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的心臟怦怦跳著,像是隨時可能掙脫胸膛,懷裡的畫在發燙。他想,奇蹟是有可能發生的,世界上並無所謂不可逆的結果,比如人死不能復生,比如遺憾既成,便只能一輩子追悔。
第一次聽聞獵犬畫師,是在某個微冷的春日清晨。彼時父王辭世,長兄初登基,身為可能威脅到王權的小王子,雷無法避免被發配至邊陲領地的命運。被迫離開王城與五位親近的姐姐,雷過得鬱鬱寡歡,就連以往喜愛的詩歌都不再能挑起他的興致,直到他無意間聽見侍女們談論起這則傳奇。
會是真的嗎?雷反覆問自己。如果說真的有這麼一個機會,能夠讓他夢見思念至深的人,就算要追到世界的盡頭,他也要請這名神奇的畫師為他作上一幅畫。只要付出他所能揮霍的時間、金錢與精力,用來交換讓他夜不能寐的遺憾,太值得了。
離開獵犬畫師作畫的酒吧後,雷來到一間不起眼的小旅館。老闆將滿滿一杯啤酒推到雷眼前,笑咪咪地祝福他今晚能夢見愛人。雷白皙的雙頰一下子燒紅了起來,困窘地灌下一大口氣泡騰翻的酒精飲品,又為獵犬畫師的名聲折服了一遍,另一方面,也為畫中人沒有被認出感到一陣心酸。
雷如願以償再次見到了那個人。曾統治著整個國度的她,光輝燦爛得如同其髮色,一如艷陽普照大地;這樣一個無可忽視的存在,卻因他的家族而殞落。想到這裡,雷的視線模糊了起來,豆大的淚水滾過臉頰,卻被精準俐落地接了住。視線交會的剎那,他跌進無邊無際的藍天,失重的感覺恍惚像在飛翔。
雷生來是個溫柔的人,像春日的細雨,夏日的煦風,秋日的涼被,冬日的暖陽;然而這樣溫柔的他,作為男孩,卻遠遠不夠剛毅堅強。當他接受正式教育,母親沒收姐姐送他的玩偶,禁止他繼續學習刺繡與裁縫;父親將他所有的詩集與畫冊封入倉庫,逼迫他跟隨兄長一起接受狩獵課程。他實在過於乖巧,於是就連動手射殺他心愛的動物朋友時,都不許自己流下淚來。
她是第一個告訴雷,男孩也可以盡情哭泣的人。她逆著光,用手指捲著馬尾,對抱膝蜷縮在樹根邊的雷說:「女人不會狩獵,這話我從小聽到大,現在全國上下沒有比我更優秀的獵人。不要害怕做自己,雷,你是我見過最有天賦的詩人,而且刺的繡比王后還美。」
雷永遠記得,她步伐矯健地穿梭在地勢起伏的林間,那幅畫面沒有任何辭彙能貼切描繪,她的身影奔馳在腦海裡,最終成了一抹永恆的光束。除了在狩獵課程替他捉刀,她還會私下帶雷到偌大的王室書房,那裡藏有她與王后珍愛的詩歌選集。書房裡總是飄著似有若無的莓果香,一定是因為主人時常將森林的氣息也帶回來的緣故;那樣的芬芳紮根得太深,即使主人死去,也遲遲不肯退散,就像是她早已悄悄紮根在雷的心裡。
而現在她依舊捲著頭髮,歪著頭對他露出開朗的笑容,彷彿奪權、背叛、所有醜惡的事物都未曾存在。雷看著這樣的她,溫順地哭了,就如她告誡的一樣,毫無保留地哭泣。
次日,雷在破曉以前便已出發。要回到領地,必須穿越一座綿延數里的森林,一路上他卻總感覺有人尾隨,那步伐很輕,輕到他多次以為只是錯覺。他終於忍不住停下腳步,朝著杳無人跡的小徑發問:「是誰?」
片刻沈默後,一道清瘦的人影現身,少見的烏黑髮色和眼眸,讓雷一時之間不知該作何反應。少年身上帶有一股似曾相識的氣質,不及困惑,對方已經指著他懷裡的畫像開口。
「請問,您是不是認識我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