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中三年級的最後一次段考,許朝蕓毫無懸念的再次摘下倒數第一名的寶座。整個國中生涯的十八次段考當中,她就拿了十七次全校最後一名。唯一例外的那次還是因為有一名特教班的學生不小心拿到一般學生的考卷,結果讓許朝蕓破天荒地晉升到全校倒數第二名。
總而言之,許朝蕓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大笨蛋。
照理來說,這樣笨的很誇張的女生,在班上通常都會遭受同學的霸凌。但很幸運的是朝蕓她長得還算漂亮,在加上個性體貼,才沒有成為眾人欺負的對象,一路平安地念到國三。
「因為人家的腦袋不是很好嘛!」
每當眾人拿成績的事來調侃她時,朝蕓總會歪著頭,作勢敲敲自己的腦袋,裝出一副無辜的可愛表情。
也因為她這樣自我解嘲的樂天性格,大家都把她當成是那種笨笨的可愛女生。
甚至還有幾個精蟲入腦的男同學對朝蕓抱有好感,一天到晚說什麼「朝蕓真的超可愛的啦!」、「那種呆萌呆萌的樣子真是讓人受不了啊!」。
說真的,身為一個男性,我真是為自己有這樣的同類感到可恥。
段考過後的第一個禮拜,老師們將改好的考卷一一發回去。每當喊到朝蕓的名字時,教師們無一不是露出「終於是最後一次了啊!」的解脫表情。
但這樣的情形到了國文課時卻發生了變化。
「妳考這什麼爛成績啊!」
幾個禮拜前才開始來這裡代課的李老師,本於年輕老師的使命感,對著朝蕓破口大罵。
我瞥了下李老師高舉在半空中的考卷,18分,到底是要什麼樣的智商才能考出這種成績?
如果是比較資深、了解朝蕓過去記錄的老師或許唸一唸就算了,但對於才剛上任不久的李老師而言,朝蕓的分數顯然是對他的一種挑釁。
「除了選擇題以外,其他的填空跟問答都沒有寫。你是怎樣?懶得寫?還是不想寫?妳學生是這樣當的是不是!」
李老師憤怒地拍了講桌,朝蕓站在他面前低頭不發一語。
「妳是怎樣!想說國中是義務教育,不管成績再爛都能畢業,所以連努力都不想努力是不是?我告訴妳,像妳這種學生吶!將來到了社會上就是等著被人教訓。等到妳以後被人家瞧不起,被人家嫌棄什麼都不會的時候,妳再後悔也來不及了!」
面對李老師的訓斥,朝蕓仍舊沉默著,但我注意到她的雙手緊抓住裙擺的皺褶,彷彿在忍耐著什麼似的。
「今天回去以後,把所有的填空題答案各抄一百遍,明天放學前交來給我!」
李老師無情地說道,朝蕓抬起臉來,露出畏懼的表情。
「一......一百遍?」
「妳懷疑啊!我告訴妳,要是明天之前沒有寫完的話就再加一百遍,加到妳寫完為止,妳再混試看看哪!班長!」
「有!」
我舉起右手,從座位上站起來。
「班長,你負責把她給盯好,下課時間不要讓她亂跑,給我好好留在座位上寫罰寫,知道了嗎?」
「知道了。」
我大聲回答,內心卻感到非常不爽,為什麼我非得犧牲自己的時間去盯著那種笨蛋寫功課不可。
放學以後,我留在圖書館裡,處理有關畢業典禮的工作。
我的面前擺著一張羅列出各種獎項的影印紙,每個獎項的後面都印有黑色方框,我的工作就是負責決定這些方框內該填上哪些同學的名字。
所謂的畢業典禮,說穿了就是幾乎人人都有獎的慶祝活動。除了像是市長獎、議長獎之類重要的獎項由校方決定人選外,其他一些雜七雜八的獎項就交由各班導師自行決定誰該得獎,而我的班導師則是直接將這項任務丟給我。
由於我三年來的平均成績是全校第一,市長獎的人選已經確定是我了,因此我完全不考慮把自己的名字再加進眼前的這份名單中。
我依據班上同學的成績及印像,默默將他們的名字填進一格又一格的方框中。
成績進步獎、友善助人獎、品德優良獎,我一一為這些有名無實的獎項填上屬於它們的人選。
然後,我的視線落在校園環境整潔獎這個名稱上。
很特別的是,這個獎的名額全校就只有一個,由各班推薦人選,最後才由校方決定誰得獎。
我用原子筆的筆桿抵著額頭,思考班上有誰打掃特別認真。驀地,許朝蕓的臉浮現在腦海中。
如果我記的沒錯的話,朝蕓從國一開始就一直擔任衛生股長的工作。當然這也是因為每次選幹部的時候同學都故意提名她,表決永遠都一致通過的緣故。
──好吧!就給朝蕓這個笨蛋一次得獎的機會好了。
於是,我在框框內填下許朝蕓三個字。
當我離開圖書館時,手機顯示的時間已經接近五點半了,不過夏季傍晚的天色依舊明亮,遠方的落日將整排空蕩蕩的教室染成一片鵝黃色。
將寫好的得獎人名單交給班導後,班導請我幫忙把明天上課要用的教材拿到教室去。於是我抱著一疊影印好的講義,慢慢走向教室。
由於時候不早了,走廊上不見其他學生的身影,只有我的影子安靜地倒映在磨石子地板上。
過沒多久,熟悉的教室門扉出現在眼前,我打算把講義放下來找鑰匙,但走近一看卻發現門沒有上鎖,朝內側微微敞開。
透過窗戶的玻璃,一個女生的身影寂寞地坐在教室的一角。
是許朝蕓。
只見她坐在位子上,手拿著筆一臉焦慮地在寫著些什麼,我猜八成是在寫李老師要求的罰寫吧。
我想起方才填上的校園環境整潔獎,真是太好了,就算是這種校內數一數二的笨蛋,也有機會在畢業當天站上頒獎臺。
我刻意咳了下,才推開喀吱作響的鐵門,朝蕓明顯嚇了一跳,圓睜著雙眼回頭看著我。
「沒事,我來放個東西而已。」
我向一臉莫名緊張的她解釋道,捧著講義經過她身邊。
但就在我靠近的時後,她卻慌慌張張地把正在寫的東西塞進抽屜裡,宛如不想被人看到似的。然而她的手一個不小心撞到了桌角,一張布滿字跡的A4紙就這麼滑落在我的腳邊。
我的視線自然而然地望向紙上的內容,然後,我不禁懷疑起自己的眼睛。
呈現在紙上的筆跡凌亂的完全不像是出自一個國中生之手,字跟字之間糾纏在一塊,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是在寫字。連小學低年級生的作業簿內容恐怕都比眼前的鬼畫符要好上許多。
──這傢伙,再搞什麼啊?
我看了下朝蕓,只見她的眼中浮現極度慌亂的神色,像是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被發現了般,她迅速拾起那張內容不明的紙,將桌上的東西一股腦地塞進書包內,接著避開我的目光,如脫兔般衝出教室。
轉眼間,教室內只剩我一個人。
有好一會,我只能愣在原地思考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朝蕓那紊亂的字跡、以及慌張的反應,一個可能的答案浮現在腦海中。
我拿出今天發的考卷,找到填空題的部分,比照考卷上的答案,朝蕓那像是鬼畫符的字跡漸漸浮現出一絲相似的輪廓。
隔天的早晨,教室裡瀰漫著一股莫名緊繃的氣氛。
上午的國文課即將開始,就等李老師進來教室。
朝蕓整個人在座位上縮成一團,頭低到不能再低。看到她這副模樣,沒有人敢問她罰寫到底寫完了沒有,全班只是靜靜地等待風暴降臨。
終於,李老師踩著皮鞋喀答喀答地走了進來,他威嚇似地將書本往講桌用力一放,掃視了下全班,最後將目光停駐在朝蕓身上。
「許朝蕓,妳、罰寫寫完了嗎?」
朝蕓顫魏魏地從椅子上起身,她抬頭看了李老師嚴峻的表情一眼,很快又垂下頭。
李老師的臉色丕變,眼看就要發出怒吼。
「老師。」
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我舉起手站了起來。
「許朝蕓的罰寫剛才下課的時候已經交給我了,我差點就忘記了。」
說完,我拿著一疊寫得密密麻麻的影印紙走到講臺,交到李老師手中。
李老師蹙著眉頭,一張一張地檢視紙上的內容。我感覺到朝蕓投來訝異的視線,但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回到位子上。
閱讀障礙。
昨天意外看到朝蕓的筆跡後,我回家上網搜尋了相關資料,最後得出了這個結論。
有閱讀障礙的人,通常難以讀寫結構複雜的漢字。如果只是結構單純的數字或字母的話或許還可以,但要寫出完整的辭彙和字句對患者而言就非常困難。
印象中,每次考試朝蕓都只有寫選擇題的答案而已。以前我總覺得怎麼會有這麼白癡的女生,情願每次考試都拿最後一名,也不願意提筆多寫幾個字。
現在我才終於知道,不是她懶得寫,而是她連想寫都沒辦法寫。
我曾經是那樣地看不起朝蕓,每當她被老師點名,在課堂上站起來被罵得狗血淋頭的時候,我總是心想她活該,誰叫她笨成這個樣子。
但如今在得知真相後,我打從心底痛恨過去那個對她一無所知的自己。於是,我決定代替她寫那些罰寫。
我特地到文具行買了女孩子喜歡用的珠光粉原子筆,還刻意模仿班上女同學的筆跡,整整花了三個小時才把罰寫抄完。
雖然我知道自己在做傻事,但我一點都不後悔。
李老師總算檢查完了,他放下整疊罰寫,沉著嗓音說道:
「許朝蕓,妳想做的話還是做得到嘛!下次記得不要再交白卷了,知道嗎?」
朝蕓用力點頭:「知道了。」
「好,坐下。開始上課了,大家翻到課本一百零六頁。」
班上的同學這才終於從原本緊繃的氣氛中解脫,紛紛打開課本。
從右前方,朝蕓她轉過頭來,向我投以感激的目光,我假裝低頭看著課本。
不久後,我的手機發出輕微的震動。
『謝謝你。』
看著她傳來的簡訊,我的嘴角忍不住揚起微笑。
經過了罰寫事件後,我跟朝蕓的關係就變得十分親近。
朝蕓常常趁著下課時間跑來找我聊天。在此之前的下課十分鐘,我都是在複習考試的內容中度過。但是現在,我願意把這短暫的時間留給她,哪怕我們聊的內容只是些再平常不過的校園日常。
其他同學對我們之間的迅速發展感到驚訝不已,畢竟是全校第一名跟萬年吊車尾的組合,光是聽起來就覺得不可思議。
但遺憾的是,我們能相處的時間已經所剩不多。會考結束後沒多久,我們就將要迎接國三的畢業典禮。
得獎的名單在典禮前一天才正式公布。得知自己得獎的學生們各個興奮不已,而其中最令人矚目的,莫過於拿到校園環境整潔獎的朝蕓了。
「全校只有妳一個人拿到這個獎欸!真是太屌了。」
「領獎的時候我們所有人會在下面幫你歡呼的,上吧!」
同學們紛紛語帶挖苦地說道,而朝蕓面對這些圍繞在她身邊的同學們,仍舊是一如往常笑嘻嘻地帶過。
看著這樣的她,我不禁後悔當初在得獎的名單上填上她的名字。
一整個下午,大家就在互相簽名留言,跟喜歡的老師拍照留影中度過。
「上高中以後要繼續加油,知道嗎?」
幾乎每個見到我的老師都說了相同的話。我考上第一志願的消息已經傳遍整個校園,校門口甚至貼上『狂賀!本校同學陳晉賢,一百零八年度會考成績滿級分』的誇張紅布條。
不管是誰,都只會對我說一樣的話。
「你要更努力才行,最好將來能當醫生或法官之類的,這樣將來出了社會才不會被人家瞧不起!」
從小雙親就時常耳提面命,無論我拿到多好的成績,他們永遠都只會說一模一樣的話,然後老師們又像鸚鵡般把相同的話又重複了一遍,然後又一遍.......
我戴著面具般的笑容,面對師長們給予的嘉勉跟祝福。終於等到放學的時候,我兩邊的臉頰都已經麻痺了。
正當我準備回家的時候,手機突然收到一封訊息,是朝蕓傳來的。
『班長,我現在人在頂樓,你可以上來一趟嗎?』
推開通往頂樓的鐵門,夏日耀眼的夕陽餘暉照得我忍不住瞇起眼睛。
我恨快就發現朝蕓的身影,她站在防護網的前方,面對著遠方西沉的落日。風一吹她的裙擺就微微地掀動,而那落在地面上的纖細影子也跟著晃蕩。
察覺到我來了,朝蕓轉過身面對我。她大概已經待在這裡一段時間了,垂落在眼前的瀏海有些凌亂。
「你來啦。」
朝蕓露出微笑,對我招了招手。
「過來這邊哪!」
於是我走到朝蕓身旁,和她一起眺望遠方殷紅的夕陽。
接下來好一段時間,我們只是凝視著被餘暉染紅的校園,保持沉默。
「班長,是你提名我拿校園環境整潔獎的嗎?」
朝蕓的聲音順著晚風傳來,我沒有答腔,只是點了點頭。
「是嗎?那真是太好了!」
朝蕓拍了下手,我轉頭看著她,只見她紅彤彤的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
「謝謝你,原本我還想說明天只能坐在臺下看別人領獎而已,沒想到我竟然也能上臺,我真的是太高興了!」
面對她那太過真切的話語,我無法坦率地回應,只能嗯地應了一聲。
──其實,我只是把剩下來沒有人要的獎項隨便塞給妳而已。
這樣的話,我終究是無法說出口的。
又過了半晌,朝蕓開口說道:
「班長你真的很厲害欸!竟然可以考到滿級分,全國拿到這樣成績的人好像只有十個人吧!真難想像現在站在我旁邊的,就是那其中的十分之一。」
朝蕓望著遠方,悠悠地說道:
「班長,我阿,沒有要繼續升學了。」
我轉頭看她,但朝蕓仍面向著逐漸隱沒的夕陽,緩緩說道:
「我爸和我媽叫我不要再繼續唸書了,反正唸了也沒用。一個連字都不會看的人,繼續唸書也只是浪費錢而已。」
說到這,朝蕓的聲音哽咽了起來。
「我爸媽他們已經替我決定好了,我一畢業就安排我到認識的紡織廠去作女工,廠長是我爸的老朋友,他說會幫我安排一個不錯的位置,叫我不用擔心。」
晚風拂過,朝蕓的秀髮隨之飄盪,我看不清楚她現在臉上的表情。
「但是啊,昨天晚上我起來上廁所的時候,偷聽到我爸跟我媽在講話。我爸說:那個紡織廠的老闆有個獨生子,是個輕度的智障。對方一直擔心他兒子這輩子都娶不到老婆,沒辦法繼承家業。反正我們家也有一個不識字的女兒,這輩子八成是沒有男人會要了,那乾脆就讓我跟那個工廠老闆的兒子湊成一對。先讓我到工廠去工作一陣子,等到我一滿十八歲,就直接嫁到他們家去。我爸還興沖沖說:這大概是老天爺給我們把女兒嫁出去的大好機會。」
朝蕓的這番話沉重得像是鉛塊一樣,重重地壓在我心上,我無法回應她隻字片語。
「有這樣的女兒,他們一定覺得很丟臉吧。」
明明是這麼殘酷的內容,朝蕓的語氣卻異常平靜。
「小時候,我媽常常打我。每當家裡的親戚朋友拿我的爛成績來揶揄我媽的時候,她總是笑著跟人家說是她不會教、教得不好。等到客人走了以後,她就把我從房間裡拖出來打,一邊打一邊哭,哭說她怎麼會生到一個這種白癡的女兒,讓她在別人面前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朝蕓的手用力握緊防護網的網目,用力到像是要滲出血來。
「能夠趁這個機會把我打包送給別人家,他們肯定鬆了一口氣吧!」
落日緩緩地沉入建築物的背面,在那焰紅的餘暉照耀下,朝蕓轉過頭來,兩行積蓄已久的眼淚隨之劃過她的臉頰。
「班長,我阿,不想要活了。」
染上茜色的淚水有如鮮血一般落在混凝土的地面。
「我的未來什麼都沒有,只能繼續忍受別人的冷嘲熱諷,一邊把自己當成笨蛋地活著。這樣的未來還有什麼意義呢?就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決定,只能任人擺布的人生,活著又有什麼價值呢?」
我沒辦法說出任何安慰她的話,在她面前任何的安慰都顯得太過虛偽廉價。我唯一能做的,就只有靜靜看著她流淚。
直到夕陽幾乎完全沒入天際線,靛藍色的夜幕漸漸覆蓋住大地時,朝蕓才終於停止哭泣。
「明天,我會笑著上臺去領獎的。」
她竭盡所能地擠出含淚的笑容,說道:
「從小到大我都不曾上臺去領過獎,明天是我這輩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以學生的身分去領獎,雖然根本就不是什麼很厲害的獎,但就只有一次也好,我想要在大家面前接過獎狀,接受臺下的掌聲,哪怕只是環境整潔獎......」
朝蕓的聲音愈來愈小,最後完全消失在晚風之中。
畢業這天是個萬里無雲的大晴天,一早學生們就別上象徵畢業生的紅色胸花,齊聚在學校的體育館內。
趁著典禮開始前的空檔,同學們抓緊機會拿起手機拍照留念。大家的情緒都很亢奮,偌大的體育館內吵雜得像是菜市場一樣。
我坐在位子上,轉頭偷看後方的朝蕓,她看起來和平常沒有什麼兩樣,和其他女生開心地聊個不停。
「要開始了。」
我聽到同學的低語,抬頭一看,校長跟各處室主任正依序走上臺。
『各位同學請安靜,典禮馬上就要開始,麻煩同學最後再檢查一下自己的服裝儀容。』
聽到司儀的提醒,學生們紛紛安靜下來。
典禮開始、唱國歌、校長致詞、與會來賓致詞、畢業生代表朗讀畢業感言、唱校歌........接著終於來到頒獎的時間。
『現在頒發各班級熱心服務獎,得獎的有,九年一班楊惠如、九年一班蕭凱傑、九年一班周思宇......』
擔任司儀的學生像是連珠砲般唸出一長串的名字,由於得獎人數實在太多,頒獎的過程顯得十分冗長,臺下的學生紛紛交頭接耳地聊起天來。
朝蕓她端坐在位子上,闔上雙眼像是在閉目養神,但是她放在膝蓋上的手一下子緊握,一下子又鬆開,反映出她內心的不安。
隨著典禮的進行,一批又一批的受獎學生接連上臺,等到頒發完全勤獎後,接下來就要輪到我上臺了。
臺下的學生注意到接下來要頒發重要的獎項,聊天的聲音漸漸平息下來。
『接下來要頒發的是市長獎,得獎學生,九年六班陳晉賢!』
「有!」
我從座位上站起身,快步走上臺。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全集中在我身上,我挺起胸膛,面對底下坐得密密麻麻的學生。
『請副市長來為我們頒獎。』
司儀說完,一名西裝筆挺、身材微胖的中年男子走到我面前。
『敬禮、禮畢。』
副市長接過一旁的侍應生手中的獎狀,交到我的手裡。
「好好加油啊!你將來肯定能夠做出一番大事業的。」
他伸出右手,我露出偽裝的笑容和他握手。在掌聲結束後,我退到頒獎臺的布幕後方,和剛才的受獎學生站在一起。
這時候,司儀再次朗朗開口說道:
『接著我們要頒發一個特別的獎項,校園環境整潔獎,得獎的是,九年六班許朝蕓。』
「有!」
朝蕓站起身,從臺下往這邊走來。
「是那個傳說中的最後一名欸!」
在我身後的同學竊竊私語道。
「我聽說她好像有點智能不足吧!虧她這樣還能唸到畢業,就某方面來說也真的是滿了不起的。」
「她是白癡,你也是白癡嗎?國中是義務教育又不能留級。」
這些貶低朝蕓的話不斷傳入耳中,讓我忍不住攥緊拳頭。
這時臺下已經有人開始起鬨了。
「謝謝全校最後一名維護校園的整潔!」
「大家一起為永遠的最後一名獻上熱烈的掌聲!」
「謝謝妳教會了我什麼叫作天生我材必有用,謝謝。」
「全校最後一名就是讚啦!」
學生們的嘲笑就像傳染病般蔓延開來,愈來愈多人加入鼓譟的行列。
「吊車尾!吊車尾!吊車尾...........!」
學生們開始一邊打拍子一邊吶喊,現場的氣氛漲到了最高點。
而朝蕓一路走來,臉上始終帶著笑容,就像她昨天說過的一樣。
白癡、智障,人群中不時傳來露骨的侮辱字眼,但即使如此朝蕓仍舊笑著。
她走上臺,面對底下不斷拍手鼓譟的學生們,舉起右手比出象徵勝利的V手勢,臺下立刻響起一陣爆笑聲。
──你們這些傢伙,又了解她什麼?
我咬緊牙根,瞪著眼前醜陋歡呼的人群。
『請、請校長為我們頒獎。』
就連司儀也強忍著笑意,用顫抖的聲音說道。
梳著一顆油頭的校長站到朝蕓面前,千篇一律的頒獎音樂響起,校長的臉上堆滿慈祥和藹的笑容,將獎狀遞給朝蕓。
「恭喜妳阿。」
到底現場有多少人注意到,在校長那看似和藹可親的臉上,一雙小眼睛裡充斥著無盡的鄙視,簡直像是在看什麼低賤骯髒的東西般。
即便是這間學校的大家長,身為一個教育人士,也還是會露出這樣不屑的眼神。
他那冰冷的視線宛如在說:這個白癡終於畢業了,這下子總算不用再擔心學生的平均成績會被她拉低了。
朝蕓顯然也察覺到校長眼神中的含意,但她只是笑著接過獎狀,即便那是勉強壓抑著悲傷的笑容,她仍舊說道:
「謝謝校長。」
臺下的歡呼聲響亮得宛如要衝破天花板似的。
時間,彷彿回到了那個被夕陽染成深紅的頂樓。
朝蕓背對著我凝視著遠方下沉的落日,晚霞彷彿烈焰般熊熊燃燒。接著,她輕輕轉過身來,兩行積蓄已久的淚水映著殷紅的夕陽,從她臉頰上滑落。
──班長,我阿,不想要活了。
當我回過神時,我已經隊伍裡衝了出去。
我握緊拳頭,面對著校長那張露出驚愕表情的蠢臉,我毫不猶豫地揮了出去。
砰!校長整個人被我打飛出去,他的金絲眼鏡在半空中劃出一道長長的拋物線,然後跟著主人一起倒在地上。
底下原本還在喧嘩的學生瞬間安靜下來。我走到嚇得不知所措的司儀面前,一把搶過她的麥克風,扯開嗓子吼道:
「你們是在笑屁啦!」
體育館內的回音大到讓我的耳朵感到刺痛,但我仍繼續吼道:
「你們覺得她很好笑是不是?因為她是萬年的吊車尾,所以很好笑是不是?因為她拿到校園環境整潔獎,所以又更好笑了是不是?」
我狠狠踹了講桌一腳,底下的學生跟著一顫。
「我可是全校第一名欸!對我來說,你們這些廢物跟最後一名又有什麼差別?你們在底下笑得很開心嘛!那現在換我來嗆你們,你們應該也沒有意見吧!一群唸書贏不了我的垃圾!」
我知道自己在做蠢事,我知道不管我說什麼現實都不會有所改變,但我就是沒辦法停止,因為在我的心底,有個女孩正在流淚。
「你們就只會嘲笑她,只管把她當成一個笨蛋來看。但你們又了解她什麼?她的悲傷、她的痛苦、她的無助,你們又知道些什麼!你們說啊!明明就什麼都不知道,只會在臺下笑得跟白癡一樣的你們,真是噁心到了極點。再這樣下去,你們以後就會變得跟現在倒在地上的那個老廢物一模一樣!」
我深深吸了口氣,接著對麥克風發出有生以來最用力的怒吼:
「你們這些傢伙,才是真正的王八蛋!」
體育館內一片寂靜,無數驚訝的視線投注在我的身上,但就是沒有人開口說一句話。
迴盪在耳邊的,就只有外頭傳來的夏日蟬鳴。
我轉頭看向朝蕓,她用手摀住嘴巴,數不盡的淚水從她的臉頰上滑落。
「.......笨蛋。」
朝蕓嗚咽的聲音透過指間的縫隙傳了過來。
「你這個大笨蛋.......!」
被罵了,在這最後的最後,我被女孩子罵了。不過她說得沒錯,其實我才是那個貨真價實的大蠢蛋。
夏日的陽光透過窗子照了進來,朝蕓眼角的淚珠也跟著閃閃發光,在那之中,已經沒有昨天那悲傷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