塊區(qū)域有光。
不知道哪來的光芒打亮了她這一小片地方。也就只有這個區(qū)塊,再過去就是滿天滿地的黑,就連唯一的光芒都穿透不過的幽黑。她蜷著身體,把頭埋進膝蓋裡,像是在小憩卻又不像。
時間在這裡沒有概念。姜羽暉不知道維持同樣的姿勢多久,久到她抬起頭來,伏在膝蓋上望著光與黑暗的交界處——那裡涇渭分明,過了光圈的範圍就是深不可測的黑——一雙古老年代的布鞋自黑暗走進她的視野裡。
那雙鞋子……幾千年歷史的東西了,姜羽暉想。她抬起頭,正視那雙腳的主人。
來人穿著一席青衫,臉上噙著一抹笑意,側(cè)過頭來看向姜羽暉。姜羽暉直起身,拖腮看起他千年前的衣裝,最後將視線定位在他的臉上。
「你來得太慢了。」姜羽暉說。
姜羽暉睜開雙眼,觸目所及是整片白色的天花板。
姜羽暉眨眼,再眨眼。天花板是很乾淨的白色,沒有摻雜任何的暖系色調(diào)。她又盯著天花板一會,男鬼的頭蹭進她的眼裡。他們相視幾秒,男鬼方拉開嗓門,大咧咧得叫著,「姜大人醒來了!」
他這一聲大叫吸引了醫(yī)院裡其他飄來飄去的鬼。他們紛紛佇足往病房裡探望,見到姜家父女齊齊望向他們,難得起來的好奇心統(tǒng)統(tǒng)都澆熄了,該幹什麼就幹什麼,沒事的繼續(xù)在醫(yī)院裡飄盪。
「安靜。」姜羽暉甩手要他閉嘴。昏睡好一陣她的聲音都啞了,簡單兩個字還能岔音。姜天佑端杯水給她潤喉,她理所當然的接過,下意識忽略姜天佑身上熊熊燃燒的怒火。
「姜羽暉,」姜天佑磨牙,「你老爸我是不是對你太好了?」
「爸你是全世界最好的老爸,你對我最好了。」喝過水的喉嚨發(fā)音正常許多,姜羽暉趕緊裝孫子。任誰看到自己家小孩出車禍,就算沒事,應該、都會……生氣吧……?
姜天佑從車禍開始罵,罵她不會等下一輪的紅綠燈再過馬路是不是?想要搶黃燈很好啊結(jié)果出事了。就連前幾天被他聽見的『囉唆』二字也被翻出來,罵著罵著姜天佑連舊帳都開始翻了。
姜羽暉覺得自己很無辜,她是被那個孩子推一把才落得這種下場,但姜天佑罵得正起勁,她只能裝乖讓姜天佑罵到氣消。男鬼由衷覺得他該到一旁迴避,沒準姜天佑罵得高興順便把他拖下水,病床的布簾被人從外面拉開。護士插腰,沒好氣得對裡邊的姜家父女厲聲說道,「先生,你要罵你女兒是你家的事,但請不要打擾隔壁床的病人休息!」
姜天佑向護士道聲抱歉,他火氣上來一時忘了。送走護士並拉好布簾,姜天佑轉(zhuǎn)過身,龐大的壓力從他身上撲天蓋地傳來。鄰近識相的鬼飛的飛、逃的逃,男鬼在內(nèi)心暗叫不妙。他聽過姜羽暉提及多次,知道他們家背後有位上仙,真的見到上仙下來又是另一回事。
居然在這時候起乩。姜羽暉臉上的表情凜了凜,定定地看著姜天佑。男鬼抖了抖嘴唇,想走也不知道要飄去哪裡,姜羽暉一把將他扯到自己身後,對姜天佑恭敬地點頭,「見過元帥大人。」
「沒事了?」姜天佑側(cè)過頭,打量躺在病床上的姜羽暉。
「多謝元帥大人厚愛,小的已經(jīng)沒事了,現(xiàn)在活蹦亂跳一尾活龍。」姜羽暉抬手,稍微擺動一下證明自己還有活動的能力。姜天佑靠近病床,伸手想碰觸姜羽暉的額頭,卻被姜羽暉箝住手腕。
姜天佑瞇了瞇眼。姜羽暉穩(wěn)如泰山,躺在病床上不抖不驚,食指中指依然挾著姜天佑的手腕。
男鬼看了看姜天佑,又看了看姜羽暉。橫在他們二人之間的氣氛詭譎,他想打圓場不知從何打起。
「看樣子是真的沒事。」姜天佑笑出聲,爽朗的聲音打破僵硬的局面,他的手亦收了回去,「虧我得知了消息好心好意下來看你,卻被如此對待,好心真被當作驢肝肺。」
「小的不敢。」姜羽暉微微頷首,「倒是元帥大人宅心仁厚,小的受寵若驚。對於元帥大人的恩情小的必定銘感五內(nèi),萬萬不敢忘記元帥大人的恩情。」
「不要跟我來那套,我知道你也不想。」姜天佑對她擺手,坐到病床旁供給家屬使用的小沙發(fā),「還撐得住?」
「當然。」姜羽暉嘆口氣,這才放鬆下來,「老毛病而已,問題不大。」
「就是老毛病,問題才大。」姜天佑搖頭,一副朽木不可雕也的表情,「當你覺得有事問題就已經(jīng)大了、不能救了。最好的例子就是牙齒,你看看,多少人覺得牙齒有問題去看牙醫(yī),他的牙齒已經(jīng)沒救了,只能拔掉用假牙。年輕人,凡事不要拖到最後,發(fā)現(xiàn)有異狀就要找出源頭根治。」
男鬼他聽不懂。他只能杵在姜羽暉身後,看他們一來一往交談。他甚至覺得,他們的交談其實是一種交鋒。
「不要太狠。」姜天佑忽然跳了話題,「那孩子確實是做過頭,奉勸你出手不要太狠。」
「為什麼?」姜羽暉躺在病床上,立起的病床上部讓她能和姜天佑平視。
「他來了。」姜天佑說,「天庭有消息,人間有他出沒的痕跡。」
如果他們不是在醫(yī)院裡,如果這間病房不是六人病房,男鬼覺得,掉根針在這裡他都能聽見聲音。姜羽暉和姜天佑兩人只是對視,彷彿他們以此交談。沈寂鑽進他的身體,在他的心裡撓啊撓的,撓得男鬼一陣發(fā)怵。
「我明白了。」姜羽暉說,「我會謹慎行事。」
「放屁!」姜天佑怒喝,那不合形象的字眼讓男鬼愣呆在地。「你會謹慎行事,你現(xiàn)在就不會躺在這裡了!」
姜羽暉翻個白眼,明明她是被陷害的。「元帥大人,您激動了。」她擺擺手,擺明送客,「小的忽然感到累了,想睡。元帥大人跑這一趟關(guān)懷小的,小的感激涕零,不足以道盡內(nèi)心激情。」
姜天佑對姜羽暉的趕人不予置評。他雙眼一閉,再次睜眼又是原本的姜天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