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回想起來,當我還不知道自己身上的異常是個什麼東西時,唯一能夠肯定的就只有必須上街去拍攝的衝動。在知道真相之後,我想自己已經找不回那種由不安與未知混合而成的扭曲期待了。那種對於追尋本身的期待,大概是非屬異常部分的自我為了應付異常而發展出的心理機制。
我看著電腦螢幕上層疊羅列下來的照片縮圖,裡頭的每一張臉孔都曾經是我投射出的期待所落腳之處。有些經過色彩編輯來統一調性,有些為了凸顯陰影對比而被調成黑白;我不敢說這麼做除了讓自己滿意以外有能什麼意義,只是在視覺上更符合每張照片拍攝當下的心境──還對按下每次快門抱有期待的那種心境。
稍早拿來拍攝王可瑩的單眼相機被擱置在手邊,我不想要馬上將照片傳輸進電腦裡歸檔,就讓它留在相機裡看看會發生什麼事吧。
畢竟,現在出門好像已經沒有攜帶相機的必要性了。
我著裝準備出門,回到福哥的餐廳上班去。順手將單眼相機放回大門旁的防潮箱時,我巡視了內部一圈,看著自己這些年來僅憑興趣二字便砸了多少錢在攝影上頭。
最後,我還是挑了一臺口袋型的數位相機,塞進外套內側的暗袋。
由於早上在捷運車廂中的經歷,搭捷運不是我現在的首選交通方式。我尋思搭公車可能也會遇到相同性質的事情,決定騎機車去上班。在臺北騎機車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尤其是上下班尖峰時段,無止境的塞車與混亂到需要靠點運氣才能通過的節點路段,讓我對騎車抱有生理上的逃避本能,能不騎就不騎。不過,現在應該算得上是那種不得不騎的時刻了。
我費了一番功夫才把機車從兩格車格塞了四臺車的慘況中拖出來,由於前幾天下過雨,車況看起來還不錯。我試著去忽略座墊後半部和車頭燈上沾黏的謎樣汙漬,反正前面看不見,後頭也不曾坐人。
在新莊及三重區一陣繞行後,我才找到正確的路騎上忠孝橋,通往臺北市。由於實在太久沒有騎車上橋,還被前後車逼得必須以同樣高速行進,我的肩膀過度緊繃,手指感受著路面的顛頗微微滲汗。強風從安全帽下方灌進來,搔的我雙眼只得半睜半閉,祈禱自己別突然想打噴嚏。
毫無預警地,一股異樣的愉悅感攀上心頭。
有同類在附近。
換作是以往,我只會在感受到異樣的時候拍下眼前的景物。然而經過昨晚之後,異常帶給我的感應能力好像又更上一層,我感受到那股愉悅有了指向性──從左後方漸漸逼近,直到與我並行。
那是行駛在汽車道上的一輛白色奧迪,車窗全都貼著反光隔熱紙,無法窺見裏頭的人;但我知道就是他,彷彿有一條絲線從他身上串起我的意識,隨著奧迪加速遠離而逐漸拉長。我感覺自己就像在海上釣黑鮪魚的漁夫,釣魚線被拉得越長,成功釣起獵物的機會越是渺茫。
必須要追上去。
猛然催油門加速讓我的身體向後仰,腰部使勁回穩身子的同時肩膀變得更緊繃了。我試圖超過前方的機車,卻因為不敢繼續加速而讓兩人並行的時間長得有些尷尬,在準備下交流道的階段才總算超了過去。那臺奧迪看似要直行,而我卻在此時發現了問題。
忠孝西路是禁行機車的。
「幹!」我忍不住咒罵出聲。
內心那股令人不快的愉悅滲進一絲涼意,車潮在交流道底端的紅綠燈被攔下,還有六十秒,我就不得不右轉遠離那臺奧迪。異常感應的指向性有效距離是多遠?或許我可以轉進平行的道路繼續追蹤,但是要追到什麼時候?況且,我甚至不知道如果真的追到了之後要做什麼,總不能開門見山的開始解釋自己的異常吧。
卡在思緒裡浪費了三十秒後,我把數位相機從暗袋內抽出來,對準奧迪按下快門。
綠燈亮起,我趕緊將相機收回去,差點沒有手滑弄掉。奧迪的引擎發出吼聲加速奔馳向前,我則被機車道的分流帶往右側;釣魚線越放越長,最後「啪」的一聲斷裂。
一陣空虛從心底湧現,穿透鼻腔直衝腦門,令我眼眶發熱,想要放聲大叫。
「嗚呃呃呃呃呃呃呃……」我皺著眉頭用喉嚨發出低吼想要抵銷這股反饋,一旁超車的騎士朝我瞥了一眼,不知道是因為我騎太慢還是他聽到了什麼怪聲音。最後我靠路邊停了下來,除了稍微緩和剛從雲霄飛車上下來的情緒之外,另一個原因是我必須看地圖找路才能騎到餐廳去。我比照建議路線時間和現在的時間,發現不論怎麼騎都會遲到。
「……幹。」
我瞥了一眼儀表板,汽油量指針在零度刻線處垂死地上下搖擺,好像嫌我還不夠煩惱似的。
※
「我不知道你是正在一個很糟糕的人生階段還是怎樣啦,但是──」
「我知道啦,以後不會再遲到了。」
「──我是在說你的車鑰匙,忘了拔喔。」
繡文姊用食指拎著我的機車鑰匙,在身子前傾的狀態下與我舉目平行。三十二歲的她是這裡的廚師,八年前我還在打工時是服務生領班。超過一米八的身高大概是繡文姊會給人的第一印象,不是骨架特大的那種高,而是擁有修長雙腿的完美八頭身衣架子──那種高。染成紅棕色漸層的披肩長髮今天也束了個高馬尾垂在身後,我一直覺得她如果留兩片側瀏海下來能夠把方正突出的顴骨修飾得更好,大概是廚房的工作環境不允許吧。
「啊……謝謝繡文姊。」我接過垂在鼻頭前的車鑰匙,擠出一個尷尬的微笑。繡文姊有個壞習慣,她總是不著痕跡地讓比她矮的男人清楚認知到自己真的比她矮。
「不過,上班第二天就遲到,你的人生真的很糟糕是吧?」
「哦齁,還蠻糟糕的喔,我需要一點安慰。」
「聽說你昨天晚上和女生在喝酒不是嗎?她沒辦法安慰你?」
「妳怎麼不會想到,讓我的人生一團糟的人就是她呀。」
繡文姊揚起眉毛,眨了眨那雙大眼,一副「你再說一次?」的神情。
「哇,你真的長大了是不是?」
「妳少來,妳在我這個年紀的時候比我還要糟糕。」
「所以我才說你長大了啊,有錯嗎?」
「隨便啦,也只有妳會把人生有多糟糕跟有沒有長大綁在一起說。」
在我們兩個隔著出餐口閒聊的同時,今天第一組客人上門了。我抽出一份菜單上前迎接。
「別這樣嘛,你才不知道真正糟糕的人生是什麼樣子。」繡文姊在我背後放了一箭。
我沒有反駁她,也不想去嘗試。我知道繡文姊的過往是個什麼樣子,在這種辯論上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贏過她的。她特別喜歡將對話導向「糟糕人生」的話題上來,有時候是變相在開導和她談心的年輕夥伴們,但更多時候只是她享受這樣的主場優勢。
「A餐兩份,肉醬跟奶油培根麵,兩杯紅茶先上。」我回到出餐口把點餐單用磁鐵吸在鐵製邊框上頭。
繡文姊動作忽悠地裝好兩杯紅茶,一個轉身推到我面前。
「你知道,我很高興你回來了。」
「所以剛才的對話是為了表達妳的喜悅就對了?」
「一部分是。」她聳了個肩,開始準備將麵條下入鍋中。
「不過主要還是因為,我覺得你的糟糕不是裝出來的。」
我再度無話可回。
※
下班後,我苦撐著倦意騎車回到住處。原來昏迷並不會像睡眠一樣帶給人體休息的效果,我現在就像整整兩天沒睡一樣疲倦,騎車過程中險些沒有發生意外。
我從外套暗袋內摸出數位相機,開始檢視今天早上拍的照片。
雖然有想到把車子拍下來是不錯,但是我手邊沒有資源能夠像電影裡演的那樣透過車牌尋人。到頭來,比起用照片去找車子,依靠異常來尋找這個人應該還更快一些。我習慣性地把照片放大檢視,看看畫面中是否有什麼漏掉的細節。
出乎意料的是,我還真的找到了。
在奧迪的車尾一角貼了一張小貼紙,標示著這是一部Uber代顧駕駛服務下的車子。
我拿出手機搜尋Uber的網站,找到客服電話──理所當然早就過了客服時間。無奈之下,我下載了Uber的手機應用程式,註冊會員,開始研究能不能用車牌號碼找到駕駛。
找不到,完全沒這種功能。這點倒是在意料之內。
呆滯了幾秒鐘後,我決定隨便叫一臺車來碰運氣,看看司機是否互相認識。我在應用程式的目的地欄位輸入貢寮一處海岸風景區的位址,確認訂車之後,系統彈出接受訂單的司機名稱、電話號碼及車牌,預計十分鐘後抵達住處樓下。
好了,那麼晚上去海邊該帶哪一臺相機?我打開防潮箱把數位相機塞回去,取出早上用來拍王可瑩的那臺單眼相機,換上一顆二十四到七十釐米焦段的變焦鏡頭。正當我在挑選該帶哪個相機包出門時,擱置在床上的手機開始震動,響起軟爛無力的預設鈴聲。
未知號碼,司機應該還沒到才對。
「與異常重新相處的第一天感覺如何啊?」
男孩的聲音粗啞又混濁,像是透過收音狀況極差的話筒在說話。
「我本來想打過去給你的呢,沒想到你先按耐不住啦。」
「我不否認,因為我這裡的狀況有些……急迫。」
「急迫?你能有我急嗎?」我用肩頭夾住手機,一手將相機塞進從床下抽出來的單肩相機包內。「我有一堆問題等著要你來解答,現在卻晚上不睡覺要跑去海邊了。」
「海邊哪。」
「是啊,海邊啊。」
我已經好久沒有去海邊了。在開始工作以前,甚至讀大學以前就沒有去過了。一個勁往都市裡頭鑽的後果就是,我幾乎想不起來海洋的聲音和味道了。如果試著在腦袋裡撥放海洋的畫面,只會出現一片漫無邊際的死寂,海水靜止有如琉璃雕塑。
「為什麼非去海邊不可?明天又不是不用上班。」
「不知道,突然想去吧。」
「突然想去啊。」男孩似乎對於這樣的對話模式樂在其中。
事實上,與其說我是為了叫一臺Uber而想到要去海邊;想去了很久的海邊終於盼到叫Uber這個藉口會是更貼切的說法。
「是啊……突然想去。」
我不知道這個想法是從何時紮根的,直到我剛才意識到時,它已經膨脹到令人無法忽視的地步。說不定這也是異常帶來的影響,海邊有著我會想追尋的東西,想來想去這樣子解釋最合理。
不過,我是真的好想去海邊。心甘情願,無從否認。
「行啊,那你就來吧。」男孩嘻笑道,在爆出的雜訊裡切斷通訊。
「喂──」
我驚叫出聲,一堆想要問男孩的問題一口氣吞不回去,讓我茫然呆滯了幾秒鐘。他說的那句話又是什麼意思?難道他人正在海邊等我不成。
軟爛的鈴聲再度響起,突來的震動讓我差點反射性鬆開手機。接聽後,話筒另一端傳來充滿活力的中年嗓音。
「喂,徐先生嗎?車子已經到指定地點囉!」
「啊,好的好的,我現在下去。」
我將相機包甩上肩頭,步下夜間節電熄燈的樓梯間。月光灑進樓層中央的平臺,在我每次經過時串聯起通往地面的路徑。我的步伐愈跨愈大,在最後一層時三階併一階踩上地面。
這是開心吧,我是在開心嗎?
關上身後的落漆紅色鐵門,我望向指定Uber停靠的巷子口──一輛黑色轎車的車頭露出半截閃了幾下大燈。我加快腳步朝車子走去,心中雀躍的情緒愈發高漲。
追尋那位白色奧迪駕駛的事情可以先擺一邊,我現在要去海邊,我想要去海邊。愉悅的情緒佔據了我的思緒,我怎麼就沒有早點想到要去海邊呢。
車內的駕駛替我打開副駕駛座車門,一名年約四十的男子神采奕奕地對我招手。我的愉悅在此時達到最大值,因為我看見了。
應該說,我感覺到了。
我腦海裡一度完整構築出的浪花再度凍結,琉璃粉碎後撒在乾冷的水泥地上。。
「唉呀……。」
那名駕駛的臉一進入我的視線,我瞬間就明白了一件事情。微小的嘆息不自禁從嘴裡流出。
會讓我感到開心的事情從來都只有一件,過去是這樣,大概未來也會持續如此──而現在,當然更沒道理會是因為久違的要去海邊。我面露十足燦爛的笑容,鑽進副駕駛座,並肩直視那名熱情異常的駕駛。
異常帶給我的反應竟然已經融入得如此徹底,讓我以為這是自己因為想去海邊而產生的情緒。
或者,這兩者之間根本已經沒有差別了。
「先生,你的包包可以放在後座,麻煩將安全帶繫上哦!」那名駕駛踩下油門,視線迅速朝我瞥了一眼,此刻我還持續盯著他的臉。
──你的異常又是什麼呢?
黑鮪魚再度上鉤,只是我已經分不清誰才是漁夫,誰才是那條穿刺在劇痛中掙扎的魚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