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八月底。
在她過了兩個月的自由生活後,還是面臨了不得不回家一趟的難關。她的父母從放暑假開始就每天問哪時候要回家,她本想用一句「再看看班表」為理由敷衍過去,但她從老爸的訊息中感受到不滿的情緒。
為了不惹父母生氣,她只好和店長請假,選在這個週末返家──也就是今天。
一個小時左右的車程對身體來說完全沒什麼,但對心理的影響就大多了。一想到回家就像下地獄一樣,她就想要找個空曠又沒人的地方大叫一番。
「我幫妳提袋子。」
下車之後,思璇在列車的月臺上提出了要求。黃曦瑜看了一下自己的手,才發現手上真的拿著一個旅行提袋。她想,自己會忘記有拿這個袋子,大概是因為它實在太輕的緣故。
「不用吧。這個不重,我自己拿就好。」
「真的不重?」
走過一個又一個架在頭頂上的牌子,她終於看見了前方不遠處的剪票口。「真的。裡面只有幾套衣服而已。」說完,她就把袋子提上提下的,藉此秀出提袋真的很輕的事實。
直到她的手恢復成原本的姿勢之前,她都能感受到思璇的視線都停在她和她的袋子上。「嗯,不重就好。」思璇給出的反應很簡短,而她只是點點頭。
曦瑜本以為這段對話已經告一段落了,結果才沒隔多久,思璇又傳來詢問的聲音。「小瑜瑜,真的確定不用我幫忙拿嗎?」
她撇頭,看向陳思璇。對方的臉上彷彿寫著「我幫妳拿」四個大字,水汪汪的雙眼閃閃發亮,看起來就像一隻超想要幫主人做點什麼的忠狗。如果思璇現在伸出舌頭喘氣,她也許會幫對方戴上項圈。
雖然不否認思璇的模樣很可愛,但她仍然覺得有那麼一丁點奇怪。思璇不是那種會善罷干休的人,所以她最後還是交出了提袋,「好吧!既然妳這麼想拿,就麻煩妳了。」
「耶!」
得到了提袋的思璇似乎很高興,連歡呼都跑出來了。黃曦瑜有時搞不太懂思璇在想什麼,但只要思璇是快樂的,她很少去深思背後的用意是什麼,所以她也就沒那麼在意。
過了剪票口後,她們搭了向下的手扶梯,抵達車站的一樓。
空曠的大廳容納了所有車站需要的一切──售票亭、超商、一些賣吃的小店家還有服務臺。廁所藏在服務臺的旁邊,需要繞個彎,才能看見那從小看到大的男女標誌;電視牆裡的文字正是列車的資訊,兩分鐘內剛好有一班北上的車,她多想直接搭那班車回家,只可惜她無法這麼做。
「妳要吃東西嗎?還是要喝東西?」思璇指著超商旁邊的炸物店,「買個雞塊好不好?妳早餐沒吃什麼不是嗎?現在應該很餓才對……啊!還是要喝咖啡?吃蛋糕也可以哦!」她的雙眼跟著思璇的手指移動,看向另一側的排了三、四個人的糕點店。
黃曦瑜微微皺起眉頭,轉過頭,盯著思璇看。很可疑呀。
「雖然妳平常就對我很好,我也很開心,可是妳現在太熱情了,害我覺得有點怪怪的……妳說,」她用手指拉了拉思璇T恤的下襬,「妳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笑容仍然綻放於思璇的臉上,似乎要比剛才還要更加陽光。「小瑜瑜好過分!為什麼要懷疑我?我發誓我絕對沒有在妳背後亂來嘛!」語氣裡帶點撒嬌,思璇半開玩笑似地澄清了她拋出去的問題,但只是徒增了她的疑心。
不為什麼,她單憑直覺就認為思璇的答覆像在搪塞,於是她把思璇拉到眼前,踮起腳尖,用一個相對近的距離,牢牢地盯著思璇看。「妳一定在打什麼盤算。」
也許是這舉動實在太有效,思璇雖然還是笑著,但態度跟語氣已經產生了不小的動搖。「沒、沒有!我沒有唷小瑜瑜──妳看看我,我是會陷害小瑜瑜的那種人嗎?」
思璇說著說著,就整個人抱了過來。話語在她耳邊迴繞,濕潤的氣息撲在她的頸脖之上,這讓她有點害羞,可思璇那急著否定什麼的模樣更使她確信自己的推論沒有錯。
「妳說啦,我不會生氣。」
她沒有退讓,用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捏了捏思璇的耳垂。懷裡的人兒忽然沉默,她相信此刻便是追擊的好時機。「真的不生氣哦。」左手也沒閒著,她用此生最溫柔的力道撫摸著對方的背。
「好啦……其、其實……」不到幾秒,思璇就選擇傾訴一切。「就是──」她露出微笑,一邊為自己的勝利開心,一邊則專心聽著思璇說的話。
「我媽跟我約等等要去咖啡廳,我還說妳也會去。」
……欸?
她不知道為什麼思璇要一直賴在她身上,對自己又蹭又磨的,但她完全無法撥開心神去理會思璇。原因其實很間單,因為思璇的母親就坐在自己的前方。
三杯咖啡、三塊蛋糕擺在桌上,杯中還有尚未溶化的冰塊。店內播放著輕快的純音樂,沒有其它吵雜的噪音,玻璃窗外滿是陽光散落在地,路上行人悠然自在,很少有轎車或貨車經過。
她本以為如此寧靜的環境會帶給她祥和,可事實上並非如此。
思璇母親的視線一直停在身上,她可以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是被觀察著──當然,那是帶著善意的。她們彼此間沉默了好一陣子,但她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
「今天要過來我們家裡住嗎?」
冷不防地,思璇母親如此問了。她抬起頭,和對方四目相交,馬上就嚇得把頭又低了下去。
她連忙搖頭,硬是撐起臉上的笑容,同時用深感痛心的沉重與語氣道著歉,「對不起!今天真的沒辦法!我爸媽會生氣的,他們還說如果我不回去的話,就把我從家裡趕出去……」
黃曦瑜會道歉,是為了得到思璇母親的諒解──不過目的還沒達成,就被某人壞了好事。
「那很好呀,直接嫁來我家也不錯。」似乎是心滿意足了,從她身上離開的思璇整理著頭髮,把嘴插進了她和思璇母親的對話。「爸也不會反對的,對吧?」
「嗯──他只會說妳開心就好,所以或許還真的可以辦場婚禮呢。」笑得春風滿面的思璇母親如此接著話,兩隻手忽然間握起了她的手,「如果妳願意的話,我們家思璇一定會幸福美滿的!」
思璇母親眼中散發著懇求的光芒,真切的語氣聽起來絲毫不像在開玩笑。另一邊,陳思璇也把頭靠在她的肩上,對她耳語:「我爸媽都同意哦。我們現在就能去簽字了,怎麼樣?」
面對這兩人這麼激烈的攻勢,黃曦瑜不但沒有陷入慌亂,頭腦反而還格外清晰。感覺……好像有兩個思璇。莫名地,她非但變得不太怕思璇母親(可能是把她也當成另一位思璇),也覺得這情景似乎有些滑稽,不禁笑了出來。
「好了,妳們別再調戲我了。」
她有禮貌地輕輕推開思璇母親的手,又用比較粗魯的方式頂開思璇。「就算妳們很認真,但我也得先考慮一下。結婚這種事又不是說跟吃壽喜燒一樣,想做就做那麼簡單,對吧?」
她拿起桌上的那杯拿鐵,輕啜一口。被眼前這兩位正在互相看來看去,甚至是在竊笑的人一弄,她身上的緊張感就全都消失了。真是不可思議。
上一次和思璇母親見面的時候,相處起來明明還感覺綁手綁腳,現在卻意外地感到自然。她和思璇的關係是攤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什麼遮掩也沒有,而思璇的母親從來不對這段關係有過任何疑問。
這是她第一次不需要對自己和思璇的關係感到有壓力,而且還是在一個最親近她們的長輩面前。她不認為自己的父母可以為她們做到這種程度,所以反而是她起了好奇心。
看著那對母女像是同學一般地聊天的景象,她忍不住打斷了她們。「思璇媽媽,妳真的希望我們結婚嗎?」雖然她很清楚她們不能結婚,但那終究不是重點。
思璇閉上了嘴,一隻手牽了過來,握住她的手。她看向思璇,發現對方臉上的五官擠成一團,醜得讓人不願再多看一眼──她把這副樣子稱作「發脾氣」,通常是思璇不知道該說什麼的時候才會出現的表情。
「嗯──結婚也好,不結婚也好。」
只見思璇母親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用另外一隻手摘下了無名指上的那枚戒指。「這個拿下來的話,我和我老公之間的關係也沒有絲毫改變;就算要把我們結婚的證明書燒掉,他也會在隔一天的七點和我道早。」
黃曦瑜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思璇母親說出來的話彷彿正在揭示著真理,令她墜入了思考。「說到底,我只希望妳們兩人的身邊都有著彼此,可以相互扶持。」
思璇母親的那笑容帶著過去數十年的光陰,為她們的未來祈禱──那一瞬間,她的眼淚竟然就不聽話地跑了出來,落在思璇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