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原,地處皚比(Abie)臺地,幅員遼闊,終年積雪不化,又被當地怪物稱之為「雪海」。
子夜雲清氣朗。今天是新月,少了月亮霸佔,星群肆意喧囂。大地是澄澈的藍黑色,像安靜的深海底部,天上如何吵鬧都與之無關。
我熄滅紅石火把,兀自欣賞頂上叫人屏息的噴畫。
如同阿丹叔叔所說的,眾星的光芒不會只照拂亞宿塔。
這是我離家的第四百多個年頭了,事隔已久,詳細日期早已被時間沖淡。起初我搬到新村莊,壓下復仇的慾望,寄望展開新的人生;而該村莊的村民也接受我的加入。
只是我酷似玩家的外貌引起當地一陣小波瀾。
數年後,一位玩家載著豐厚的物資前來村莊交易,還帶來前所未聞的消息。
一名白眼男子施用怪異的術法侵擾玩家,有人甚至因此喪生。
「那人根本就是白眼版本的玩家!他身上沒有玩家的ID,說不定是長得很像玩家的村民。」
「他還會用各式各樣的建材堆出『Herobrine』的字樣雕塑,我猜那大概就是他的名字吧,不過我們玩家都習慣叫他『HIM』。」
「你們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村民最好小心點,他出現的時候身邊都會跟幾隻殭屍,簡直和召喚沒啥兩樣。哎,想到那畫面就毛骨悚然!」
不勞村民動手,我自行滾蛋,另覓新居。玩家所言並非杜撰,問題在於消息內容都只是我的夢境經歷,如此子虛烏有的事竟然也有人相信。更糟糕的是,由於夢境裡的「我」殘害不少玩家,導致這個消息傳遍各地村莊。我就像人見人怕的黃色炸藥,大家都恨不得把我扔得越遠越好。
我已經,被人類世界徹底拋棄了。
人類不接納我,不代表怪物願意歡迎我。我對抗玩家的「英勇」事蹟在怪物界似乎是常識一般的存在,然而這身充滿玩家特色的皮囊和人類的氣味,多少令怪物們戒備。縱使我能與之溝通,還是無法取得他們的信任。
就在心灰意冷之際,一位自稱「凱兒」的骷髏主動向我伸出援手。「她」說我曾救她一命,想好好答謝我一番。
「沒想到還有機會再次碰面,緣分真奇妙。」
「呃,其實……」其實我們只在夢中見過──我很想打破她的浪漫想像,仔細想想這可是結交盟友的大好機會,索性住嘴。
「你一個彪形大漢,說話怎麼這麼扭扭捏捏的啊?你說你想要聯合怪物對付玩家是不是?」
「是的。不過玩家數量眾多,又會重生,這場戰爭恐怕要持續很久,傷亡在所難免。」
「我們怪物攻擊玩家,哪一次不是傷亡慘重?你有那麼厲害的能力,有你幫助,搞不好還可以降低損失呢!別擔心,我有幾位朋友也曾被你救過,他們一定也很樂於幫助你。」
凱兒說罷,自然而然伸手以握手致意,我則勉為其難握住那把冷冰冰的骨頭搖晃幾下。
包含凱兒及她的朋友在內,這些怪物只出現在夢裡,所謂的「拯救」當然也僅限於那不切實際的幻境當中。現實世界的我被逐出亞宿塔以前,連接觸怪物的機會都沒有──終界那次就甭談了吧。
曾經許下的願望和誓言,在夢裡成形,然後一步步實現於現世。
在幾位怪物朋友的幫忙下,我得以接觸「怪物酒吧」,它是一座地底深處的空洞,名為「酒吧」實則內裝簡陋,只有照明用的巖漿池以及一些座椅。怪物們在這裡交流小道消息或稍作休憩,順便拓展人脈。
「各位!他就是Herobrine,別看他長得一臉玩家樣,他是站在我們怪物這邊的!」凱兒像介紹新生似的對在座怪物大聲嚷嚷。
相似的情景出現在二十幾年前,我第一天上學,照慣例,新生們必須自我介紹。當時村裡的孩童大多已經知道我的名字,而現場怪物多少都聽聞過關於我的軼事。
不同的是,我不再被視為詛咒。
「他就是傳說中的Herobrine?」
「老天,他和玩家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聽說他殺過不少玩家,也救過不少怪物。」
靠著一次次擊敗玩家的事蹟,加上凱兒和她朋友們的宣傳,我逐漸獲得其他怪物的接納、支持。既然有共同敵人,何須分辨正不正常?數年後,我在怪物界暢行無阻,儼然找到新歸宿。
我答應怪物們的要求,利用與生俱來的創造能力改善怪物酒吧的環境。除了內裝改造,例如把危險的巖漿池改為安全的螢光石、汰換老舊桌椅等,我還建造一部水電梯。這種升降設備不需要架設紅石電路,體積小,出入口可以隱藏在水下,增加進出酒吧的方便性,卻無須擔心行蹤暴露。
怪物酒吧的管理權理所當然落到我頭上,理由很簡單,我是唯一能修繕設備的人。不久,怪物酒吧便成為我根據地。說來可笑,以前處心積慮為了復仇,百般不想接手爸爸的酒吧事業,沒想到加入怪物界後又重回老路。
提到爸爸,離家後的幾十年,我不死心地透過各地怪物打聽他的消息,無奈杳無音訊。一百多年以後,我一時興起溜回亞宿塔查看,豈料家鄉已成為沙堆裡的斷垣殘壁。
許是太久沒接觸風沙,眼球紅腫了好幾天才康復。
二十來歲之後,我再也不敢照鏡子,因為鏡中倒影正是不可原諒的心頭恨。這是創世神開的惡玩笑嗎?如今全身上下只有一雙白眼睛能勉強證明我不是玩家。
我持有玩家最具代表性的兩項特權:創造和重生。舉凡玩家能創造的工具,沒有一樣是我不能做的;玩家享有無數次重新開始的機會,而我亦不受死亡制約。
與玩家以及大多數怪物一樣,我的身體永遠維持在巔峰狀態,絲毫沒有老化的跡象。
如果再考慮從終界獲得的特異能力……
「很抱歉,Herobrine,我真的不知道你是什麼東西。」
好像、依稀明白了爸爸的恐懼。
我是普通村民、怪物,還是十惡不赦的玩家?
四百多年來怪物夥伴們來來去去,熟面孔剛灰飛煙滅,新面孔馬上遞補。目前與我最親近的除了元老級的凱兒,依年紀排列,分別是殭屍薑絲(Zoms)、蜘蛛諜諜(Spider spi)、苦力怕庫帕(Creeper cupa)──
──以及糾纏好一段時日的夢魘,末影安德(Enderandr)。
我不打算歸還終界的能源,反正可以無限重生,王也拿我沒轍。第二次與王的商談還稱得上和平落幕,彼此達成協議,我有阻擋玩家進入終界的義務,王也不再追究歸還能源一事。
安德的出現無疑為當今態勢投下一枚不定時炸彈。出於對終界歷代大臣的愧疚,此事私下解決自是最好。
話說回來,怪物們確實都知道三界互相平衡的事實。祭司曾預言亞宿塔將出現一名叛星,看來叛星就是無視運行規則的我呢。
玩家如同春風吹又生的雜草,數量不見銳減。怪物們天生與玩家敵對的態度如一,我卻日漸疲乏。想起過往做了對抗玩家的惡夢,必須殺死玩家方能自夢境中清醒;而今拖著這副不會死亡的軀殼,面對數不盡的玩家,彷彿沒有喘息的一日。
原來重生才是真正的詛咒。
我只能繼續走下去,無法控制何時終止,別人也無法畫上休止符。
如果所有的生命都不會消逝,要怎麼定義活著?
拉娜的紅玫瑰,成為我支撐下去的唯一動力。
我要復仇。像整點報時的金鐘,渾渾噩噩在心中擺盪、迴旋、靜止,又擺盪、迴旋、靜止。
如果她知道我選擇與怪物為伍,會不會也認為我是怪物?
對了,拉娜是祭司的接班人,想必她得時常觀察星象,學習與星群溝通的道理。
我摘下別在衣角的乾燥玫瑰,輕輕握在手掌心。經過多重藥劑處理,花朵得以逃過時間無情的魔爪摧殘。
「這株玫瑰送你,把它當成『星星的祝福』收下吧!在我眼中,花朵就是創世神最美好的祝福。你不覺得玫瑰的稜角也很像星星的形狀嗎?」
我也這麼認為呢,拉娜。
靛黑畫布上的白色墨點悄悄往西方飄去。
一絲白線急急割破穹頂。
【怪物酒吧前傳】-完
嗨,大家好,這裡是人一兌減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