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行當日
二〇一九年七月二十七日,週六上午十一點左右,柏林Kurfürstendamm車站周圍逐漸湧現人潮,預示著每年一度的同志大遊行即將拉開序幕。甫踏出地鐵車廂,旋即被激昂的樂音包圍,舉目所見盡是六色彩虹,以各種你所能想像得到、抑或全然超脫框架的形式,出現在人們的裝扮上。出了地鐵站,陽光傾瀉下來,一名男子盛裝立於馬路中央,斑斕的裙擺與驕傲的神態,像隻美麗而自信的孔雀。
繞過圍觀拍照的群眾,再往前方廣場前進,遠遠便看見一小群臺灣人聚集,端著紙碗談笑風生;熱情的臺灣朋友主動提供自炊牛肉麵,讓此次遊行格外添了份家鄉味。十一點半,人員陸續到齊,籌備組開始分發貼紙與標語、升起旗幟、拉開「歡慶臺灣婚姻平權」橫幅,在彼此身上塗抹彩虹、刻畫臺灣字樣。經過的人們紛紛投以好奇的眼神,目光駐留於大大的看板與高高飛揚的臺灣彩虹旗。
我們於十二點整隊出發,靈巧擠進遊行車隊旁步行團體的集合處,等待遊行隊伍正式啟動,孰料一等就是整整一小時,期間卻也發生不少趣事。一位頸上掛著無數彩色珠鍊的大叔在橫幅面前停下步伐,面露欣喜,二話不說開始發送手臂上成串的彩色珠鍊,一一為我們戴上,簡直像某種加冕儀式;一對身著紫色洋裝的先生,頭頂桂冠,妝容美艷,與我們聊起臺灣的婚姻平權;一群結伴同遊的年輕人與我們搭話,大致了解我們遊行的目的後,取走一疊貼紙,興高采烈站在橫幅前合影。
氣溫緩慢爬升,群眾躁動,總算在下午一點多,隊伍開始蝸牛般向前推移,起初慢到讓人以為是錯覺,等到真正有向前進的感覺,已經是約莫半小時後。千辛萬苦抵達了隊伍匯流的路口,殊不知工作人員一個指示,卻是硬生生把我們這支臺灣小隊截斷;一旁見義勇為的路人趕緊提醒「他們都是來自臺灣的隊伍!」才讓我們及時接上,免於只有吉祥物與橫幅獨自開道的淒涼窘境。
過了這個隘口,才是真正遊行的起始。夾道群眾在我們經過的時候,時不時爆出歡聲喝采,同我們齊聲喊「臺灣!臺灣!」,朝我們豎起大拇指,面露讚賞神色,伴隨著偶爾幾句「恭喜!」、「幹得好!」、「我愛臺灣!」。一名髮色銀白的太太朝我們使勁揮舞手機,瞇眼笑得可愛;定睛一看,竟然是中華民國國旗的手機殼。
遊行路線很長,每段路程的圍觀群眾也很神奇地給人不同感覺,一開始的群眾較為內斂,彎過了個路口,街景愈加寬闊起來,逐漸有更多形形色色的人們在視野裡現身:只穿上一身彩虹顏料的男子、大方露出乳房的女子、穿著豔色比基尼的男子、眾目睽睽之下在遊行隊伍中撲倒對方的一對女子、掛著神秘笑容來到隊伍前方掀裙露出底褲的男子、含情脈脈上前含住吉祥物獨角獸之角的男子??
行至某段,忽感群眾密集程度前所未有之高,原來是道旁搭建了臺子,主辦方正在上頭唱名介紹行經的隊伍。我們前方是一支每隔一陣子會停下、定點舞動起來的隊伍,他們身著統一服飾,頭頂的帽子由多根豔紅羽毛拼裝而成,隨著舞姿搖曳,更添風采。尚無暇細聽他們的介紹,主持人已經瞬間唱名:「接下來經過的是——臺灣——亞洲第一個婚姻平權的國家!」
全場歡聲雷動,隊伍裡的臺灣人聽到這句話的激動之情溢於言表,夾道觀眾高聲為我們喝采,此起彼落的恭喜聲揉進耳裡,一瞬間像是從夢境彼端遠渡而來,片刻卻又真實得無以復加。一名膚色黝黑的女子在階梯上奮力朝我們揮手,一手現出無名指上閃爍的銀芒,另一首指著前方的金髮女子,興奮叫道:「我們結婚了!」兩位男子蹦蹦跳跳地牽著手,亮出無名指上耀眼的對戒:「我們結婚了!」一名高大的男子上前一一與我們擁抱,邊用生澀的中文說著:「我愛臺灣!」
不斷有人來到隊伍前方拍照、合影,與兩位吉祥物擁抱,也有人手持攝影機,還有一群裝扮特異的男子途中加入隊伍,與我們共行了好一段路程。忽爾聽見左邊傳來一陣騷動,原來是一小群臺灣人高舉著旗子與我們相認,看見一模一樣的旗幟在風中鼓動,大夥又叫又跳,簡直像在上演失散多年的血親破鏡重圓。此外,沿途也出現不少沒來得及加入隊伍的臺灣人,每每四目相交,總是能會心一笑。
布蘭登堡門總算矗立在眼前時,眾人累得差點出現海市蜃樓,最後這段路直像是愈走愈遠。漫長的遊行在近五點告終,為此趟讓世界看見臺灣婚姻平權的旅程,劃下虹色句點。然而真正的平權之路仍未結束,正如柏林市長Michael Müller所言:「無論什麼信仰、什麼性向,每個人都應能依其所願而活。」柏林是自由之都,願這樣的自由得以遍及世界每個角落。
籌備緣起
認識小樂是在倫敦同志大遊行前夕,她在拉板上徵旅伴時順便透露了正在柏林留學,我一個腦衝便開心舉手吶喊我也是柏林居民。小樂告訴我她和幾位朋友打算有組織性地參加今年度柏林遊行,正式以臺灣為名報名步行團體,問我有沒有意願參加,我沒有多想便答應下來。
今年的遊行恰逢美國石牆起義(Stonewall uprising)五十週年,全球同志運動發跡的關鍵事件,可以想見規模會較往年更為盛大。官方統計每年平均五十萬遊行人次,是臺北號稱亞洲最大同志遊行的數倍之多;而臺灣正好在今年五月通過了婚姻平權法案,不正是讓世界看見我們的大好時機嗎?
籌備小組的第一次會議是在遊行的兩週前,可謂相當急迫,神奇的是我們竟然能在短短兩週之間有模有樣地組織起屬於臺灣的隊伍。第一個遇上的難題就是資金:光是列印標語、文宣品、貼紙就是一筆費用,還要添購其他遊行必需物資;然而,兩週的時間要在募資平臺上籌到錢實在沒什麼希望,在柏林有機會拉到贊助的商家更是少之又少,剩下唯一較有希望的途徑便是向駐德代表處申請補助。幸運的是,代表處新聞組用令人感恩讚嘆的極高效率受理了我們的補助案,讓籌備得以無礙進行。
這次臺灣隊伍的目的主要在於慶祝平權法案通過,將臺灣對提倡人權所付諸的努力與成果呈現在國際舞臺上。印象深刻的是,開會當天幾個人圍著方桌而坐,人手一張紙一枝筆,甚至還與不在柏林的Shane開了視訊會議,瞬間有股大學社團開會的強烈既視感,竟莫名令我懷念。討論過程中,不只一次糾結於此次活動的政治意義,比方說標語該放些什麼?是否有必要強調兩岸關係?會不會讓焦點過於發散?國旗?鯨魚旗?要是參與遊行的人立場不同怎麼辦?
太久沒參與社會運動,我都忘了光是聚焦議題與訴求是多不容易的一件事,光是內部協調就已經有不少需要磨合之處。接著是我簡直毫無頭緒的物資準備,所幸兩名發起人小樂和Shane都對同志遊行頗有經驗,比方說要買伸縮的旗桿否則結束後還得帶著到處跑很不方便,又比如聯繫倫敦和臺灣平權運動者商借物資,還有請專業的設計師朋友進入籌備組,幫忙設計貼紙和標語。我在一旁聽著,想著現場經驗以及廣結善緣,真的是極為重要、而我卻非常缺乏之處。
首次開會隔週,也就是遊行前一個週末,我們再度聚首親手製作看板。面對空白的畫紙,以及擺滿半張桌子的各式顏料與畫筆,想著哇我有多久沒有做美勞了?天真如我還以為設計師大大會包辦所有設計,我們只要像工具人一樣複製到畫紙上就好,結果被Chieh一句「我設計的東西印出來就好了」打得毫無回擊之力。於是捲起袖子,我用十餘年前遺留下來的POP字體技能,用德文寫上大大的「婚姻平權」,以六色彩虹塗開臺灣的字樣,最後用水彩在背景畫了座臺灣島。
大功告成以後,我看著它,想像遊行現場會有成千上萬雙眼睛也如同這樣看見它,想著這大概是我現階段能對臺灣展現最大的努力與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