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床褥上因藥物陷入昏迷的少女,男子坐在床畔凝望著她的側臉。
明明不想管她死活的。
明明讓她這樣死掉就好。
但是身體不知道為什麼就動了起來。
有可能嗎?難道自己對她——
他煩躁的按住額頭。
他竟然該死的陷下去了……
但就算是真的,他也不能承認這種感情。
否則,自己將會保護不住她……
§
當我醒來時,發現自己身在亞修的房間。
亞修的床軟軟的,羽絨被蓬鬆得像棉花糖。枕頭旁邊放著摺疊整齊的電毯,不過礙於會太熱的緣故而沒替我蓋上。側過身,我看見亞修在旁邊的書桌上認真辦公。在我因移動而發出聲音之後,亞修停下手中的動作,轉頭看我。
此時的他看起來並沒有殺意,彷彿之前的那些事全都是一場夢。雖然喉嚨乾澀,但我還是輕聲開口了。「為什麼?」
為什麼當時殺我時要故意放我走?而為什麼明明要我死卻又趕來救我?
「我要妳親眼見證特爾斯也不是好東西。」亞修讓椅子轉動,面朝我的方向。「不過我一開始是認真想處決妳,特爾斯的事只是順便。」
「那為什麼後來反而選擇救我?」睡過一覺之後,藥物的疲倦已經全都消失。在溫暖舒適的被窩中,我甚至還有閒情逸致開玩笑。「啊,難道你喜歡上我了?」
「妳是不是欠殺?」亞修冷聲回應,原先好好的氣氛又被硬生生破壞了。
可惡,這人開不起玩笑。
亞修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刻意避開我的視線。微光之下,他就像是一尊完美的雕像被立在窗旁展示。
宛如任人囚禁擺弄的藝術品。
腦內突然躍出這項比喻,旦我又覺得很適合。
「亞修……你心中的烏托邦,是什麼樣的呢?」自然而然的,我把問題問出了口。
亞修連眨眼都沒眨,依舊緊盯著窗外的一點。他表情木然,彷彿感情系統已經完全麻痺。「就像現在這樣。這裡便是烏托邦,永恆不變。」
「就算沒有自由也是烏托邦嗎?」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此刻的亞修好悲傷。
「安穩平靜,只要這樣便好了。」亞修闔上眼,不再多作表示。
「你騙人。」
房間出現了第三個聲音。
不對,這是我自己的聲音,然而我並沒有要這樣說的意思。
視線變得模糊,我困惑的揉揉眼,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
然後,在眨了幾下眼之後,眼前的景像變了。
亞修跪在我面前,單手扼住我的喉嚨。「這是怎麼……?」
他反悔了!我會死在這裡!
「別動。」亞修低語,但因為我的掙扎放鬆了力道。「快說,妳是誰?」
「我是布蕾伊。」恐懼侵占所有思緒,我連控制自己不發抖都辦不到。
亞修鬆開了手,退後了幾步。
我從床上彈起,大口喘著氣,想盡快消除窒息的不適。「剛剛到底怎麼了?」
「看時鐘。」亞修抱胸靠著牆,一點都沒有想解釋的意思。
當我看見牆上的掛鐘,整個人都毛了。
我的意識消失了整整十分鐘。
我重新把棉被裹回身上,整個人發寒。「剛才的我發生了什麼事?」
「不知道,我會去查清。」雖然亞修整個人的回應雲淡風輕,但我只覺得恐怖。
所以我剛剛是被什麼厲鬼附身了是不是!
亞修按住頸間的晶片,彷彿在傾聽什麼。過了幾秒,我才想起這是烏托邦電話的接聽方式。掛掉電話放下手,亞修的表情變得不耐煩。「有個會議要開,我必須先走,妳一個人在家沒問題吧?」
「沒問題!」我把右手舉到眉間,做敬禮的姿勢。「如果有什麼我力能所及的事都可以拜託我!」
亞修輕哼了一聲。「那麼,去讓烏托邦的天空放晴吧。」
「你開的這是什麼奇怪條件啊!」我在他背後抗議。
亞修沒有再回話,拎起公事包出門。
但在亞修離開前,我看見他露出了微笑。
§
幾天後的夜晚,我受邀上屋頂一起觀星。
亞修煞有其事的準備了午餐籃,在屋頂鋪起了墊子。
當我帶著困惑的心情拎果汁上屋頂時,看見的便是這一幕。「我說句實話,烏托邦根本看不見星星吧。」
「是嗎?」亞修拍拍墊子旁邊的空位。「坐。」
我無言的在他旁邊坐下,指指烏雲罩頂的天際。「你看吧。」
亞修按下手中的遙控器。
下一秒,天空被各種閃耀的星星填滿。是投影。
直至今日,投影科技已經被發展到淋漓細致,甚至這些星星都有些真假難分。我轉頭看向亞修。「這麼厲害的技術竟然拿來這樣浪費啊?」
「只是想製造一點浪漫的氣氛。」他低頭在高腳玻璃瓶中注入果汁。「妳還沒成年,用這個替代。」
「酒明明十八歲就能喝了。」我邊嘟噥邊接過杯子,裡面的果汁還在冒泡,我猜可能是有氣水的成份。
「是誰上次喝醉在慶祝宴大鬧還要我背回家……」
「啊啊沒事!」我咳了咳,轉向夜景想找事轉移話題。烏托邦的夜晚也是燈火通明,尤其是指標性的政府大樓,整棟樓都用白色的光芒綴點。「烏托邦加班是常態嗎?」
「算是,但我除了重要會議之外都不會加班,除非有人想跟凡妮莎槓上。」亞修蠻不在乎的啜飲了一口。「好辣。」
先生,這是果汁汽水!
我們抬頭仰望星空,又沉默了一陣。
「我們,來吃火鍋吧。」在飲料大約剩下半杯之後,亞修突然開口。
「那有人宵夜吃火鍋的啦!」我忍不住吐槽。
「為什麼晚上吃泡麵可以,火鍋就不行?」他反問我。可惡,我還真的無話可說。這傢伙對溫暖的執著還真的近乎病態耶,要不要乾脆一輩子生活在火裡就好了?
「你帶了火源上來了嗎?」我話才剛說完,他已經打開大得有點可疑的野餐籃,拿出一片玻璃片。
輕輕把玻璃片放到水泥地上,他用指尖碰觸了玻璃角落。
鍋子擺放處的圓型圖案和火力觸控按鈕瞬間浮現在面板上。這是現在最夯的玻璃加熱組,只需要一張玻璃片,就能隨時開伙。接著亞修一一把野餐籃中的法寶掏出。鍋子、碗筷、火鍋料、高湯包和水、各種肉及青菜,看似小小的餐籃竟然塞進了這麼多東西。「奇怪,我在冰箱好像沒看到這麼多東西啊?」
「我今天下班去買的。」他頭也不抬的進行自己的料理大事。
我默默看著他把高湯煮好,自己什麼忙都幫不上。所以說我很閒快點派工作給我啦!
「五花肉還是霜降牛?用直覺幫我選一下。」他舉起兩個被保鮮膜封住的肉。
「這種東西不需要用直覺!用你的喜好啦!」嘴上這麼說,我還是指了霜降牛。
今天的亞修換了一件簡單的條紋襯衫,雖然還是穿著黑色長褲,但整體來說已經比較接近日常服。我的話則是再度換上去看電影時的洋裝,畢竟這是亞修買給我的第一件洋裝,不穿太浪費了。
熱水滾了,我和亞修開始把青菜撕入鍋中,並加入喜歡的配料。雖然沒有預先烹煮白飯,但是亞修準備了科學麵,也算是不錯的副餐。看煮得差不多了,他用筷子夾起肉片在水中涮了半分鐘,並放進我的碗裡。「吃。」
第一片特地給我,不是在為之前想處決我而賠罪吧?
話說,他還沒解釋為什麼現在不殺我了呢。
經過我幾天的努力,亞修的口風緊得像被黏了強力膠似的,什麼都問不出。而我也就這樣暫時算了,反正總有一天我們親近到一定的程度,他便會告訴我的。至少,我是如此相信。
吹了好幾下之後,我一口把肉片啃掉。
裹過醬料的肉片已經不燙,肉質又嫩又好吃。不過我把這歸功於肉質本身,總不能說是亞修廚藝好吧。等等,我剛剛這樣是不是太傷人了?
兩人圍在鍋子旁邊埋頭苦吃,原本應該要很浪漫的觀星大會不知道為何就變成了火鍋圍爐。不過這樣也好,就不需要一直想話題聊了。聊天交際這種事,對我們來說還真難啊。
煮得差不多之後,我端著碗,仰望星空。「你說,烏托邦真的在地球上嗎?」
會不會這漫天的烏雲,是為了讓人迷之方向,無法靠星星知道自己在哪裡?
「烏托邦在地球上。」帶著肯定的語氣,亞修這樣告訴我。「但只要在烏托邦中,外面的世界便與我們無干。」
「對了亞修,我還沒謝謝你呢。」我赫然想起。「謝謝你當時從特爾斯手中救了我。」
他輕聲嗯了聲,表示收到了。我照著他剛剛的做法,涮了肉片放進他的碗裡。「謝謝妳。」
「這沒什麼好謝的啦,你剛剛也涮了給我啊。」我有些不好意思。
下一秒,他轉頭看我。
他的眼中宛如映照了全宇宙的星光,如此迷人。「布蕾伊,謝謝妳,出現在我的生命裡。」
又來了,讓人臉紅心跳的可惡發言。
眼角餘光瞄到白光閃過,我趕緊伸手指著天空。「你看,有流星!」
「那只是投影系統的設定。」但亞修還是跟著我比的方向看去。
「又沒有人說假的就不能許願。」我倔強的硬拗,雙手合十許願。「我希望未來的每一天,我們都能像這樣在一起!然後我們要一起再去遊樂園玩,一起看星星看泡溫泉!」
當時的我因為太過開心,並沒有察覺到亞修的沉默。就算是察覺到了,也以為他只是因為無奈而沒有發言。
直到事後回想起來,我都想嘲笑自己那時候的天真。
嘲笑自己,為什麼沒發現亞修未說出口的沉默。
§
星星之約後,接下來的情況每況愈下。
烏托邦的天空一天變得比一天更加陰暗,還起了閃電。
而通常出現這種天氣之時,都不會發生什麼好事。
亞修最近變得很忙碌,每天都早出晚歸,讓我很是擔心。他的臉色一天比一天變得更加陰沉,有時候我甚至和他說不上一句話。
直到有天,因亞修的會議又必須開到晚上,我只好自己胡亂出去吃晚餐。但回家之後,外頭竟淅瀝瀝的下起了雨。
烏托邦從不下雨,想必是雨系異能者在做怪。
我忐忑不安的坐在客廳等亞修回來,卻礙於怕打擾會議而不敢打電話。
畢竟亞修現在是我的救命恩人,擔心他是正常的。
這麼晚還沒回來,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啊?
一聽見門鎖解除的聲音,我便迫不及待衝到門前。「歡迎回來!」
亞修跌跌撞撞進屋,全身都已濕透。浸濕的長髮一條一條貼在肌膚和西裝上,顯得十分狼狽。「你怎麼沒帶傘?」
我接過他的公事包,發覺他的手冷得不像話。「你快去梳洗,我幫你泡熱茶。」
「不需要。」他像是驅趕蒼蠅般揮舞著手,撞過我進屋。
「亞修!」我叫住即將上樓的他。
「幹嘛?」
「你鞋子還沒脫。」我尷尬的指了指他的腳。
亞修哼了一聲,將鞋子踢飛。
「你怎麼了啊?」我快步走近,而他也正好轉過頭來。
臥槽,他喝醉了。
因為雨的緣故,我沒在第一時間聞到他身上的酒氣,但此時他蒼白的臉上紅成一片,甚至連頸部也是紅一塊。亞修喝了酒,而且還不少。「亞修,會議上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亞修保持沉默,就這樣與我對視良久。
就在我以為他要用私事來打發我時,亞修大步走到門口,按下牆壁控制板的開關。霎時,所有窗戶全都降下了以前沒發現過的窗簾,我聽見所有窗戶關起的聲音,朝向庭院的門也碰一聲的關上。「這是?」
「我把所有監聽系統都封鎖了。」亞修簡短的回答我。原來他也是會研究這種東西的嘛,看來亞修並不是全心全意向著烏托邦。
「那……你現在要告訴我會議上發生什麼事了嗎?」我怯生生的問道。喝醉的亞修完全沒有心思收斂氣勢,讓我覺得比平常的他還要更加恐怖。
「該死的凡妮莎。」亞修不清不楚的啐了一句。「他們全都該死。」
這件事我同意到不能再同意了,不過聽見亞修親口說還是讓我嚇了一跳。他是真醉了,而且醉得徹底。
「妳知道為什麼我留妳一命嗎?因為妳是讓烏托邦毀滅最後的希望。」亞修一隻手扶住沙發,身體搖搖晃晃的。我雖想讓他坐到沙發上,但卻不敢靠太近。
「亞修,你是希望烏托邦毀滅的嗎?」我小心翼翼的問道。聽說喝酒的人都會比平常誠實,而這是我的絕佳機會。
「曾經。」他不清不楚的回了一句。
外頭雷聲隆隆,就算已經拉下窗簾,還是能看見閃電的光芒打入屋內。「那為什麼要殺掉反抗組織的人?明明你……」
「因為她們反抗的決心不夠,所以必須剷除。但妳不一樣,我在妳眼中看見了我要的決心。」亞修垂下眼簾。頭髮的水珠不斷順著尾端滴落到地板,在地上形成一片小小的水窪。
「就因為這樣?」一股怒氣油然而生,我走到亞修的面前。「就因為這個微不足道的理由,你就要殺掉他們!你六年前明明也是反抗組織的人,只是因為失敗了,就要扼殺其他同為奮鬥之人嗎!」
「就是因為失敗了!」出乎我的意料,亞修猛然抓住我的手臂。「因為失敗了,所以所有東西都被奪走了!」
我被強迫和他對視,看見那比我還炙熱的怒火在他眼中燃燒。「烏托邦奪走了我的一切,我的愛人、我敬愛的隊友和朋友,以及R隊的榮耀。這種痛苦,妳懂什麼?」
亞修頭髮上的雨水順著臉龐滑落,宛如他蓄積多年的淚水。但亞修並沒有哭,因為他早已被剝奪到連哭的權利都沒有。「凡妮莎殺了所有與我有關聯的人,徒留我在世上,甚至連自殺的權利都奪走。除此之外,只要我對誰有好感,就會格殺勿論。」
我想起第一天在他家裡工作時,被我撞見嘗試喝下毒藥。我當時以為他是臨時想開而阻止自己,然而現在卻懷疑其實是有外力在阻止。在溫泉時亞修十分爽快的沉入水中,當時的我並不曉得他是一心求死,反而把他拉回了這個恐怖的世界。甚至我在逃走時對他舉刀時,他也毫不緊張。也許那時,他真的在期待我把刀子插入他的心窩。
他不是不怕死,而是想死又無法死。
烏托邦是仁慈的,只要妳順應它,服從命令。但若妳執意反抗,烏托邦便是殘忍的,它會奪走妳的一切,讓妳跌入生不如死的深淵。
這句不是隨口說說,而是血淋淋的事實。而亞修親身經歷了這一切。
烏托邦殺了他的心,以最為殘酷的方式。凡妮莎要亞修孤單的活著,成為自己過去最憎恨的人,並執行劊子手的工作。亞修早已失去了反抗之心,連活著的意志都被完全撲滅。此時的他,完全就是烏托邦旗下的行屍走肉。
亞修的手緩緩滑落,跪倒在地上。「全都死了,他們全部都因為我……」
「亞修……」我蹲下身,想要牽起他的手,卻被輕易避開。
「布蕾伊,一旦我動念愛妳,妳就得死。就算是朋友關係也一樣。」亞修無力的搖頭,聲音哽咽。「離開我吧,越遠越好。」
但是此時的我,同樣也無處可去。
「亞修,烏托邦的天空,一定會放晴的。」這次,我早先一步握住了他的手。「我向你保證,這次一定會有所不同。這是我的直覺告訴我的,而我的直覺從不出錯。」
亞修的手掌很冷,似乎無意識的發著力,他身上的雨珠甚至還結了薄薄的霜。想也沒想,我伸手擁他入懷。
亞修僵硬的不敢有所動作,但並沒有掙脫。我輕柔的撫著他的背,安撫著他。「一切都會變好,一定。現在去洗個澡,好好休息。」
「謝謝妳。」亞修的聲音很輕,輕到我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不會。」我撐著他起身,扶他進浴室。「我在外頭等你。」
看著亞修進入浴室的背影,我細細思索著亞修剛才的話語。
果然,亞修也是站在反抗這一方的。
思及至此,我忍不住露出了小小的笑容。
也許,這次,烏托邦真的能迎來晴天。
§
當亞修從浴室梳洗出來之後,看見少女坐在沙發上等他。
雖然之前亞修也被反抗組織的人說服過,但卻是第一次感受到了希望。不知為何,他第一次這麼想要相信一個人。
亞修厭倦了失去,因此選擇不和任何人有所交集。但這次,他選擇再一次相信。
他並不知道這次會不會有所轉機,抑或是再度失去。但這次,他相信少女的直覺。
一定,會有所不同的。
少女陪他上樓,陪他在床上東聊西聊。雖然最後少女率先在他的床上呼呼大睡,但亞修罕見的沒有出現想要把人凍住丟出去的想法。望著安靜伏在他胸前熟睡的少女,亞修將被子往上拉了一點,蓋住她的肩。他的手拂過少女柔順的髮絲,將它梳順。
那晚,他盯著少女的睡臉,看了很久、很久。
好溫暖,已經好久沒感受到他人溫暖了。
曾經,他以為自己已經悲傷到再也笑不出來,但布蕾伊卻讓他破了戒。甚至,還讓他重新相信了希望。想到這裡,亞修的嘴角忍不住再度勾起。
寧靜的夜裡,布蕾伊輕柔的呼吸聲是整個夜晚唯一的聲響。
床旁的傳真機突然動了起來,緩緩印出紙張。
亞修皺起眉,伸手接過尚有餘溫的紙張。
在小夜燈的照射下,拿著紙張的手開始顫抖。
這是,布蕾伊的處決通知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