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事實上,他也明白。
胡捻對他已充滿克制。說來,作為情人也沒道理要對方處處小心。他想讓胡捻開心的心情、就和無以名狀的絕望一樣強烈,他只是難以自抑,在某些時候感到心口痛得如同割裂。
如今的感覺就像報應,過去因他而死的人對他所堅持的事物嗤之以鼻。現在他們有如逮到機會,嘲弄地告訴他:你看吧。
他不知該如何與胡捻解釋那些讓人生疼的念頭,擱置的結果,想當然只能得到一次次不解的反應。
就這樣──日子一天兩天地過去,不知不覺便過了一周。
胡捻家的弟兄們在一處偏僻的旅館找到了他弟弟,一接到消息,彭澤理便開車到了彭世瑋躲藏的地方。旅店孤零零地開在荒涼的山頭上,要不是黑道們的車停在店外,彭澤理也許會直接錯過。
山巒層疊於雲海中,山上氣溫有些低,彭澤理才下車便打了個顫,吐出的氣化成白霧,兩個聽見引擎聲的弟兄從老建築裡走出來、踩過泥土地面迎接。
「少爺沒來嗎?」
「嗯。」
他根本不曉得胡捻又去忙什麼了。本來要人送他過來,但彭澤理情願自己開車。黑道們的目光讓他感到芒刺在背,他快步地走入室內,旅店的老闆夫婦已先被請了出去。
會跑到如此偏遠的地方,彭世瑋除了藏身以外,恐怕也不願意被找到。這點從他未曾聯絡他哥哥也能看得出來,但彭澤理終究走進了這間空蕩的屋子。
室內瀰漫著一股潮濕的霉味。
水泥牆隔成的房間門大大地打開。短廊盡頭處露出了廚房一角,他弟弟正坐在餐桌邊,將臉埋入手掌裡。空氣中揚著細小的毛絮,讓空間內的人好似蒙了塵一般。
很冷。他走過牆壁龜裂的短廊,空氣被攪動、時間卻靜止著。
咚!彭澤理腳下踢到了東西,一個表面褪色的罐頭滾向餐桌。彭世瑋驚嚇似地抬起頭,看清他的臉,收縮的瞳孔又很快地恢復正常形狀。
這短短的日子中,他削瘦了許多。
彭澤理看著手足頹喪而陰沉的神態。垂下的手臂肌肉似乎都縮了形,了無生氣地服貼著骨骼、一路向上沒入了衣袖。早洗得變形的上衣套在他身上,絲毫無法讓人聯想到他曾經體面的樣子。
「哥。」
彭世瑋的聲音乾啞且有氣無力。彭澤理轉過頭,想找個容器替他倒水,放在流理臺上的壺與水杯映入眼簾,他默然地走上前,提起水壺、卻發現壺嘴流出來的水呈現濁色。
頓住了身子,他無聲地放下東西。背後傳來椅子摩擦地板的聲響,彭世瑋來到他身後。
「……我殺了人。」
「我知道。」
毫無預警地,彭澤理輕聲說完,一股巨大的力道抓住了他的手臂。他吃痛地回過頭,手肘碰翻了壺。那些汙濁的水灑在同樣不乾淨的磁磚地上,映出兩兄弟的倒影破碎變形。
「你知道?你又知道什麼了?」
彭澤理驚愕地看著他,後者痛苦地扭曲了臉,指甲不自覺地抓破兄長的皮膚、幾乎要摳出血來。隨著一聲悶哼,彭世瑋才反應過來,卻絲毫沒有放手的意思,而只是低著頭扭曲地冷笑:
「你知道我向他們問起你的事情。他們把你形容得像倒貼的男妓一樣嗎?知道他們說你在人身下任由擺布,至今都靠著被插入來生活?」
「彭世瑋!」
彭澤理無暇細思他說的話,手臂滲出了血珠,他試圖透過叫喚讓對方冷靜下來。但彭世瑋將他向自己的方向扯去,他踉蹌了兩步,腕上交疊的綁痕便被完全攤在另一人的眼皮底下。
彭世瑋頓住數秒,突然放低聲音:
「該任由他們說嗎?但我偏偏對你在做的事一清二楚。今天為什麼會是黑道來找到這裡?你能解釋嗎?為什麼一切都這麼脫離常軌?」
而我居然都跟著瘋了──彭世瑋的聲音因變質而走調。他抓著他的手,血冒得更洶湧了。彭澤理只覺得耳邊「嗡」的一聲,剎那間感到暈眩。他無法回答,而他失控的手足並不打算放過他。
「我以為只要努力讓自己專注生活,照顧好母親、成為優秀的舞者,就不至於辜負你的付出。可是哥,我發現我根本不能打從心底敬重你!那個混蛋把你描述得那麼不堪,我卻知道……他說的都是真的啊?」
彭世瑋甩開了他的手,捂著臉退後幾步,撞倒椅子、發出巨大的聲響。彭澤理臉色蒼白地望向他,連手臂的痛都忘了,嚅動嘴唇,終究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不是這樣的。他想見到的不是這樣的彭世瑋。本來該告訴他一切都會沒事,但他驚覺自己根本安撫不了他。
而隨著對方的控訴,絕望壓上心頭,連他都要跟著崩潰。
「如果當初不是你給父親還的債──如果我跟你根本沒有任何關係就好了。」
虛弱的聲調卻如同重擊。他晃了下,彭世瑋看在眼裡,眼眶泛起了一層水霧,旋即他便像厭惡般、狠狠地扭開了頭。
彭澤理似乎明白了。
他那陌生的兄弟,在他鄉過著美好的生活、成為與他最無關的那種人。會憎恨他,本也理所當然。
可若要把如今的處境要歸吝於他,那又要讓他將自己置於何地?他出賣肉身出賣愛情出賣真實的徬徨與痛楚,難道是為了讓人更輕賤他?誰來到世上不是想沒有悲苦、沒有瑕疵地過一生──
「那你又回來做什麼呢?」
彭澤理開口了。這不是他的聲音,但確確實實來自他口中:
「這麼嫌惡,不也還是需要人庇護?的確,你失去了完美的人生,但有沒有想過,有人一開始就一無所有。」
啊啊,這就像那個灰姑娘的故事。只是他們還會向他索要禮物,而世上根本沒有魔法。
「母親帶著你離開時,送了我一隻成年人用的男錶,就像在說她不會回來了一樣。你在義大利的時光,父親給你的仍都是最好的。你什麼都有了。當初說想去留學時碰上父親破產,我也盡我所能、讓你去完成你的夢想。」
他看見彭世瑋的臉色變了,但聲音不受他控制地冒出來:
「現在我反成了你的汙點。你終於也維持不住好弟弟的表象……變得這麼像父親了。」
他無意要傷害彭世瑋,但那人的表情早變得像負傷的野獸。他看出來他會反擊,可在血親面前,他們都無力避免受傷。
「你又要用你慣用的伎倆,藉由愧疚,讓我接受你讓人想吐的那部份嗎?」
彭世瑋箭步上前,一把揪住了他的領子。透過衣服,指尖的顫抖也傳了過來,使彭澤理瞬間忘記原先要用以回擊的話。看著弟弟爬滿淚水的臉頰,他突然變得異常清醒──他為什麼在和這人爭執?
他經歷的事物與彭世瑋無關。而他弟弟,一直是他最想保護的家人。
因為只剩他還可能愛他了。在父母親的悲劇裡,他們又有著相同的立場,無辜得連一個像樣的角色都沒有。
彭澤理把手搭上弟弟的手腕,後者一愣,被他忽然垂下的愴然目光震懾。他輕輕拿開了他的手,一種從骨子裡蔓延出來的疼痛壓扁了聲音、讓他的語調變得很乾很乾:
「不能接受就算了吧。」
他艱難地嚥了口唾沫,唇角拉開微弱的弧度:
「我已經很久忘記怎麼說笑了。但你可以把我說的都當作一場笑話……」
彭世瑋張大了嘴巴。眨眼間,廚房的紗門外擦出一道火光!就在那零點零幾秒當中,力量和動作全憑反射,彭澤理在他胸前猛推了一把,瞳孔裡的光點宛如綻放,他聽見了紗門撕裂的聲響。
砰!彭世瑋摔在翻倒的椅子上,彭澤理則感到左半身一陣發麻。門外草叢中的人影慢了一步、被埋伏的黑道弟兄撲倒。他整個人撞到地上,有水聲、從他身體汩汩地湧出。
他最後意識到的是彭世瑋驚嚇的呼喊: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