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李離不喜歡自己的名字,聽起來像是故意用童音喊著疊字,爸爸開玩笑說是小時候她一天到晚哭著要梨子吃,於是就這麼將就著喊她了。不過等她年紀再大一點,逐漸顯露出不符合女孩子的野性時,她才明白,爸爸給她取了一個充滿勇氣的名字。
李離對媽媽的印象很稀薄,因為在她懂事以前媽媽就過世了。除了偶爾會在夢裡感受到的溫暖,李離唯一能觸摸到她的方式,就是透過爸爸的畫。作畫時,他總是會先用蘸滿了水的淡彩在畫布上暈開色澤,奠定這幅畫的底蘊——黃色、藍色、紅色還是無色呢?在多年的觀察下,李離確定這是爸爸的肖像畫之所以充滿神韻的原因:他精準捕捉了不同淚水和不同笑容的顏色,同樣氣憤的人能有一百種不同的怒火,同樣消沈的人能有一千種不同的絕望,而有時,喜悅和悲傷共享一樣純潔乾淨的白色。
李離的爸爸不僅技術精湛,作畫時間也短得驚人,被譽為當代數一數二的名師,盛名之下,父女二人因此過著富裕而不愁吃穿的生活。李離繼承了爸爸的天賦,年紀輕輕,筆下的人物就出神入化,爸爸時常拿她的才能到處說嘴,樂不可支。
父女倆會在慵懶而漫長的早晨,各自提著哐啷作響的皮箱,一齊找一處僻靜的草皮坐下,面對著面畫下彼此的容貌。共處的時間凝凍成鋪開的黃,綠,藍,紅,紫,橙,斑斕得像是雨剛拂拭過的天空,這樣寧靜幸福的時光被兩名傑出的畫師鏤刻入畫,靜候光陰淘洗、曝曬、陳舊、風化。偶爾李離會想,要是媽媽也在就好了,但每當她這麼想,爸爸就會悶不吭聲地為她畫一張媽媽的笑靨。
神奇的是,每落一筆,她就看見媽媽的身影愈加清晰,靜靜地佇立在爸爸眼前,猶如清晨第一道落入房裡的煦光。第一次看到的時候,她啞口無言,顫巍巍地指著鬼魅般的身影,但爸爸只是抬頭,將食指按在唇間,朝她俏皮眨了眨眼睛,說:如果想成為一名卓越的畫師,首先得學會捕捉思念。
原來只是思念而已,原來那並不是媽媽的靈魂,李離感到一陣傷心,就像媽媽再死去了一次。但是爸爸溫暖的大掌按上了她握筆的手,告訴她能看見思念的人並不多,她是受到眷顧的孩子,只要她願意,她能讓更多人們看見自己思念之人。
剛才有講到,李離是個名中帶有勇氣、而命中帶有自由的孩子,這樣的人是註定要離開的。成年禮才剛過,李離就拜別了爸爸,帶著要讓更多人與想念之人重聚的信念,換上一身行動方便的男性裝束,獨自出發前往西域。
聽說遙遠的西方有個富庶的王國,森林環繞的城堡裡,住著年輕的國王與王后,他們喜愛藝術,熱愛詩歌,欣賞畫作。李離非常好奇,那裡是不是也有擅長捕捉思念的畫師,或者是懂得捕捉各式各樣人類情感的藝術家,於是一路朝王國前進,卻沒想到才剛入國境,就得知了王權早已在數年前更迭的消息。
她在國境之南的一處小村莊落腳了幾晚,水磨坊的水車因為冷冽的氣溫而停止轉動,結凍的小溪從中破開了裂痕,像是巨大的蛛網靜待獵物上鉤。村民告訴她,一些時日前軍隊來過,就是那時踏裂了結冰的溪流;他們帶走了定居山上的獵人母子,至今沒有人明白為什麼。
李離果然在山上找到了燒得焦黑的木屋,以及一隻幾乎要凍死的乾瘦獵犬。她敞開大衣,用體溫包裹住瑟瑟發抖的獵犬,輕輕吻了吻她凍僵了的毛耳朵,說,跟我一起離開吧,小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