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襄延最終還是選了那條路。
從沉重的記憶中抽神，方毅然的情緒揮之不去，令穆子晞愁緒如麻，他環視既稱不上寬敞、亦算不上狹小的203室。
這裡便是楊襄延的魂斷之地。
報紙說是上吊自殺。
穆子晞向上看，看不出這片白蒼蒼的天花板與那盞緊貼的燈座還有供人上吊的可能性。
果然荊天棘地、艱難險阻也擋不住一個真心想死的人。
只是當事人並未料到，一場無心的傾訴卻引得往日形同陌路的人深陷自責。
對於楊襄延的自殺，方毅然追悔莫及，他認為自己應負一份責任，因為在重要關頭沒能伸出援手。
方毅然腦中始終有個念頭──他分明聽見楊襄延的求救，卻掉以輕心，若他更加重視，或許就能阻止這場悲劇……
於是他屢屢捫心自問，為什麼楊襄延選擇將心裡話說給他聽，而不是那群情同手足？若是他們，肯定不會坐視不管，可換成陌生的他，只促成不可挽回的悲劇……
在得不到解答與解脫的自責下，方毅然迷失了。他比過去更沉浸書本，以這種方式逃避，日復一日，裝作若無其事。
可每當他聽見有人議論楊襄延的自殺，就會想起那晚的事。
楊襄延似乎還在他身邊聲淚俱下，他記得很清楚，甚至覺得書上的字都成了那晚的對白。
最終他催眠自己，忘記楊襄延。
「還看下一集嗎？」韓旭伸手握住滑鼠，偏頭詢問他。
「不。」穆子晞摁了摁發疼的太陽穴，回到自己位子上，打開臉書。
「眼壓過高嗎？需不需要眼藥水？」
「我沒事。」意識到韓旭語帶關心，穆子晞再度開口，「只是突然想確認一件事。」
韓旭「喔」了一聲，視線越過穆子晞髮頂，一見藍色基調的網頁，便識相地不再追問。
入學時，新生們創了個臉書社團，將導師加入其中，方便各種公務事宜的傳達與討論。
如他所想，成員名單裡果然有楊襄延。
但那是個形同空殼的帳號，沒有大頭貼，也不發文，與殭屍帳號幾無差別，不過確實是本人，曾在大一舉辦導生聚時，作為某一群人的代表留過言。
這不正常。
就他來看，像楊襄延這種展現出高度表現慾的人應比一般人更願意、渴望曬自己的生活，哪怕退一步，他並未高度沉迷社群軟體，但身為這個時代的年輕人，總會有想要展現自我、抒發情緒的時候。
他想起上輩子曾聽某個同志好友說過，圈內人多會辦兩個社群帳號，一個明面，一個暗面，如同月有陰晴，他們不得不用這種方式藏起不被社會大眾接納的本我。
想了想，穆子晞將楊襄延的名字轉換成拼音，沒查到。
「果然沒這麼簡單……」穆子晞垂顏低喃。畢竟是不希望一般朋友發現的秘密帳號……
如果是英文名字，那他還有辦法，但如果不是，就只能放棄這條線索……
不過事情也沒想像中那麼糟，畢竟已知楊襄延是同班同學，明天開學後，他可以慢慢找上楊襄延的那群舊友，時間一長，順藤摸瓜大有可能。
而他的首要目標便是找到楊襄延深愛的對象，穆子晞有預感，那個人將會是整件事的關鍵。
開學日，炎陽炙人的星期一，一早彷彿聽見迎曦莊哀嚎聲四起，學生們的假期癥候群估計病入膏肓。
「毅然，你今天不是沒課嗎？怎麼也這個時間出門？」韓旭坐在玄關繫鞋帶，餘光打量一身素T、牛仔褲的青年。他記得他的課表周一、五沒有排課吧？
「去行政大樓印成績單。」
為了申請獎學金。穆子晞解釋，有意不提其他行動。當然不只如此，他昨晚已擬定好作戰計畫，若一切順利，今天就能有重大突破。
但他不抱多大期待。
韓旭長長地「喔」了一聲，「我想說你傷口還沒癒合，應該多休息幾天。」
那雙黑眸深處的關心真切得炙燙，像是他喊一聲熱就會找來扇子猛搧、喊一聲冷就會劃一把火柴給他取暖。
穆子晞有點怕這個眼神，忽視不了、推拒不了，還漸漸習慣了──習慣他室友熱情得像是正值夏季的夏威夷，隨時都在跳草裙舞。
「那中午一起吃飯嗎？去湖畔？」韓旭兩手撐地，剎地站起身來，拍拍屁股、整理衣褲上的皺褶。
「不打算和你的新朋友去？」穆子晞打開門，扎眼的陽光瞬間灑入甬道。
他指的是韓旭即將在課堂上交到的朋友。
畢竟這人一看就知炙手可熱，打算和他結交的人肯定會抱著打鐵趁熱的心態，而一起吃飯恰是最妥當合適的選擇。
「朋友在精不在多嘛。」
穆子晞不由挑眉，「原來你是這樣的類型。」
韓旭朝他展開一笑，從口袋撈出鑰匙，鏗鏘鏗鏘鎖上門。
「我有你就夠了……」一句小聲的嘀咕藏在震耳的鎖門聲裡。
穆子晞隱隱約約有聽見韓旭開口，未待他豎起耳朵便煙消雲散。
「唉？毅然，原來你住隔壁啊！」
肩膀突然被拍了下，穆子晞猛然轉身，只見一名一米七的少年笑容可掬地和他揮手。
是許願，方毅然的同班同學，也是公認的系核心之一，但活動範圍和楊襄延截然不同，據說以校內社團為主，一人之身參加了四、五個，各個都積極活躍。
許願從褲袋拿出一大把鑰匙串，興許是分心之緣，錯拿了樣式近似的一把，插入鎖孔卻無法轉不動，他硬是扭了幾下，有些糗。
「哈、拿成家裡鑰匙了……」許願嘀咕，這回成功鎖上門，他將鑰匙串隨隨便便扔入後背包，看向他們時，表情有一絲尷尬，「早安，你也是去上社會政策？」
「不，我大二時提前修了，他才是。」穆子晞側身，讓許願得以看見後頭的韓旭。
許願微瞪瞳眸，明顯一怔，「這位是？」
沒等到韓旭自我介紹，穆子晞輕蹙眉稍，瞥了一眼，才代之開口。
「韓旭，也是大三，我們系的轉學生。」用肩輕碰走到身側的青年，穆子晞又瞟了眼，不解韓旭為何突然怕生起來。
「你好。」韓旭點頭，露出不溫不火的微笑。
「你好，我叫許願，原來你就是傳聞中的轉學生……」許願跟著點頭，面上的吃驚尚未退潮，他回首與穆子晞對望，「對了毅然，我們好久沒一起吃飯了，中午去志學的零距離（店名）如何？韓旭同學也一起？」
「不……」穆子晞下意識拒絕，又驚醒過來。這不就是他求之不得的機會嗎？
然而不等他反悔，韓旭已面帶微笑順著他的話說下去，「既然毅然都這麼說了，那就下回吧。」
「好……」許願緩慢地點頭，表情有些微妙。
「時間差不多了，我們走吧？」韓旭看了眼手錶，一把拉住穆子晞的手，飛快往車棚走去。
他和許願才是同堂課吧？一點也不心急的穆子晞被扯得不得不加快腳步，直至腳踏車棚，才得以喘息。
「中午，我們去志學吃吧？」韓旭一面解開腳踏車鎖，一面偏頭說道，「我知道許願說的那家店，是賣蛋餅的，口味眾多，而且份量超大，你覺得如何？」
「既然都是要吃，你何必拒絕許願？」
韓旭微微一笑，「我的後座只有一個位置，載不了第二個人。」
讓那讓許願自己騎車去不就行了。穆子晞無語，只怪自己一時出神，慣常的拒語率先出了口。
「那就中午見。」
穆子晞旋身，刷地跨上腳踏車，立刻聽見韓旭噗哧一笑，大喊等等我。
「我們同路啊，你別急著道別嘛！」
創作內容
日常 (4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