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流下來的天氣真的很冷。姜羽暉將雙手放進羽絨外套的口袋裡,享受放在其中的暖暖包帶來的暖意。
臺上的公民老師口沫橫飛得在談起亞當斯密那隻看不見的手,教室裡至少有將近一半的同學被看不見的手擊沈,不是趴在桌上就是側過頭睡死在老師面前。公民老師不只聲音平板,就連講課內容也只是照著課本唸,對一些學生而言,聽他上課一點意義也沒有。
姜羽暉偷偷看向手機,還沒到放學時間。她按了幾下手機,對於剩餘的時間有些按捺不住。她發了一會呆,想了一下剛剛下課和鄭千遙有什麼話還沒聊完,最後提起筆,拿張B5的活頁紙,開始寫一張大型紙條。
紙條的內容不外乎一些廢話。她和鄭千遙兩人在紙上聊了一陣沒意義的內容,相約放學後一起前往學校後面的燒仙草店吃一碗熱呼呼的燒仙草。十度的低溫真的很讓人受不了,尤其搭著令人不曉得要不要撐傘的絲絲細雨,冷度一整個向上翻了數倍。
密閉的教室和戶外給人的感覺確實差異頗大,畢竟密閉的教室可不通風。當下課鈴響、全部的教室打開大門的時候,平和高中所有的教室不約而同響起此起彼落的吸氣聲。
「好冷喔!」
「嘶——!好冷!還下雨耶!這什麼爛天氣!」
「好冷好冷!」說話的人還不斷左右兩腳交互跳。
姜羽暉跟著人群一起喊聲好冷,匆匆套上手套收拾書包以後便和鄭千遙一起離開教室。
學校後門的燒仙草店已經擠了一些人。姜羽暉她們的教室沒有地利之便,就算下課一馬當先的衝出教室,仍是有許多學生捷足先登,她們只能排在隊伍後方等待服務。
老闆長年服務學生,手腳很是俐落,不消多久,她們已經坐上位置,等待點餐。
姜羽暉拿起菜單,和鄭千遙各自在自己想吃的口味上各畫一筆,等待老闆跟老闆娘消化湧動的人群。
這間店面不僅在冬天時提供熱呼呼的燒仙草,在夏天時亦有學生喜愛的冰品,加上口味不差,放學時自然可見許多的學生聚集,慰勞一天的辛勞。
狹小的店雖然人擠人,但是人群消化的速度也快。學生中有不少人要趕著補習,或者回家,很快的,姜羽暉和鄭千遙點的燒仙草已經端上桌。她們一邊吃著熱食,一邊談論起這陣子每位老師嘴上開口閉口的威脅。
高二下學期的生活就是每天不斷地被老師威脅,什麼學測近了同學們大家要好好把握時間唸書,不然高三就會唸到想哭云云。隔壁高三班濃濃的愁雲慘霧不斷的穿越樓牆,侵襲高二學生們的日常。不過絕大多數的高二生在暑假之前都認為時日還早,來日方長,不受老師們的威脅影響,和生活緊繃的高三生相比,仍舊介於高一的悠閒與高三的緊張之間。
因此,她們的話題很快便從老師跟未來還很久的升學考脫離,扯到了三年級的學長姐。
「昨天晚上啊,有個學姐晚自習結束後沿著校門口那條路走回宿舍。你也知道嘛,我們學校外面晚上的時候很暗,沒什麼人。她居然聽到有人在叫『燒~肉粽』耶!學姐想說剛結束晚自習,有點餓了,打算買一粒粽子回去當宵夜。結果她轉身要去找那個攤販的時候人家已經不見了,只好默默的回去。」鄭千遙換口氣,「欸,姜羽暉,我們在學校那麼久怎麼從來沒聽說過晚上有人在賣肉粽?學校晚上又暗又沒啥人,平常留下來晚自習的人又不多,我還是頭一次聽到有人在賣粽子耶。」
「可能是剛好經過吧?」姜羽暉舔了舔湯匙,她碗內還有將近半碗的燒仙草,「剛好學姐餓了要找人家的時候,人家已經走了。」
「應該吧,」鄭千遙放下湯匙,她的碗反而是空的,「我只是對學校附近晚上有攤販感到不能理解。晚上耶,這邊的路燈又不亮,感覺超黑的,尤其行道樹又大棵,路燈的光都被遮蔽了,如果又吹風,剛好又是鬼月的話,就算不是自己一個人,走在路上也超可怕!」
「你沒有晚自習沒有留校就好啦!」
「可是光是用想像的就很恐怖了好不好!不過還好我都跟羽暉一起回家,所以沒什麼問題。」
「啊、喂!」不是這樣就沒問題吧?姜羽暉大囧,「哪有人這樣就沒問題的!」
「因為有人陪啊!啊啊姜羽暉你吃很慢耶!你吃快一點啦!」
「喔,好啦。」被催促的人依舊緩慢的動著湯匙,完全沒有加快的意味。
她們和來來去去的熟人分別打過招呼,姜羽暉又被鄭千遙嫌棄幾次動作慢以後,終於解決碗底的食物。
二月底的天氣一點也不討人喜歡。姜羽暉和鄭千遙走了一段路,猶豫再三,最後決定打開雨傘。綿綿的細雨落在身上其實沒有什麼感覺,但她們離最近的公車站還有段距離,還是撐傘一下比較好,省得著涼或其他麻煩的問題。
「欸,」姜羽暉開口,「你之後大學打算要唸什麼?」
「還不知道耶,你呢?」鄭千遙看著對面的還未轉綠的紅綠燈反問,「我覺得那些科系看來看去都不知道要選什麼……羽暉有沒有什麼想法?」
「我也不知道。」姜羽暉回答,並且把鄭千遙往後拉一點,她太靠近路邊的紅線,「我不知道我以後要做什麼……雖然我爸說以後的工作跟你學的東西不一定會有關係就是了。」
「……伯父這樣說感覺好怪……」
「我也這麼覺得。」姜羽暉想起了自家老爸,不由得抽了一下嘴角,「讓他來講這種話真的很沒說服力……」
「啊哈哈,誰叫伯父比較特殊一點。」
「那應該不是特殊的問題了。」姜羽暉完全不認同,「他是根本不適用!」
她老爹當年的志願選填是根據自身需求而填的,完全沒有考慮過其他的問題。姜羽暉一直到下了公車都還在想她老爸的那句話。經過自家門口時,她還特地抬頭看了掛在屋外的招牌一眼,想著要不要乾脆跟自家老爸一樣唸中醫算了。
姜羽暉的爸爸,姜天佑,是一名中醫師。
而他的女兒,姜羽暉,目前就讀平和高中二年級,面臨瞭解自己興趣以及性向的煩惱。
她踏進自己家,「天佑中醫診所」的門口,一干的診所老熟客紛紛向姜羽暉打聲招呼。
「唉呀小羽回來了——!」
「小羽好久不見,哎唷真的越來越漂亮了喔!」
姜羽暉一一向那些每個禮拜都會打照面的阿伯大嬸打招呼,一面走入診間。當初姜天佑裝潢診所的時候忘記將樓梯隔開,因此姜家人回家勢必要從診間上樓。
「爸,我回來了。」
姜羽暉對正在看診的姜天佑說道。姜天佑對她點個頭,繼續替他的病患把脈。
但是,當姜羽暉上了樓梯之後,她卻聽見來看診的病人忽然壓低聲音,對她父親窸窸窣窣的說了一會話之後,她老爹非常頭疼地回覆:「是阿彰把你介紹過來的啊……我已經不做這個很久了……」
姜羽暉放下掛在右肩的書包,躡手躡腳的走下樓梯。她蹲在樓梯口,偷聽起姜天佑和病人的對話。
「你這樣我也很為難,」她聽見她的父親說道,「我現在還在看診,而且不知道桌頭有沒有空——」
姜羽暉聽到這裡就知道了:那個病人是她們家再過去一點的土地公廟廟公介紹來找她爸的,不曉得是要來問什麼事。
姜天佑的本業是乩童,中醫師只是副業。他也不是很久沒當乩童,他只接土地公廟廟公(也就是她爸口中的阿彰)介紹過來的客人,而和姜天佑搭配的桌頭,現在大概在樓上一邊陪她奶奶吃晚餐一邊罵連續劇的編劇。
而姜天佑會感到為難是為了釣對方上鉤,但林儀芬(姜羽暉她媽的名字)會控管姜天佑起乩也是主因。
當初姜天佑唸中醫就是覺得偏方感覺很不靠譜,乾脆去唸中醫系學習中醫比較方便,如果遇到信徒求神問身體治病等問題至少可以開出一針見血的藥方,或者可以針對信徒拿出來的奇怪偏方做出正確的解釋及更正,當然,姜有為是中醫師也是其中一項原因。後來姜天佑和林儀芬結婚以後,因為姜羽暉的出生,姜天佑和他父親受到林儀芬的控管(理由是不要影響小孩)越來越低調,低調到只替土地公廟的廟公介紹的信徒起乩。
會被土地公廟的廟公引薦過來這裡的人不外乎兩種:一種是廟公被盧得受不了就將人推薦過來了,另外一種就是身上真的有太厲害的麻煩,廟公沒辦法處理,必須交由姜天佑接續。而樓下的那位病患,老實說,姜羽暉方才上樓的時候沒特別注意,所以她不清處對方究竟是沒什麼大問題的前者還是有點麻煩的後者。
診間裡又響起壓低的對談聲。姜羽暉集中精神,用力地偷聽,但雙方聲音壓得太小,聽不出個所以然來。她在樓梯口蹲了好一陣子,兩腳都發麻了,竟然連個可以湊熱鬧的關鍵字都沒聽到。她揉揉發麻的雙腳,小心翼翼地把蹲姿挪成坐姿,好讓自己可以聽得舒坦點。
「不然這樣好了,你先去帶你兒媳婦過來一趟。」姜天佑和病患討論道,「我們先問太子爺,看看是發生了什麼事,再請太子爺指示?」
——喔喔,聽到重點了!姜羽暉終於聽見她想聽的東西,便推開樓梯間的門,湊入診間的熱鬧裡。
「老爸,你有事情要問元帥大人?」
「……你什麼時候下來的?」姜天佑看向推開樓梯間的門的姜羽暉,對於突然冒出的姜羽暉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我聽到叔叔提到廟公的時候下來的。」姜羽暉回道,「爸,你既然要問元帥大人的話,不跟阿公講一下?」
姜羽暉的爺爺,姜有為,正是與姜天佑搭配的桌頭。姜天佑看了一下姜羽暉,然後問道,「你阿公現在正在幹麻?」
「他陪阿嬤在看連續劇,就那部『老子和小子』。」
就算沒上樓姜羽暉也知道樓上兩位老人家在看比人生還芭樂、據說斥資重金的八點大戲。姜天佑一副果真如此的表情,就見姜羽暉從診間的另一頭拉過一張椅子,面對椅背坐下,「叔叔是遇到什麼事情需要請教我們家元帥大人?」
病患從上到下打量甫坐下的姜羽暉,同樣的,姜羽暉也在審視坐在她爸對面的病患。那是一位已過中年的阿伯,穿著劣質的襯衫和西褲,長相也普普通通,就是那種走在路上擦肩即忘的蕓蕓大眾。
對方似乎對姜羽暉的插入感到不妥,便轉頭對她老爸說道,「姜醫生,這……」
「羽暉從小就跟在我旁邊幫忙,小孩子有時候能在我們意想不到的時候突破盲點。」姜羽暉不由得撇撇嘴,雖然她未成年沒錯,但哪算什麼小孩子!「而且小孩子趁現在多學學,以後遇到事情才不會給人家添亂。」
姜羽暉囧了。她什麼時候給她老爸添亂過?
阿伯又打量姜羽暉一陣,見姜天佑沒有趕走姜羽暉的意思,最後開口。
事情是這樣的:
阿伯姓王,膝下有一獨子,前年終於結束愛情長跑,在親友的祝福下抱得美人歸。新婚夫婦非常恩愛,三個月前,阿伯的兒媳婦傳來好消息:他們夫妻做人成功!這件事讓阿伯全家上下非常高興,一致贊成兒媳婦把工作辭掉在家專心養小孩的決定。
王家對即將要出生的小生命抱持很大的期待。但是,約莫從上個月開始,王太太開始莫名的腹疼。起先,王太太不是很在意,可是腹痛不只越發頻繁,更有加劇的跡象。王太太開始緊張了。她跑遍了醫院的婦產科,照超音波檢查出來的狀況都沒問題。醫生告訴她沒事,只是子宮收縮而已,這是正常的現象。但她腹痛始終不見好轉,王阿伯輾轉求助各方,打聽到土地公廟那邊可以問事情,就問到這裡來了。
「所以是沒有原因的肚子痛?」姜羽暉聽完以後馬上不解地看向她老爹。那些應該是她老爹才懂的東西才對。
「對對對。」王阿伯搶過姜羽暉的話頭,「就是找不出原因。我和我老婆想說會不會是被什麼東西跟上了?就算沒事讓太子爺給我媳婦壓壓驚也好。」
姜羽暉想了想,不好妄下判斷,「在出現這些狀況之前,她有去過哪些地方嗎?還是有發生過什麼事?什麼意外?說過什麼不得體的話?如果她是被跟到的話,通常會有個緣由。」
「沒有發生什麼事,都很正常——」阿伯的很正常講到一半忽然頓了頓,硬生生地轉了個彎,「她前一陣子出了車禍。」
姜羽暉「喔」了一聲,姜天佑則在一旁思考。
王阿伯一提起這件事,整個人憤慨了起來,「就在黃昏市場那邊,被一輛車追撞——哎唷那人有夠夭壽,過馬路都不看路,開車開得橫衝直撞,我媳婦從市場騎摩托車回家就被他撞到。夭壽!我媳婦她身上有小孩耶!你們不知道現場有多嚇人,東西掉得四處都是,車連撞了好幾攤以後橫在馬路中央,撞到我媳婦摩托車的車尾。幸好人沒事,只有車尾被撞爛。」
「……」
該說什麼,福大命大嗎?姜羽暉默默得聽著王阿伯氣憤的言語,一邊朝她老爸投去幾道視線。
「車禍是上個月初發生的意外。」阿伯將肇事者罵個盡興後,語調平緩了不少,「我媳婦差不多那時候開始腹痛,看了好幾家醫院,都找不出原因。超音波也照過了,小孩沒事,很正常,發育得十分良好。醫生說可能是車禍造成的心理問題,要我媳婦回家多放鬆,不要想著車禍就行了。」
姜天佑沉默了一會,然後開口,「帶你的媳婦過來看看吧。」
「醫生,你的意思是?」阿伯搶問。
「帶你媳婦過來吧,」姜天佑在鍵盤上打了幾筆,開帖安養心神的藥,「我們問問太子爺你媳婦出了什麼事、要怎麼處理……」
「好、好,那姜醫師,我回去帶我媳婦過來給你看看。」阿伯匆匆起身,忙不迭地說道,「那就麻煩你了。」
姜天佑按下手邊的機器,門外的號碼看板往下跳一位數字。「我給你媳婦開帖藥,三餐飯後服用,記得去櫃臺領。」
「醫生,這藥是……?」
「安心養神、調理身體的藥。」
王阿伯聽了連聲道謝,推開診間的門,回家找他媳婦去了。姜羽暉看著闔上的診間門,開口問她的父親,「爸,你覺得有可能是心理因素?」
「不排除是。」
姜羽暉低頭想了一會,最後起身對她父親說道,「我出門一趟。」
「嗯。」姜天佑回問,「有想法了?」
「大概有。要去看看才知道。」姜羽暉摸著下巴說,「不曉得是不是因為車禍才被跟,也不曉得被什麼東西跟到,也有可能在更早之前被跟了,受到車禍或什麼事情刺激才出鬧這點事情來,當然也有可能是車禍後的心理因素把腹痛放大。」她頓了頓,「總之,沒看到當事人,什麼都不好說。」
「等等出門自己小心。」
「……知道啦。」
樓梯間的門關上的同時亦隔絕姜羽暉的話音。姜羽暉不知道的是,姜天佑並沒有漏聽她關上門前的那聲「囉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