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木門扣上了鎖。
他知道門後的人是誰。
男子佇立在迴廊上,此刻空氣靜寂得滯人,他能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隱隱約約還能感覺到那股熟悉的靈威,抑鬱地、蒼涼地被鎮壓於房內。
從旁人的口述中,他得知裡頭的刀靈在另一把刀被送走後的不久,曾經作祟過一次,遭到源為義的忌憚,因此被鎖於倉庫中。
那樣溫柔又和煦如光的兄長——
『弟弟。』察覺到他的造訪,那人先是瞇彎一雙絕麗的雙眼,接著柔柔揚起嘴角,原本超離塵世的脫俗之感霎時間淡卻,波動起來的情感為他的氣息添增了人性的味道,就像在水墨畫上滴落一點朱暈,僅是因為他的到來,孤高的源氏之刀便再度與人世牽起了橋樑。
——以那面雜揉了一切美好情緒的、柔美的笑靨。
擺在身側的手指微微顫動,冰綠髮男子的神情浮現徬徨之色。
門內有了動靜,對方也感覺到外側的氣息,步履聲逐漸靠近門邊,男子的心臟似乎被高高吊起,並於那人開口的瞬間、失重墜落。
「——是誰在那裡?」
他被遺留在平安時代。
不,比起說遺留,這本來就是他所屬的過去——源氏的笹龍膽紋樣半覆著天下的那段歷史。
強忍著作痛的肌肉,膝丸艱難地將自己的衣裝穿戴整齊,視線不經意地瞥過空蕩的刀鞘,落崖後的畫面再度浮現腦海,心臟頓時就像是被揪緊一般抽疼難受。
這股感受,或許、該稱之為『悔恨』吧。
明明遭受敵人的攻擊,兄長仍用盡全力地抓緊了他的手,他卻太過看輕自己的價值,自顧自地浪費了對方的堅持……所以,才讓兄長露出那種表情。
不知道兄長現在如何了?傷勢有沒有即時手入?傷成那樣,必須好好休養,還有……不對,現在不該是想這些的時候。
現在的他,應該思考如何歸隊才是。
撇去險些佔據整個腦海的擔憂,膝丸拉整好短外套的肩線,最後俐落地套上黑色的手套。終於結束整裝,他才剛踏出一步,卻感覺自己已然耗盡了渾身的力氣,上一刻仍在運行的腦袋暈眩了起來。
怎麼回事?
虛脫地按著木牆,正當膝丸以為是墜崖的後遺癥時,胃部忽然發出了一聲響亮的哀號,他頓時瞪大了琥珀色的眼瞳,尷尬地與聞聲探頭的婦人面面相覷。
隻手壓住空扁的肚子,男子的臉龐像是燒開的鍋爐一般,彷彿隨時都要蒸起熱煙:「……失禮了。」
「別在意,你可是睡了三天啊!如果不是聽到你夢囈的聲音,我和我家老爺都要以為你死了呢。」老婦人溫和地安撫道,見對方羞赧到動彈不得,她便善解人意地離開了門口:「也差不多是正午的時間了,我先拿點乾糧給你墊胃吧。」
太久沒有接受過外來的好意,膝丸心底產生了彆扭的情緒,然而人類的軀體對於進食的需求太過深刻,他不得不暫時撇下自立自強的矜持:「那就麻煩您了。」
睡了三天嗎……
趁著婦人忙碌時,男子咬著略硬的果乾,眼底的色調沉澱了下來。
以當時的情況來說,為了保住傷重的兄長和明石,部隊只有撤退的可能,既然自己還身處於這個時代,代表或許他們已經放棄了他,又或是以為他已身死——當然,這是最壞的想法。
一個部隊裡會配置兩枚能夠往返時空的傳送器,持有者通常是隊長的明石,以及身為近侍的長谷部,其中,傷勢輕微的後者有停留的可能,會滯留多久說不準,但能夠確定的是,以長谷部的性格來說,他不會在這個時代等上三天之久。
對現況做出了基本推估,膝丸握緊恢復知覺的手,堅毅的臉龐並未因此放棄希望,他轉而思索起其他可能性和回歸辦法,沉浸得太過深入,以致於當陰影打落身上時,他才赫然警覺前方站了一個人。
「喔,你可終於醒了啊!小夥子!」沒有感覺到膝丸釋放出來的敵意,身著簡陋的黝黑老人捧起他的臉頰,毫不客氣地搓揉了一番,或許是剛從田裡回來,粗糙的手掌上滿是土屑和草香。
猜出對方的身分,男子勉強忍下不適,繃著臉任他揉個心滿意足。
聽聞外頭的人聲,老婦人走出廚間,一瞧見膝丸俊逸的臉龐被髒兮兮的手揉得慘不忍睹,她立刻憤然揮起杓子抗議道:「我說你這人!手髒成那樣,在對人家小哥做了什麼啊!」
「我是在確認他健不健康!呦,我家婆娘一定很吵吧?話多不多?」
「說什麼話呢,還不快拿開你的手!」
擺脫了臉頰被蹂躪的處境,膝丸擦去沾黏上來的土屑,平靜的屋內登時熱絡了起來。
旁觀兩人帶著笑意爭執的模樣,他不禁想起長谷部和明石爭論的情景,明明感情極好,卻偏要指責對方的不是,這樣的吵架方式,何等令人欣羨?然而,當時這麼表達了之後,他立刻被兩人惱怒地反駁是因為沒有和兄弟吵過架,所以才會覺得他們感情很好。
他沉默片刻,選擇向氣頭上的同伴道了歉,沒有再多解釋什麼。
其實過去的他,也曾和兄長大吵過一回。
僅僅就、那麼一次而已。
——『為什麼要讓賴朝逼死義經公?明明俘虜就可以的,兄長不是知道的嗎?他們是兄弟啊……!』
憶起不好的過去,膝丸垂下眼睫,那股崩潰的情感刻骨銘心,就連當時,兄長像是失去了靈魂一般空洞的神情,也被深深地烙印在腦海裡頭、無法忘記。
向來溫柔的兄長,在那一刻陌生得就像是另一種存在……啊啊,該打住了。
在情緒陷落於記憶之前,膝丸立刻甩頭將思緒撇至腦後。比起回憶過去,不如思考下一步該怎麼走,例如若是這對老夫婦問起為何他會從懸崖上落下來的話——
「你是被山賊打劫了吧,可憐的小夥子,那幫傢伙真該遭天譴。」帶著憐憫的眼神,農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並體貼地夾了一塊醃魚給他:「這是撈你的時候一起上來的,千萬別客氣啊。」
「……」心情複雜地接受了好意,膝丸沒料到對方竟主動幫他設想了理由,雖然自身並不是喜歡說謊的性子,但他並不打算否認。放下了碗筷,他將手按在膝上,誠懇地垂首致謝:「兩位的恩情,我一定回報。」
聞言,老農人並沒有回應他,而是隨意地擺手後繼續端碗喝湯,並刻意用碗公遮住了自己的面容,然而膝丸並沒有漏看,在他說完的剎那,對方臉上的純樸與開朗一瞬間便蕩然無存。
氣氛驀然變得凝滯,他不禁反思自己是否說錯了話。
依舊掛著和藹的笑容,婦人試圖緩和僵硬的飯桌氣氛,親切地將菜夾進他的碗中,並熱情地招呼道:「哎,恩情什麼的,好好活著就是最好的回報了啊,來,你多吃點。」
……『好好活著』?
聽出不對勁之處,膝丸立刻環視起周遭的擺設,最後將視線停留在牆面上懸掛的四件蓑衣上,所有事情和對話裡的細節霎時串連在一塊,將真相展現於腦海之中。
眸光一暗,他自責地皺起眉頭,他竟然一昧考慮自身,忽略了恩人的情況。
在這個年代,老夫婦怎麼可能會沒有一兩個少壯的孩子?
即使是困境之中,也不能遺忘自身的驕傲與原則,才配得上源氏之名……他實在是太過失格了,必須想辦法補償才行。
思忖片刻,膝丸將視線凝回農人夫婦身上,開口提議道:「我去討伐山賊吧。」
瞬間被湯嗆到喉嚨,老人痛苦地咳嗽了起來,一旁的婦人慌張地瞧了他一眼,又手忙腳亂地替丈夫拍背緩氣,過了好一會兒,農人才終於顫抖著取回言語功能:「你、你不是才被打劫的嗎!連武器都給搶了,好不容易活下來,還想去送死!」
「若是這樣才更該去。」挺直了腰桿,膝丸凜然回應,琥珀色的眼瞳彷彿盈轉著輝光,正襟危坐的身姿毫無迷惘之態,他不打算以眼前夫婦的傷痛為行動的理由,選擇用其他原因解釋道:「我的刀可能被他們拿走了,安心吧,他們並不足以懼。」
雖然他相信兄長一定會帶著他的太刀回去,但若是有個萬一,讓人類拿走了自己的武器,那就不好辦了。
「胡說八道,明明都被丟下懸崖了,你怎麼可能贏得過那些賊子!」認為膝丸只是在吹噓而已,農人氣急敗壞地將筷子拍回桌面,站起身來,目光瞥向掛於牆面的幾件蓑衣,不自覺地濕紅了眼眶:「像你這種不珍惜生命的傢伙,到底救你幹嘛!」
「別、別這樣……別這樣!」立刻抓住了丈夫的衣襬,婦人面色發白地哀求道:「薄綠君,快別那麼說了!山賊太危險了!」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不解地耷拉著眉頭,膝丸在他們的眼底看見交織在一塊的複雜情緒,他不能明白,為何要對萍水相逢的人擔憂到大發雷霆。
人類的情感對於刀劍男士來說還是太過複雜,他又要搞砸了嗎?連救命恩人的用心都要傷害——
『弟弟是聰明的好孩子哦,沒事,一定可以好好做到的。』
輕柔的聲音劃過耳畔,心底隨之湧現暖意,膝丸深吸了一口氣,在農人的腳跨出房室之前,驀然問道:「——您那天去湖邊真的是為了撈魚嗎?」
這種傷痛,他知道自己不該提起,然而現在卻只想得到這種方式去說服對方。趁著空氣凝結起來之際,膝丸繼續說出自己的猜測:「還是、為了祭奠自己的喪子?」
目光瞬時變得陰鷙,被揭開傷疤的農人神色兇戾,就像在懷疑他是山賊一夥般:「……你為什麼知道?」
緊張地抓著丈夫的手,婦人無助地來回望著劍拔弩張的兩人,不知該如何是好。
「牆壁上的蓑衣是四件,但屋裡看起來只有兩人的生活痕跡,所以才大膽猜測過去是否還有其他人在——況且,在知道崖上有山賊的情況下,還在崖下的湖泊撈魚,並非常人會做的事。」直視對方的眼瞳,膝丸冷靜地分析著,直到農人的神情緩和了些許,才將手按上胸前的刀紋,他不再以提議的口吻,而是用自身的名譽慎重地承諾道:「原諒我的無禮,但如果您直至今日仍對山賊抱有仇恨之情,請放心寄託於我,我以榮譽為誓,定為恩人報仇。」
「……」沒有立刻回應他,農人在妻子的攙扶下坐回飯桌前,雖然神色依舊寫滿焦慮,但已然失去了憤怒的情緒,沉默良久,農人才彆扭地要求道:「……你倒是發誓不會死在山賊的刀口底下啊,小夥子。」
成功了。
鬆了一口氣,膝丸揚起自信的笑容,聲音洋溢著沉穩的磁性:「啊,我發誓。」
他可是得以和兄長併行的、源氏的重寶啊。
規律的跫音自迴廊響起。
將手擱在沾滿血污的刀柄上,男子邁開優雅的步伐,披於肩背的外套被行風帶起,他忽然停下腳步,站在欄桿落影之間,仿似駐足於光與暗的交界,其中一只琥珀色的眼被陰影打暗了色調,使得毫無笑意的面龐看起來更加森冷。
——他沒有把弟弟帶回去。
承受著整個本丸自以為憐憫、實際上卻殘酷至極的眼神,理性幾乎都要被淹沒殆盡,那些目光無時無刻不在刺痛著他沒能保護好兄弟的失格、他的無能。
為何要這麼看他呢?
身為付喪神的他們,為何會擁有與人類如此相近的鄉愿情感?
這不是他第一次與膝丸分離,雖然這回較以往來得撕心裂肺,但是,只要『膝丸』還在的話……總有一天,這把太刀還是會產生相同的付喪神不是嗎?
再度邁開步伐,髭切垂下眼睫,遮去沉澱著陰暗的瞳眸,放在刀柄上的手完整包覆起汙穢色調,並執著地加重了幾分力道。
就這麼堅信著就好,不然他不知道還有什麼方法能夠維持住自己的理智。
抵達審神者的和室門口,髭切的神情恢復了往日的溫煦,混雜適量的哀沉,將扭曲與晦暗都埋進笑靨底下,他提手叩了門框:「應你的傳喚而來了喔,有什麼事情嗎?」
「進來吧。」緩緩抬頭,審神者注視著出現在門後的來者:「讓你見一個人,順便告知一些情況。」
「見人?」不感興趣地挑眉,髭切本想開口詢問,卻在踏入和室的瞬間察覺到熟悉的靈壓,思緒登時停滯,他握著刀柄的手不自覺地鬆了開來。
他以為弟弟已經——
視線交接的剎那,對方琥珀色的眼眸立刻溢起喜悅的光彩,光是這麼看著,積澱於內心的灰暗便被那雙澄澈的瞳眸給破開——彷彿有人擾亂了靜謐的湖泊,不容分說地、將沉淪其中的他拉出水面。
……還活著。
劇烈的心跳佔據了聽覺,想訴說的話語太多,一時間竟堵住了嗓眼,發不出話來。回憶提起的絕望一瞬間刺痛了胸腔,隨即又被失而復得的喜悅取代,髭切幾乎要以為眼前所見的是幻覺,他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呼吸在對方叫喚的同時窒息了一瞬。
「兄長!」繫在外衣臂上的流蘇微微搖曳,膝丸扶穩了隨起身動作而晃擺的太刀,邁步靠向停滯於門口的男子,確認過對方沒有外傷之後,剛毅的面容頓時柔緩了下來:「太好了,兄長沒事了就好。」
——啊啊,弟弟還活著。
將發顫的雙手伸向前,髭切捧起對方的臉龐,肌膚相觸的實感令他重拾了身軀的溫度,珍重而小心地將掌心貼在眼前人的面頰上,眼前的視線一度被泫糊,他快速地眨過眼,哽咽地開口:「說什麼傻話……你才是,真是太胡來了,下次再放開我的手的話,我可是會生氣的,膝……」
『——吶,看這裡呀。』不祥的二重聲驟然響起,夾雜著嘲諷的輕笑,擾斷了重逢的喜悅,髭切警戒地瞪向聲音來源,低頭的剎那,視野便納入了懸掛於腰側的、一左一右交錯的相仿刀柄。
……不對。
等不到髭切後續的話語,以為對方又忘了自己的名字,膝丸不禁失笑著提醒道:「是膝丸喔,兄長。」
忽然抽開撫著對方臉龐的手,髭切退後了幾步,重新將手覆上刀柄,眼瞳中的光彩漸漸抽離,原本湧冒而生的暖意再度被肆意掠奪出體外,一陣冰寒竄流過血管,好似凍結了心臟的脈動一般,他聽不見鼓動的聲響。
「兄長?」明顯看出男子的不對勁,膝丸頓時不知所措,本想上前關懷,卻又惦記著方才對方所做出的排拒舉動,沒有貿然上前,他站在原地,惶然關心著警戒的髭切:「兄長?怎麼了嗎?」
不對、不對……
「他沒有過去的記憶,你會感到陌生是理所當然的。」在一旁冷靜地看著,審神者淡然解釋道:「從那麼高的懸崖摔落湖泊,代價只是失憶,已經是萬幸了,髭切。」
……全都是謊言。
指腹重重蹭過覆滿乾涸血液的刀柄,黏附於上頭的大片褐黑出現了裂痕,髭切聽見體內有什麼正在破碎的聲響,迸裂的縫隙如同蛛網般失控地蔓延開來,將殘存的理智粉碎殆盡。
吶,為何要對他撒謊呢?
——那日,他在崖上交替著兩把太刀戰鬥,明明是一人的獨鬥,卻帶給他兩人合作一般、空虛的錯覺。
「這樣啊……這就是您的解釋嗎?」再次抬頭,髭切已然恢復了柔和的笑容,面向膝丸擔憂的目光,他自然地朝對方張開了雙臂:「剛剛的失態讓你擔心了呢,來。」
「……!」見狀,膝丸的臉頰泛起高興的薄紅,他介意地瞥了審神者一眼,見對方識趣地別開臉之後,才快步上前,緊擁住對他而言許久未見的兄長,一時激動得連眼眶都潤起了濕意:「兄長!」
——他將其中一把刀收回鞘中,另一把緊握在手裡,脫力地單膝跪下,並被同伴強行帶了回去。
「乖孩子、乖孩子。」手指沒入男子淺綠色的髮間,髭切的瞳色深沉得恍若黑目,溫藹的笑意逐漸被冰冷給浸染,他細細磨開指頭沾上的褐黑痕跡,垂眼看著對方掛在身側的刀,那手柄與刀鞘的色調,是如同松葉般沉穩的深綠。
——將刀舉在陽光之下,他認清了鞘中太刀的模樣。
輕拍過對方的背脊,髭切的聲音如同溫水般舒服軟和,然而慢下來的語調卻不知是為誰而出的口,一緩一頓,就似誦歌般的揚抑:「沒事的,我都知道了喔。」語畢,他閉上了眼,將失控的陰暗完整隱藏起來。
唇線抿出美好的弧度,男子彷彿戴上了微笑的小面。
是啊,『膝丸』還在啊。
一塊血片自刀柄剝落,掛在腰旁的太刀露出了真實的顏色——那是彷若墨葉一般、穩重的色彩。
『吶,抓到鬼了喔。』
穹頂的湛藍已然染上橙黃之色,時間臨近日夕。
終於抵達當初的戰鬥之處,淺綠髮男子頓時有些失神,熟悉的場景喚醒了洶湧的思念,明明幾日前還隨兄長漫步於崖邊,現在,卻是孤身一人。
等著吧,兄長,他一定會回去的,不論要花上多長的時間,他都不會放棄。
堅定了內心的信念,膝丸的視線掃向殘存眾多戰鬥痕跡的地面,看來這三天並未下過雨,否則不會保持得如此完善。
崖邊的風已經帶了些許涼意,男子沉默地站立在被大片涸血凝固的深色硬土上,任頭髮被肆意吹亂,他握緊拳頭,凝視著曾經沒入刀劍的凹口,琥珀般的眼眸被夕霞暈入橘紅色調,彷彿正流淌著悔恨之血。
時間溯行軍不知去向,究竟是暫時撤退,還是已經達成目的,他並不知曉,但不論是何種結果,主子必然會再度派遣隊伍將歷史修回軌道。
而在這段等待的時間裡,他還有能做的事情。
血腥味竄過鼻腔,膝丸回過身,背著夕陽的光暈,冷然瞪向從林間冒出的幾名賊夥。
臉上浮現輕蔑的詭笑,站在最前方的山賊扔下手上剛劫來的戰利品,看準了他獨身一人,貪婪的眼神一覽無遺:「穿得很奇怪啊,小子,那釦子不會是金的吧?」
語畢,訕笑聲紛紛響起,從樹林中走出來的人數也逐漸增多。
並未回應對方的問話,膝丸冷靜地推測起大致的數量,在他的記憶中,山賊並沒有在這段歷史掀起波浪,或許是不受貴族重視、抑或是很快就被平定收場,他不清楚,只知道這些結果都指向了同一點。
——就算殺了這些山賊,也不會造成歷史的改變,這群人僅是無法動搖歷史的、螻蟻之輩。
「小少爺,沒人告訴過你這座山很危險的嗎?」來回打量著膝丸的衣裝,山賊立刻注意到他腰間空蕩的刀鞘,禁不住放聲大笑,注視著他的目光就像在看著一塊現成的肥肉一般:「明明連把武器都沒有還帶什麼鞘!你這傢伙搞笑呢!」
其他後到的賊匪顯然也已經注意到這點,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他們示威著亮出手中還沾有毛髮與皮肉的骯髒兵器,似乎已經開始在盤算該如何宰割眼前之人。
……看來,武器確實被兄長給帶回去了。
對山賊的恐嚇與威脅視若無睹,膝丸依舊沉著,他抬起凜冽的瞳眸,視線裡蘊含的威壓令發話之人不自覺地退了一步:「吾輩、即是刀刃。」
他是刀劍的付喪神,為保護歷史而被喚醒的、源氏之刃。
「混、混帳你有病吧!」流露的膽怯被同伴們發現,那人的面孔登時脹得通紅,聽到後方輕蔑的嗤笑,他立刻惱羞成怒地舉起打劫來的刀,胡亂地朝前方招呼而去:「少在那邊囂張了!」
在男人揮刀的前一刻側身避開,膝丸順手將他往奔跑的方向一推,使得他瞬時煞不及步伐,一隻腳愣是踩空,半邊出崖的軀體無可避免地往前傾斜,男人恐慌地慘叫了起來,在即將墜落的前一刻,後領便被生生扯上崖邊,接著狼狽地摔回山賊群中。
「別再弄髒水池了。」嫌棄地拍落手上的塵垢,膝丸重新站穩身姿,將手掌平伸朝上,挑釁地勾起骨節分明的手指:「膽敢向我挑戰的、儘管上來!」
親眼目睹了他足以隻手拋拉成年男人的力氣,幾名尚有理智的山賊浮現些許退意,然而多數被刺激的同夥們早已怒紅了眼,叫囂著攻向獨身一人的男子。
和時間溯行軍比起來——
制住最靠近自己的山賊,膝丸迅速抓緊對方持有武器的手,輕鬆地往反向折去,清脆的骨裂聲被慘嚎淹沒,在剝奪了那人的攻擊能力之後,他便隨手將人甩向前方,順著撞倒一眾持刀而來的賊夥。
這些人、僅僅只是烏合之眾。
趁隙竄進敵群之中,膝丸俐落地避開身遭的刀光劍影,連腰側的刀鞘都無須取用,僅用空手就陸續癱瘓了幾名山賊。
毫無章法的攻擊與動作、以及過於明顯的兇戾殺氣,無須回頭,他就能閃避後方的攻擊軌路。
以一記猛然上撞的肘擊重創敵人的咽喉,膝丸沒有停下動作,旋身踢翻了一旁的來者。迅速地穩住身形,他隻手推歪了尚未斬下的刀面,另一隻手則同時摜向前方人的臉龐,隨著時間過去,被掠倒的山賊越來越多,直到身遭淒慘地躺了一圈哀號的壯漢後,膝丸才從容地轉起手腕,就像剛結束了暖身一般。看向因忌憚而不敢靠向前的人群,他不禁輕蔑地挑眉問道:「你們的實力就只有這樣而已嗎?」
發覺赤手空拳的男子完好無傷,甚至連衣服都沒有半點破損,持有武器的同伴們卻痛到爬不起身,再怎麼愚鈍也看得出彼此之間的實力差距,戰意終於削退,幾名賊子立刻落荒而逃,不料才剛沒入樹林不久,垂死的慘叫驀然貫穿了空氣,無頭的屍體緊接著被推出樹叢外頭,像是娃娃一般癱軟於地。
還有人?
警戒地看向出現動靜的方位,膝丸忽然察覺到什麼,他感到棘手地擰緊眉間,抓起離自己最近的山賊擋在前方,下一刻,直射而來的箭矢如同落雨一般,無情地橫掃了筆直站立的人群,哀叫與求饒聲登時被封鎖於鏑頭之中,被當作肉盾的山賊渾身中箭,痛苦地抽搐了起來。
溢流的鮮血從被穿透的後背湧漫而出,明白前方的人已然嚥氣,膝丸抿緊下唇,他並不打算對平時刀口舔血的罪人心生憐憫,然而親眼見證這幫山匪慘澹的末路,依舊令人感到發寒。
戰場很快便染滿腥紅,土壤被血液浸得鬆軟,面目扭曲的山賊們交疊在地,弓箭卻依舊沒有停歇,直到屍體上都滑稽地插滿箭矢後,攻擊才告一段落,現場還未躺倒的、只剩下他和架在前方的軀體。
拍手聲突兀地響起,身著重裝的中年男子從樹林中從容現身,訓練有素的士兵們也隨之上前,整齊排列於統領的後方,刻印於兵甲上的笹龍膽徽紋,在夕陽的照射下流轉起高貴的光芒。
放下身前的肉盾,膝丸站直了染滿血液的身軀,冷眼瞪著領頭的男子,而對方只是打量了他幾眼,便讚許地點了點頭,親切地開口邀請道:「小夥子,你的身手還真是不得了,有幸能勞駕你跟我等走一趟嗎?」
默然掃視了懸崖邊的慘景,以及在他後方、已然蓄勢待發的士兵,膝丸不禁嘲諷地瞇細眼:「這並不是詢問。」
面對這群山林莽夫,竟以整團應當出沒在戰場上的弓兵伺候,甚至刻意褻瀆屍體……源氏的武裝勢力,從何時開始變得如此蠻橫而毫無武者的尊嚴了呢?
握緊手上的刀鞘,面對直指自身的眾多鏑頭,即便是非人的刀劍男士也不敢貿然妄動。
……身為源氏的重寶,竟然落得被源氏的軍隊威脅的下場。
「是嗎?那可真是失禮了。」驀然拔刀,將領沒有改變臉上的笑意,在膝丸冰冷的注視下,將刀插進一旁尚未死透的山賊頭顱中,青白的腦漿在抽刀的剎那黏連了些許,伴隨血液灑落於屍體的髮上,見他的表情依舊漠然,將領的笑容更燦爛了幾分:「我等乃是隸屬於源氏的軍隊,並無他意,只是在邀請有能之人沾染源氏貴族的榮光而已。」
顧慮著背景的情面,膝丸並不願與眼前的軍隊戰個兩敗俱傷,握緊手中的刀鞘,他嘆了一口氣:「……悉聽尊便。」
比起在這邊與軍隊正面對決,不如等到達源氏的宅邸,再想辦法逃離。
畢竟,那處他再熟悉不過。
——這也是為什麼,他現在會站在這裡。
自門口便能感受出整座宅邸的異樣氣息,不同於過往洋溢著榮光的肅穆高貴,僵硬詭譎的氛圍壓得連空氣都混濁稠密,此時金烏已然西沉,背著光芒的建築陰暗不堪,那是連打起的火把都無法驅散的鬱暗。
發生了什麼事……?
士兵們在門外停了下來,僅剩幾名護衛隨扈跟在後方,領頭的男人察覺到他的視線,立刻回頭問道:「感覺很可怕?」
默然跟在將領後方,膝丸沒有回答。
「嘛,也不是不能說的事情。」逕自說得歡脫,中年男子忽然慢下速度,自做熟捻地勾住他的肩膀,以眼神示意僕從遠離後,刻意露出陰森的笑容:「這都是因為那把源氏寶刀造成的啊,真是可怕的刀呦。」
「……什麼?」愣然抬頭,膝丸頓時以為自己聽錯了。
語氣因為驚訝而上揚,將領滿臉不可思議:「你沒聽說過嗎?那把被大人稱作『獅子之子』的太刀。」
察覺到從某處投來的目光,膝丸轉首望去,只見陰暗之處,一名陌生男子正冷然望著他,視線交會的剎那,對方似乎訝異了一下。
刀靈?
「在本來鎮守源氏的另一把刀被送走之後,它曾經作祟過一次,斬斷了新刀的鋒刃……自那以後,這裡的氛圍簡直就像墳崗一樣呢,真是磣人。」或許是認定膝丸必然會投奔源氏勢力,將領毫不顧忌地吐露道,語氣充斥著輕蔑與不以為然,似乎並不相信神鬼之事。
心臟因為得知的消息而加快了脈動,一邊聽著,他的視線仍舊停留在遠處的男子身上,只見那人啟了唇,緩慢蠕動的唇型就像在傳達著什麼。
『過來。』
——不行,不能再深入下去了。
當初在婚禮上與兄長分別後,他便一直在神社中,作為供奉給神明的太刀,祈求源氏的騰達和天下的安泰。
在那段時間,他遠遠脫離了世俗。
……卻沒想到在他離開之後,源氏卻是這般糟糕。
「吶,有話想問你。」忽然出聲喚道,膝丸倏然靠向中年男子,趁著對方尚未升起防備之前,緊抓著他的肩膀,面不改色地隔著兵甲重擊了他的胃部。
全然沒有料到竟有人膽敢在源氏重地對自己動手,將領震驚地瞪大眼,反射性地彎腰乾噁出聲,他殺氣騰騰地抬眼瞪向膝丸,來不及發話,緊接而來的頸劈便在下一刻斷卻了他的意識。
注意到他們互動詭異,不遠處的衛兵們登時叫喝著拔刀向前,卻被身手矯健的他三兩下放倒在地。
淡然看完膝丸的動作,陌生刀靈一個轉身,消失了蹤影。
——他知道現在自己應該要趁勢離開才對,但是他做不到。
明明只隔了短短幾日,心臟竟已容納不下思念著兄長的心緒,粗魯地破開脈動的臟器,無法遏止地浸滿胸腔。
沒有多做躊躇,膝丸很快便選擇了方向,情不自禁地朝方才刀靈所在的建築奔去,越是靠近,就越能感受到那股熟悉的靈壓。俐落地侵入倉庫後,他望著漆黑的廊道,頓感喉嚨一陣發乾。
為什麼兄長會被關在這裡?
屏住聲息,膝丸悄然抵達了被重鎖封印的庫房前方,隨著空氣的靜寂,理智也終於沉澱下來,他沒有出聲,亦不敢出聲。
……他太失格了,竟然順從著內心的慾望,只是為了與兄長見上一面。
但是、這份思念卻讓腳生了根似的,動彈不得。
——『他們要帶走你,你一點都不在意嗎?弟弟。』
曾經聽過的話語重響耳畔,膝丸瞬間紅了眼眶,他顫抖著握緊拳頭,內心開始交戰起應當遵守的規則、以及積累超越千年的思戀。
他怎麼可能不在意?若是可以,他也希望能夠一同見證源氏的歷史,與兄長一同祀奉於源氏之中,而非被迫拆離,到最後竟是不知對方所蹤。
然而這點當初他卻沒能說出口,礙於局面、礙於他們的身分……直至今日,依舊礙於歷史,他無法傾訴、亦不能傾訴。
咬緊牙關,膝丸深吸了一口氣,哽咽地默喚道。
兄長。
幾乎是同時,門內驀然有了動靜,似是察覺外頭有其他氣息,細微的跫音響起,被關在裡頭的付喪神將手觸上門板,或許是因為許久未曾出聲,起頭的聲音有些沙啞,卻仍能聽出屬於那人、帶有懾人心魄的危險腔調。
「——是誰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