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笨嗎?
如果先前還抱有疑問的話,至少我現在確認了,自己好像真的不太聰明。
明明知道馬尾女孩可能別有居心,也從老人的行動中感覺到不自然之處,怎麼偏偏就是沒有辦法將這兩者連結到一塊呢?
「……我沒有要對妳怎樣的意思,只是想要和妳說明一些事情而已。」
女孩面露兇光,就好像我之前對她做了什麼壞事一樣。
「這要等你說完才能決定,」她舉起刀尖,直直對準我,「可以開始說了。」
「不能先自我介紹嗎?我還不知道妳的名字。」我試著表現出溫和的態度,傳給她的訊息內就已經提到許多我的個人資訊,我應該已經很有誠意了才對。
「……我不打算讓你知道。」女孩的立場很明確,她根本不打算與我親近。
「我不知道妳對我有什麼誤解,就像我在訊息裡面講的,我的異常只是能夠把同類找出來而已。找到之後,我會把妳帶去見一個人,他會跟妳更詳細的解釋這一切……,包括妳的異常,和消除的方法。」
最初的驚嚇已經過去,我逐漸放下雙手,取而代之的是心底逐步升高的慍怒情緒。
──就不能好好聽人說話嗎?
「我怎麼知道你不是在騙我?」女孩持刀的手非常穩定,小刀是不鏽鋼的鐵灰色,刀刃部分約略一顆拳頭長,刀背上有鋸齒狀設計。
「我有準備證據,但是你們這樣子我很難動作。」我敞開牛仔外套讓她看見裡頭沒有藏任何東西,「何不先把刀放下來?」
「很難不代表沒辦法,」她的神情不見動搖之色,「拿出來就是了。」
我向後瞥了一眼,老人正在距離我三步遠的地方,將切肉刀抱在胸前,一臉戒慎恐懼。
「我現在要把背包裡的皮夾拿出來,可以嗎?」
「把它丟過來,我自己拿。」
「那裡面有我的相機,可以的話我不想把它也弄壞……不如妳自己過來拿吧?」我將相機包輕輕置於地上,語氣開始帶著些許侵略性。
少瞧不起人了,妳以為拿把刀就能為所欲為?
尖銳的異物感貼上我後背,老人厚重的吐息打在我後頸上頭。「不準動……不、不要動喔。」他語氣中的顫抖使他聽起來完全沒有說服力。
女孩和老人交流了眼神之後,舉著刀緩緩向我走來。她先是用腳將相機包勾到離自己較近的地方,才彎腰將它拾起。
「皮夾在前面的拉鍊夾層裡,右邊的,」我指示著她將皮夾取出來,「翻開左邊的夾層,有一張白色名片……對,就是那個。」
皮夾被丟回我腳邊,馬尾女孩將那張V.C.D名片前後端詳一遍過後,抬頭繼續瞪視著我。
「這會打給誰?」
「那個會和妳說明所有事情的人。」
「為什麼我要打?」她瞇起雙眼,語氣裡充滿懷疑。
「妳也可以不打,反正妳不相信我說的話不是嗎?」我逐步提高音量,「如果不打算相信的話就走啊?像上次一樣跑走啊?還是怎樣,上次用腳架打我這次就要用刀捅我才開心是不是?」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種情況下會脫口而出這種話,只是從身後孱弱且不帶一絲威脅氣
息的老人來判斷,眼前的女孩應該也只是在逞強而已。
肢體動作可以偽裝,但眼神是騙不了人的。
叫囂時分泌出的腎上腺素讓我呼吸急促,感覺到自己的心搏敲擊著耳膜。老人似乎被我給嚇著了,刀尖抵在我背上的壓力加重許多,我幾乎可以感受到他的手顫抖得有多厲害。要嘛就相信我,不要就拉倒別浪費時間──我已經把自己的想法給傳達出去,接下來就等著看她會做何反應。
女孩嚥下口水,終於將對準我的刀尖放了下來。她從褲子口袋裡抽出手機──那是一隻按鍵式翻蓋手機。
這個時代誰還在用按鍵式手機?老人就算了,但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生?
「……在我打過去之前,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她翻開手機,指頭飛快地輸入名片上的電話號碼,期間眼神沒有從我的臉上移開過。
「我盡量。」我沒好氣的回答。
「六年前,你有認識的人失蹤了嗎?」
如同爆炸的火光與音波先後抵達一般,她的問題在我腦海裡勾出答案,一陣顫慄才接著竄過我的腦袋。
「……為什麼要問?」我的聲音低沉到有些兇惡的程度,女孩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悅。
「有還是沒有……回答我。」她將刀子重新舉起,向前跨了一大步,刀尖與我的脖子瞬間只剩下一顆拳頭的距離。
「有,」我望進她的瞳孔,「為什麼要問?」
不安、不解與從中派生的憤怒讓我不在乎自己是處於被持刀威脅的狀態,我現在只想聽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女孩沉默地與我對峙,她瞪大雙眼,似乎想在我臉上找尋什麼蛛絲馬跡。幾秒鐘後,彷彿剛才的劍拔弩張只是裝出來的那樣,她「嘖」的一聲別過頭,刀子颼地劃破空氣被甩回腰際。
「……看來你什麼都不知道。」
女孩洩了氣似的垂下肩膀,將刀刃摺疊收回刀柄內,轉身就往巷口走去。
「爺爺,走了。」
老人也將刀子收回外套內,小心翼翼的側身擠過我與牆壁之間。往巷口走時還回頭充滿歉疚的看了我一眼。
──喂。
你們怎麼走了?
我們話還沒說完吧?
給我等一下啊。
為什麼妳要這樣?表現得一副只有自己知道所有事情,只有自己在苦痛中掙扎的模樣?明明連我要說什麼都不想聽,只因為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就顧自離開?
給我等一下啊。
眼前的兩人向左轉出防火巷,單方面拉扯著我用異常建構起的聯繫。貫通體內的空虛感湧現,疑問在我心中不斷擴大;難道我遺漏了什麼重要的細節嗎?六年前的失蹤人口與現在究竟有何關聯?說到底她一開始對就我抱有敵意的原因究竟是什麼?我需要理由,我需要答案,我需要──
「妳給我……回來啊!」
我朝著巷口大步走去,打算不顧一切把他們給攔下來,如果他們跑了就追,如果他們打算再次訴諸暴力……我會盡量不讓自己被捅死。
然而,響亮的慘叫聲阻斷了我怒火中燒的思緒。
在巷口迎接我的,是一幅我迫切需要,同時也讓我不寒而慄的畫面。
女孩跌坐在地上,像是過度驚嚇那般張嘴抽噎著;她的爺爺在她身旁,站的直挺挺地,面無表情地,用空洞的眼神看著我。
巷道的左右兩側被居民擠得水洩不通,完全堵塞住了出路。不論年齡,不分高矮,也不管此刻身上穿的是不是能夠抵禦寒風的衣物,就像他們同時約好了從民房內走出來排排站好一般。
站的直挺挺地,面無表情地,用空洞的眼神看著我。
女孩意識到我來到了她的身後,努力撐起腰桿,雙手抱在胸前,指頭深深掐進上臂。先前對我展現出的傲氣已經蕩然無存,她努力咬緊牙關,卻遮掩不住臉上全然的恐懼。我的心頭一緊,畢竟生氣也只是一時的,我沒有想到情況會變成這樣。
現在我有幾個選項可以走。一是裝傻到底,說自己也不知道這是怎麼發生的;二是對她坦承這個現象應該是因我而起,但我不知道該如何控制;三,利用這個情況,黑臉扮到底,取得自己想要的資訊。
看著她血色盡失的憔悴臉龐,我幾乎是一想到就把選項三給刪去了。
現在該說什麼才能表達出我沒有要加害於她的意圖呢?
「嘿……我沒有要傷害妳的意思。」我再度攤開雙手,「我可以解釋這個……狀況。」
我的聲音似乎激起女孩的另一層反應,她大口深呼吸,同時試圖站起,肩頭在吐氣時止不住地顫抖;她手伸進皮夾克的口袋,重新將摺疊小刀給掏出來。
女孩死命瞪著我,我從她身上嗅到一絲瘋狂的氣味。
「等一下,妳先冷靜聽我說──」我連忙後退,她的眼神很危險……那是被逼到絕境的人要拚死一搏時才會出現的眼神。
刀刃彈出,女孩壓低身子朝我衝過來。
「幹!」我在她出手突刺的瞬間往旁閃避,因過度驚嚇而重心不穩跌坐在地;我伸出的腳恰巧絆到止不住衝勢的女孩,使她向前撲倒,刀具敲擊地面的聲響刺耳地挑動我的神經──我聽見她低沉的呻吟。
她的右手在刺中地面時,因折疊刀沒有護手而順勢下滑,反倒割傷了自己的手掌。我拼命將小腿從她的身體下方抽出,用手腳撐著地面向後退,她則搖晃著起身,屈膝向前踉蹌幾步,反手持刀再次朝我撲過來。
鮮血自她的掌心飛濺而出,隨著她移動灑出一條怵目驚心的軌跡,我只能緊盯著刀尖,拼命不去想自己被刺中的畫面。
為什麼不惜做到這種程度?在妳的眼中我究竟是什麼樣的威脅?
妳到底經歷過什麼?
我側身翻滾,閃過她利用全身重量往腹部刺來的一擊。金屬與地面的碰撞聲再度響起,這次我還聽見刀刃割裂濕潤物體的聲音。
女孩短促而痛苦的尖叫出來,不過是短暫接觸到地面,她的血已經滲入水泥的孔隙,溢出、擴散著,反射出將人推向理智邊緣的腥紅光澤。
「妳受傷了!不要再動了!」我只能驚恐的叫喊,看著她用另一隻手接過摺疊刀,鮮血不停自指尖滴落。我已經背靠在人牆的邊上,無處可逃。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女孩發出淒厲的怒嚎,腳步失衡地朝我衝撞過來。
我感覺到一隻手抓上肩膀,以巨大的力量將我向後拖。
無數軀體從我的身後向前飛──不,是我在向後飛,我被一隻又一隻手接力搭上肩膀向後推,在眨眼的瞬間就穿越人牆。我吃驚的坐在地上,看著剛才穿越人牆所形成的通道正在密合;女孩身陷其中,伸長的手臂被數隻手從各個方位緊緊攫住,動彈不得。
人群不再面對著我,轉而將視線投向女孩。她掙扎著要抽身,但纖弱的身軀根本無法抵抗,懼色逐漸爬回她的臉龐,人牆開始收縮匯聚,將她淹沒於我的視野中。
整個街區一片闃靜,唯有女孩的怒吼與喘息聲從堆疊的軀體之間傳來。
然後,我聽見啜泣聲。
「……等等,停下來……」我起身朝人牆撲過去,隨便抓住兩個人開始死命向外拉,人牆卻文風不動。
肉體相互擠壓的聲音將我的心臟哽上喉頭,女孩哭號的間隙夾雜著悲鳴與含混不清的字句,很快就越發孱弱,幾乎要被淹沒。我助跑直接跳上人群,跪踩著人頭與肩頭來到中央,然後用渾身的重量跌進包圍著女孩的人牆間隙。
他們在折磨她。
無數隻手爬滿女孩身上可以抓握的部位,往不同的施力方向拉扯。她的四肢被扭轉成痛苦的角度,匯聚成細流的血液自她的右手掌順著手臂蜿蜒,沾黏在上頭的每隻手上。
不只是四肢,女孩的手指、頭髮、耳垂甚至是嘴唇都在被撕扯著,之所以不再發出聲音,是因為她的舌頭也被抓住了。女孩的衣物被撕扯得凌亂不堪,幾乎無法遮蔽軀體,幾隻手在她白皙的肌膚上遊走著,用指甲拖出一道道滲血的污痕。
「住手……叫你們住手啊!」我立刻試圖拉開身邊的人,但結果和方才一樣是徒勞。這情況毫無疑問是因我而起,卻不再受我的控制,人群的視線完全集中在女孩身上,力氣又都奇大無比,論我怎麼叫喚都無法吸引他們的注意。
女孩看著我,眼裡布滿對於死亡的恐懼。
然而,即便被如此對待,她的右手仍然緊緊抓著折疊刀,左右微微晃動著,像是不放棄要靠自己的力量殺出一條血路似的。
……我已經叫你們住手了!
第一拳,我打在抓著她舌頭的中年婦女臉上。
第二拳,扯著她頭髮的光頭老人。
接著是一腳,手指挖進她背部皮肉下方的國小男童。
「給我──放手──」指節上的皮膚很快就破裂出血,溫熱與麻痛逐漸讓我的拳頭失去知覺,我卻還感覺得到骨頭在傳遞震動。許久不曾劇烈運動的肌肉遭受撕裂般的痛楚;腳底、脛骨、膝蓋,在手臂的肌肉達到極限後,我開始用腳,像破壞盤根錯節的枝幹一樣攻擊那些手臂。到了最後,我幾乎只是發了狂似的把自己往任何手還抓著女孩的人丟過去。
隨著我不斷地拳打腳踢,人牆內的空間逐漸擴大,空洞的視線開始匯聚回我身上。女孩不再遭受攻擊,卻也失去了支撐,整個人倒在地上蜷縮成胎兒姿勢;淚水浸濕臉龐,血痕遍佈全身。
人群包圍著我們,彷彿剛才什麼都不曾發生一樣,直直朝我看來。
我把身上的外套披到女孩身上,雙手顫抖著幾乎無法拿穩。她沒有失去意識,而是用黯淡的眼神凝視著我,嘴裡囁嚅著片段字句。我在她身邊跪下,俯身湊上去聽。
「……原來……我爸媽……是這樣死的……。」
冰冷的異物感扎入我的左大腿,烈火燒灼般的疼痛很快就點燃所有分布在那裡的神經。女孩的手還在使勁,我看著鐵灰色刀刃完全沒入皮肉之下,感覺到她滾燙的肌膚貼上傷口。我緩緩抬起因疼痛與疲憊而顫抖的雙手,包覆住她被染成鮮紅色的嬌小拳頭。
好了,這樣就行了。
人牆崩解散去,住戶紛紛回到自家公寓裏頭。不遠處,女孩的爺爺似乎回過神來了,只見他發出一聲慘叫,拖著步伐拼命朝這裡奔來。
「……現在可以告訴我妳的名字了嗎?」傷口隨著血液流出造成陣陣痛楚,我不自覺握緊了女孩的手。
「李毓妍……我叫李毓妍。」她複述一遍自己的名字後,悄悄闔上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