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周保生,三十有餘,頭髮及肩,鬍子亂竄,就像甕裡的梅乾菜,不見天日,不壞不爛,頹廢蕭索。
顧店的阿金婆拿支競選送的扇子搧呀搧地湊過來坐,八十幾歲的老人,守在這間柑仔店半個世紀,花衫七分褲,眼睛充滿驚奇,「你很像萬來的孫子,細漢時常常來。」
我佩服阿金婆的眼力,淡笑說:「是阿,愛哭愛對路那個,我阿公常騎腳踏車帶我來,枝仔冰要吃兩枝才夠。」
阿金婆激動的手摸摸我的肩膀說:「這大漢啊!娶妻生子了沒?」
「女朋友落跑,沒啦!」我縮起笑意望著前方大海,似乎猜出阿金婆要說甚麼?
「聽說你兩個哥哥住國外,一個弟弟住臺北,做工程師做律師的,都很有才情。」阿金婆果然消息靈通,周家子孫的狀況瞭若指掌。
「四個兄弟只剩我在落魄,沒錢沒學歷,不會讀書做黑手,夾在才情的兄弟之間,不錄用。」我熟練點根菸,瞧自己滿佈風霜的手,叨唸自嘲。
阿金婆樂觀回應說:「做黑手好,身體勇健,阿婆喜歡,那些有才情的子孫出去後就不知道回來看看,你住哪裡?」
「我住三民區,有件事要找阿金婆和有源伯商量一下,有建設公司要買我們三人的地,在國小旁邊那塊,可是您們兩老不答應,我的地賣不出去。」
換句話說,賣不到好價錢。
「那是你周家近百年的祖地,你阿公才過世兩年,這樣做不好吧!再說那塊地是風水寶地,福蔭子孫,有源伊根本不會賣,破壞風水。」阿金婆是當地老字輩,非常了解那塊地淵源涵義,說得有頭有理。
我苦笑,福蔭子孫,是福蔭誰?四個兄弟獨獨我最不如意,甚麼都差,祖父那塊地只給我,傳孫不傳子,叔伯眼紅,兄弟們指向那塊地價值七八百萬,希望有公平待遇,非要我多出點孝親費,我也認了,這兩年事業不順,債務如山,那是塊衰地!
「我若沒賣那塊地,我無法翻身。」
老人家大喘幾口氣,她問:「兄弟們沒人出手幫忙?」
兄弟們機關算盡,更甭提借錢,我自尊心擺哪兒?「我講不出來,丟臉。」
「你這孩子真倔強,到底欠多少?」
「阿金婆點個頭就好,我欠銀行的錢別問了。」
阿金婆若有所思地入店拿兩枝百吉棒棒冰給我,「你愛吃的,阿婆請你。」
接過棒棒冰,我終於正視阿金婆蒼老的臉,適才發現歲月匆匆,她已經八十幾歲,皺紋深刻,白眉稀疏。
猶記得國中畢業前,我天天來報到,習慣柑仔店陳舊斑駁的牆面,啪啦啪啦彈珠臺,永遠播放賣藥電臺的收音機,堆疊的記憶包含祖父對我的愛。
我老實的個性似極祖父,一對濃眉大眼也是,天生憨厚,人說天公疼憨人,一點也沒應證到我身上,那塊地讓多年兄弟情破滅,引出他們的妒火,祖父過世,居然藉故不回來送他最後一程。
莫非祖父早預料到,生前交代絕不能將土地分給其他兄弟們?
我看著阿金婆精明目光,這些老人似乎看透許多人內心層面,不像我傻,直到最後一刻才認清現實。
「阿金婆,您店裡的日光燈是多久沒換?害我找不到電冰箱。」我轉移話題。
阿金婆尷尬,「生意壞,沒差啦!」
* * *
運勢不好,要求神明保佑,阿金婆指點。
我騎著機車戴阿金婆在茄萣區兜好幾圈,走進大廟小廟,燒香拜神,阿金婆腿力不好,仍執意向神明跪求,虔誠為我祈福,我頓時心肉緊縮,感動盈滿。
如果神明有靈,我希望這步履蹣跚的老人平安健康,我沒錢沒事業便罷了,至少我年輕力壯,她老人家才是最需要神明保佑的人。
阿金婆已經多年沒去街坊串門子,有我陪同,她開心,四處誇讚我把柑仔店的水電修理得水噹噹。
明明是汽車技工,竟變成超級水電工,不管誰家電線燈管壞了,我照單全收,阿金婆一張嘴呱啦呱啦,好不熱鬧。
最後一站,我們來到有源伯家,傳統的四合院有現代化建築,鮮橘色的屋瓦非常漂亮,龐大的院落有養雞鴨,瓜藤架綠意盎然,絲瓜條條肥大,魚乾掛成一片牆,三個小孩嬉戲玩水槍,甚麼都有,一應俱全。
我小時候來玩過,對有源伯始終畏懼,他嚴肅正直,不茍言笑,習慣坐在神明廳外抽黃長壽菸,機車騎進陳家大院,老遠的,我立刻被他冷漠身影震懾住,半步不敢往前,只敢站在遠處向他點頭致意。
阿金婆自願當說客,行至有源伯身邊,我聽不清她說甚麼?
短短兩分鐘,我忐忑不安,一顆心狂跳……
有源伯突然暴怒,苛責目光直線衝刺而來,我閃避不及!
「不可能!少年郎賣祖產很快花光光,好手好腳不會賺?若無那塊地,不就去當乞丐!」
我兩條腿快失去平衡,勉勉強強支撐著。
「一枝草一點露,只要肯做免驚沒飯吃,想當年我和萬來認真打拼,甘有靠祖先留下來的土地?」
有源伯教訓意味濃厚,將我打入十八層地獄。
我酸澀牽起笑容,現在在演八點檔連續劇?夠諷刺!
想當初為了面子,買間新房和女友共築愛巢,沒料到工作不穩導致房貸吃緊,再借幾筆小額信貸越滾越大,窮到連鬼都怕,是低智商拖垮自己,與風水何干?
有源伯說得對,即使祖父在世,他也不贊同我賣土地。
我和阿金婆悻悻然離開,滿頭砲灰。
* * *
三個月過去,我除了做汽車技工,晚上兼職KTV服務員,我好手好腳,也拼命工作,仍舊被貸款壓得喘不過氣來。
一枝草一點露,未及潤澤草葉風已吹乾朝露,我將枯死……
睡眠時間貧乏,倒頭便睡,某日,冷冷寒冬催逼著我拿起手機向阿金婆寒暄。
第一通響很久沒人接。
第二通終於有人回應:「喂……」
我打起精神說:「阿金婆您甘好?我保生啦!」
阿金婆說話含糊,「保生……我……我……」
我睡眠神經突然緊繃,「阿金婆你怎樣?」
「我手腳沒力……」阿金婆呼吸緩慢,好像隨時停止!
我驚愕跳下床,快速尋找衣物套穿,態度堅定的說:「我現在過去,您放輕鬆,我馬上到!」
馬上到?三民區騎機車到茄萣至少半個小時,說這個謊會不會太過?
夜路車少,我瘋也似頂著寒風狂飆,一路衝到阿金婆的柑仔店,門開著,入門便見到阿金婆癱坐在地上,兩眼無神,看到我,眼眶的淚立刻潰堤……
她哽咽呼氣地說:「保生ㄟ……」
老人的身影太脆弱,我不禁紅起眼眶,脫下外套包裹住她,大聲說:「我在這裡,免驚!」
是太冷還是太激動?我的聲音顫抖得不像話!
自從女友毫無眷戀離去,愛車賣掉,房子命懸一線,每天為錢拼命,人生麻木,這身臭皮囊還有甚麼價值?
是阿金婆老邁身影提醒我,我肩負著使命!
我叫救護車,附近鄰居聞聲而來,我沒多想便隨車陪同,阿金婆淚眼汪汪,我擦拭她臉上淚水,頻頻安慰:「沒事,沒事了,免驚。」
醫護人員問:「你是她孫子?」
我開始無法集中精神,勉強說:「不是,我是她以前的鄰居。」
救護車搖搖晃晃前往醫院,我暈頭轉向,渾身冰冷,鳴笛聲漸漸消失,此刻,我眼前一片黑暗……
當我清醒,一名護士查看我的點滴,我以為作夢,疲倦蠕動身軀。
「我在哪裡?」
「醫院。」
停了半響,我終於釐清事情始末,「那個阿金婆情況怎樣?」
「哪個阿金婆?」護士搞不清楚。
「就是昨晚救護車送來的阿金婆。」我有點焦燥不安。
「先生,你已經昏睡兩天了。」護士思考後說:「阿金婆的全名是甚麼?我可以幫你查。」
我豈知阿金婆的全名?情急之下乾脆下床去急診室問比較快,心急卻忘記點滴綁住我!
一名女醫師赫然出現,兩手插腰,兇神惡煞的表情,大聲喝止我:「周保生!你馬上回去床上躺好,立刻!馬上!」
我乖乖躺回床上,呼吸急促,女醫師皺起眉頭,伸手撫摸我的額頭探溫度,掌心的溫度熨熱我微涼的肌膚。
「阿金婆沒事,打一針後隔天就出院了,倒是你在救護車上突然休克,小心過勞死!」女醫師解開我心中疑問,挺了解我的。
女醫師雖然戴口罩,但是那對眼神好熟悉,尤其她兩手插腰強勢模樣,必定見過,我暗想。
我擔心工作不保,尋找手機同時,不免好奇問:「單人病房住一晚多少錢?」
是誰做決定,讓我住單人房?
女醫師不以為意說:「差點沒命,還管錢的事,好好休息吧!」
我找到手機,眼睛吃力點上通訊欄,「老闆,我發生點小意外,明天就回去上班。」
「等等!」女醫師出乎意料之外搶走我的手機,不由分說地和老闆對話:「不好意思,我是周保生的主治醫生,以他的清況判斷不適合繼續工作,至少一星期後才能回去上班。」
沒來得及反應,她已經結束通話,將我個人主導權放置何處?
「我老闆正缺人手,休息一星期我會失業,還有,我要換健保給付的病房,單人房我付不起。」
「放心,我爺爺會支付所有醫療費用。」女醫生冒出令人不解的話。
「你爺爺是誰?」
「我爺爺是陳有源,不久前你和阿金婆來過我們家。」
我心頭大驚,再看女醫師的名牌,赫然發現「陳惠君」這熟悉名字,小時候我們曾經一起玩耍好多年!
她摘下口罩,長大後的陳惠君多幾分成熟,本土化的小女孩轉變秀麗佳人,骨子裡的霸氣依舊藏不住。
我傻笑,一時之間接不上話……
說曹操,曹操便到,我看見有源伯、阿金婆和我爸媽進門,面容嚴肅的有源伯近距離抬頭看我剎那,我全身筋絡本能地展開逃跑動作,誇張摔下床,點滴針頭扯出鮮血,屁股背部一陣撕裂疼痛,血液衝太快,又暈了!
* * *
阿金婆三不五時出現我的病房,說陳惠君醫學院畢業後忙工作,三十歲了還沒有對象,希望我聰明點,陳家在茄萣區有錢有勢,娶個有錢的老婆少奮鬥二十年。
我恨不得與陳家劃清界線,醫療費用怎好意思讓有源伯出?有源伯是我心中抹不去的陰影,少見為妙。
某日清晨,我望著窗外線條分明的白楊樹,陽光明媚,能撇開繁重工作好好休息是件很奢侈的事,剛甦醒,有人開門,我立刻閉眼裝睡,是陳惠君巡房,我認得她身上的茉莉香味。
現在才六點多,會不會太早?
她的指尖輕觸我的額頭,大概探我的體溫,我想。
她的指尖順勢梳理我的瀏海,我全身酥麻,大概是頭髮亂了。
她拉張椅子坐在我的床邊,我被她的視線鎖住,無所遁逃。
她起身拉攏窗簾,整理訪客送來的花,我偷偷瞧她愉悅的背影,三十歲了晃如少女般,不可置否,她挺可愛的。
我懷疑她對我動了心思,只可惜她有個令我畏懼的爺爺。
隔日,我盡快辦理出院手續,逃難似,暗想機車還放在阿金婆的店,我攔計程車直接去她家,阿金婆告訴我,有源伯家有輛車發不動,要我去看看。
我心沉入海底五千里……
逼我去死嗎?
猶豫片刻,我硬著頭皮上陳家大院,不到十分鐘抵達,院子停泊兩輛價值不斐高級轎車,我瞄過一眼後,有源伯早在中廳外向我招手。
「有源伯,車子壞了嗎?」我問。
有源伯握住我的肩膀轉向內處,七八個長輩圍坐客廳,桌面擺好水果點心,欣喜請我坐,我認得陳惠君父母,眾人目光衝我而來,暗想,從醫院辦出院那刻,我已經被盯上了!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陳惠君媽那雙眼睛快把我看穿,我佯裝鎮定說:「伯父伯母大家好,哪輛車壞了?我看看。」
陳惠君爸第一杯茶遞到我面前,頗有江湖大哥派頭,開口直接切入話題:「先別管車子的事,保生,惠君比較男生個性,你對她的感覺如何?」
眾人目光如泰山壓境,我一滴汗悄悄從鬢角滑落,鄉下人直白,半點不修飾,「伯父,惠君很好,各方面條件都好。」
「好好好,你們倆先交往,若是可以,明年就訂婚。」陳惠君媽眉開眼笑,其他人也高興。
「可是我配不上惠君,我只是個做工ㄟ人。」我腦內想起交往兩年的女友,曾經熱戀,因為帳單催繳,生活品質差,她毅然決然收拾東西離開,關掉臉書和賴,徹底了斷關係。
我不夠好,怎配得上醫生女友?
「怎麼會呢?你想太多,我們做長輩的不會想這些,傻孩子。」陳惠君媽面容慈祥,真適合當岳母大人。
我茶沒喝,站起身向諸位點頭致意,「抱歉,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匆忙走出陳家大院,我沒敢看眾長輩臉色,心事重重地騎車快速離開,是自尊心作祟,鞭策我脫離與陳家關係,陳惠君是才貌雙全的女生,但我們有緣無份。
辜負一群長輩的美意不是我的作風,而是我不懂,人的感情為甚麼容易變質?
我不爭地又浮現前女友決絕離去的畫面,在我掙扎時增加我的痛苦,許多個夜晚輾轉難眠,我激動殷濕眼眶,正當腦袋混沌時,竟失控撞上路邊護欄!
猛烈的撞擊瞬間彈高又重重落下,我痛苦縮起身體,喊不出聲,冷冷空氣打在我淒然的臉……
有善心人士叫救護車,趁我還清醒,我忍痛告訴醫護人員:「不要送民生醫院。」
醫護人員納悶,「民生醫院最近,那裏有仇人?」
「沒有……」
「你的情況不樂觀,先送民生醫院,穩定後再轉院。」
我沒辦法回答,剛從民生醫院出院,才幾個小時又送回去,我衰暴了!
果然如我所料,才進急診室不久,陳惠君立即匆匆趕到,看見我半張臉鮮血淋淋,她禁不住傷心哭出聲!
前女友不顧我的死活,這不熟的陳惠君居然為我哭泣!
我義無反顧捉住她的手,使盡吃奶的力氣說:「沒事,等我復原……我請你看電影吃爆米花……復仇者聯盟4快上映了……」
陳惠君猛點頭,感動到無以復加,淚眼婆娑,「我等你,我會一直等你!」
* * *
幾個月後,陳惠君沒值班時便帶午餐來修車廠找我,她不嫌我手髒腳髒,喜孜孜餵我吃飯,甜甜蜜蜜,羨煞旁人。
「老公,我還燉烏骨雞湯,一定要喝歐!」
陳惠君每天顧及我的身體狀況,補品飲食面面俱到,就算她忙,我未來岳母也會準備,我被陳家人寵上了天,有源伯借我五百萬還貸款,一切順風順水,春風得意。
「老婆,我愛妳。」我深情款款說。
「老公,我也愛妳。」陳惠君眼神迷濛。
一旁吃飯的老闆唉唉叫,受不了我們的濃情密意,「媽呀!回家曬恩愛去!」
我露出邪邪笑意,「老闆,我也愛你,啾咪。」
老闆呈現快瘋狀態,歇斯底里說:「吃飯吃飯,閉嘴!」
我伸手攔起陳惠君的腰,幸福盈滿,感謝老天爺眷顧,我相信這世界還是處處有溫暖。
春天的陽光斜照,陽光甜甜的,我的人生也甜甜的。
完~
這是我投短篇沒人理會的小說,放來這裡給大家瞧瞧,不用給GP,就當是給自己小屋多一篇作品儲存,感謝巴友們兩年多來的賞光,最近放的兩篇是存檔,我太久沒好好寫一篇文,想說不要寫了,寫不出滿意的作品幹嘛還寫?我也挺怪的,不寫又覺得心靈空虛,寫了又自嫌,罷了,當我心能靜下來再寫,這篇不用留言,謝謝各位,小刀向大家深深一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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