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然後注意到了一名女人。
那是一個濃妝豔抹的女人,她的身軀消瘦,慵懶的肩膀倚著一間服飾店落地窗旁的一根柱子上。她的手裡拿著一個包包,穿著一件不太符合她這個年紀的短裙。裙子下面,是一雙瘦骨嶙峋,有如竹竿般乾瘦的細腿。我經過這個女人,然後看見那個女人露出了一個表情。
那並不是一個看得出確切情緒的表情。但也不是什麼太奇妙的表情,就是一個複雜的表情。這個表情卻打開了我內心的開關,這個開關釋放了一道電流,這道電流告訴我,我以前在什麼地方看過這個女人。
她絕對認識我,她一定認識我!
我無法擺脫這個念頭,我眼睛盯著這名陌生的女人,呼吸逐漸變得急促,心臟的跳動開始逐漸變得劇烈。
「你好,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妳?」
回過神來,我已經走到她面前,向她攀談了。
女人露出了一個疑惑的表情,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了,這只是一場誤會。在她開口說話之前,我低下頭,說了聲對不起,慌慌張張的逃開了。大笨蛋。我在心裡如此地責備著自己。
當時的我還不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
那天之後,我就不斷地遇到這種看起來很面熟,我確信這個人一定認識自己,但其實就只是陌生人的情況。
在早餐店買早餐的時候,在捷運站搭車的時候,坐在人行道的長椅上休息的時候,這個城市當中,在無數個地方,無數道經過我面前的身影,總會時不時出現這樣一個身影,讓我有如此強烈的似曾相識的感受的身影。
當我看到這一張張似乎熟悉的面孔時,身體裡就會自然地湧現出一種衝動,覺得非得要過去跟那個人說話不可。
「你好,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面?」「你好,請問你還記不記得我?」「你好,請問你認識我嗎?」
帶著狐疑的面孔說:「不,我們並沒有見過面」的人;聽完我的問題,轉身就走的人;懷疑我是不是詐騙集團的人;一臉同情的在我手中塞了一枚十塊錢銅板的人;認為我是想要誘拐小孩,威脅要報警的人;還有,「等我一下。」如此冷靜的說著,最後在我的眼睛上面噴了一堆防狼噴霧的人。
我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我以為自己跟這些人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但到頭來,其實都不過只是一場又一場的誤解。
我在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不斷的相遇熟悉的陌生人;我上前搭訕,然後一次又一次的接受現實。
然後有一天,我遇到了那個人。
那是個理著平頭的男人,他穿著寬鬆過頭的襯衫,腳踩著夾腳拖鞋,短褲下方露出的小腿長著濃密的腿毛。那是一個陽光濃烈的下午,他悠閒地倚著騎樓下的一根柱子,嘴裡叼著一根沒點上的菸,然後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
嘴張得那麼開,菸當然會掉到了地上了。
男人哎呀地叫了一聲,彎下腰撿起了菸,然後重新將這根菸叼上嘴唇。
就是那個時候,又來了,我又覺得自己一定在哪裡看過這個人。
不過一如往常,回憶進行到這裡,就像一朵高速前進的雲,撞上一堵堅硬的牆壁一樣立刻煙消雲散,我再也想不起任何的細節(jié)。
我走了過去,「請問,我覺得我一定在哪裡看過你?」
那個人瞇著眼睛,認真地看著我,過了半晌,他用力地點了點頭。
「對,我們的確在哪裡相遇過。」
聽到他這麼說,我好開心,「那麼——」
他馬上打斷我,「上次見面的時候,你也問了我這個問題。」
我落寞地垂下肩膀,就這樣,那個男人,就像我之前相遇到的無數的人一樣,都只是單純地將我?guī)Щ卦c。
「你沒事吧?」
也許真的是誤會過太多次了,失望的心情讓我開始激動起來,這名男人不經意的一句關心,終於讓我內心的堤防潰堤,回過神來,我已經開始自顧自的跟這個男人解釋起了這一切。
我的舉動十分突然,要是一般人,恐怕早已帶著為難的表情打斷我的滔滔不絕,然後藉故轉身離去。但他只是耐心地聽我說著,用同情的眼神看著我,偶爾理解似的點著頭。
他並沒有對我說的話表達任何看法。就在我終於說完之後,他指了指停在騎樓下的攤車,然後問我要不要吃水煎包。
他說他想要請客。
「這樣好嗎?」我問。
那個男人露出開朗的笑容,說:「沒關係啦,阿水婆的水煎包,好吃又便宜,再說,說不定上輩子我們真的是朋友也說不定啊。」沒等我的回應,男人就丟下我走到阿水婆的攤位前。
回來的時候,他手裡拿著一個塑膠袋。他把袋子遞給我,我看見裡頭裝著三顆水煎包。我接下袋子,有點猶豫地看著他。
「吃啊。」他輕輕地催促著我。
於是我挑了其中一顆水煎包,一口咬下。肉汁瞬間在口腔內溢開,我驚訝地雙眼圓睜,味蕾的刺激讓我的眼裡只剩下眼前的水煎包,接著只聽到他在我身旁大喊:「我沒說錯吧!」
我抬起頭看著男人,他的樣子看起來十分的自豪,我用力的點著頭附和他。也許是我的樣子太奇怪了,他噗哧的笑了出來,看他笑了,我也跟著笑了。
「笑什麼笑,快點吃啦!」結果被他責備了。
我一口接著一口地吃著水煎包,三顆水煎包,一顆是包韭菜的,一顆是包豬肉的,還有一顆是包咖哩豬肉的。不一會兒,三顆都被我吃光了。嘴裡跟肚子裡都塞著食物,我滿足地嘆了一口氣。
我的注意力再度回到男人身上,他依舊咬著菸,只是眼神放空,失神似的望著馬路上的車流。
他嘴裡的那根菸,依舊沒有點上。
我輕聲地問那個男人:「你在戒菸嗎?」
男人眨了眨眼睛,然後才恍然大悟,「沒有啦……」他靦腆的笑了笑,然後從口袋裡掏出打火機,啪嚓的點了一下。
火光出現,但卻沒有燃起火焰。
「賴打沒瓦斯了啦。」他說。
「這樣啊……」
我垂下目光的想了一下,接著我舉起手,彈了一個響指。隨著這聲響指,男人嘴裡的菸冒出了小小的火苗。
火苗只燃燒了一秒,但已經足夠點燃一根煙了。
男人訝異地看著我,嘴巴張得大大的,已經點燃的煙,又差一點掉到地上。
他慌張地把菸咬住,回過神之後,他咧開嘴,開心的笑了。
「謝啦。」
他手指夾著菸,用力地吸了一口,然後瞇著眼睛舒服的吐了一個煙圈。
正當他忙著享受那根菸的時候,我揮揮手跟他道別,不等他回應,便轉身離去。
當我走到街角的時候,「喂!」他在我身後叫道。
我回過頭,只見他揮著手,用整條路都聽得到的聲音對我大喊:
「下次你再來,我請你吃章魚燒!阿土伯的章魚燒,CP值很高!」
我不太懂CP值是什麼意思,但還是點點頭,說了一聲好。
距離那麼遠,他應該聽不到我的聲音,但是應該可以了解我點頭是什麼意思。
*
在這個世界醒來之後,我發(fā)現自己失去了所有的記憶。
我不知道自己是誰,身處何處,又是怎麼來到這個地方。
只是,在看到包圍著自己的這一棟棟高樓大廈的時候,腦袋裡浮現了:「空氣城市」這四個字。
後來,我才發(fā)現這並不是這座城市的名字。
每個人都知道這座城市的名字,卻沒有人記得住這個名字。
這對我來說是一個極為陌生的城市。我花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漸漸地摸索出在這個世界當中活下來的訣竅。直到這時,我才有餘力去尋找關於自己的真相。可是能夠找到自己真實身分的線索,就只有這一張張似曾相識的面孔。
「請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希望下一次,我能夠遇到一個擁有這個問題的解答的人。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