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〇三八年,冬天,天剛擦黑的時候。我在一個月三萬五的租屋處裡享受下班後的獨處時光——多重享受!朝東的牆邊有我的床和電熱毯,電熱毯裡有我和我的貓,我左手邊的板凳上有菸(便宜的涼菸)、酒(便宜的啤酒)和鹹水雞(貴得嚇死人),還有我一身忙碌後的疲憊——我和E、T已經兩個多小時沒有講話了,他們也在各自的床上享受獨處的時間。這很好,因為我和E、T只要一講話就會叨叨不休,聽過我們對話的人,例如N和O、以及╳,都無一不同意我們的長舌屬性。
為此╳曾經實際演繹給我看:『你們講起話來好像都不用換氣似地就像讀一本除了分段和句點以外沒有任何標點符號噢我錯了我應該要講句讀以防你們「幹嘛」我,對吧。』
像這樣。我們講起話來是真的吵。
說回貓,
我這隻貓從五六年前?還是八年前?記不起來了,大概是剛過完嶄新的年號吧,也許是我在手機看上看皇帝登基的那一年年初,她自己鑽進我家——
我家,一個住宅區的頂加房,算是這個小住宅區裡視野最好的地方了,採光極佳,睥睨天下,四周沒有比我還高的樓房,靠窗迎風抽大麻不怕被抓,只要別往下跳都不會引起恐慌。其實,這兩年怎麼樣跳也都不太會引起恐慌了。雖然不合法,但人人在吸毒,本來建國前空氣也就沒有多乾淨了,幾個搞靈學的朋友跟我說:別說天使了,他們連惡魔也召喚不出,連最基本的陰魂都毫無反應——人類世界被靈界的好兄弟嫌棄,寧可抱著它們陰間那點薄弱的業績也不願呼吸人間的瘴癘。
對此我是沒有異議。
這個小社區十年前曾經是豪華地段,鄰近捷運、夜市、超商、大賣場和宜家居,每個租戶要住進來,先靠後門再靠搶,租屋網站一開缺一秒滿額,比六月天賣票的速度還快。這三年來很明顯地不行了,生活品質雪崩下降,通膨先不要提,房價直接炒成夢幻泡影,建國後的「新公民」在法律上一切優先,原住民就撿剩拾殘,要不看新公民要不要施捨你住,但合約條件隨他開。一開始五坪房租月收一萬二,到現在兩坪一個月居住正義價八萬,電費每度一跳三千,天然氣能源也都被送到境外了,而宮廷還下達「南北電,中央送」的政策……
與其中送,不如送終。
於是乎近幾年的送終行業就超級夯了,我這種靠畫屍體妝起家的人如果當初有更好的理財觀念肯定已經富得流油可以搬去首都圈,但我洗多少屍體、就吃多少鹹酥雞,一直沒辦法存什麼錢(沒辦法啊油真的很貴),現在連洗屍體也不值錢了,一小時只能領宮廷基本薪資的三分之一。
殯葬業現在變成公營之後更麻煩了,我等於原地變成打黑工的違法從業人員。順帶一提,由於建國紀念日,樓下超商茶葉蛋原價一二〇特價一顆七十九塊,搭配茶葉蛋加微波滷食蔬包折扣是一八八,可以多吃兩根小朵花椰菜,營養又健康。
說回小社區的房價。現在就我所知,二十七樓(我)往下算十八層樓都沒人住了,我就是那多出來的二十七層,十層以下全是一坪住八人的籠居,因為已經沒有電可以送到二十七樓了,我每天都花四十分鐘上樓,下樓用逃生垂降索。也就是因為這樣,我和E或T半夜想要幹嘛都不擔心,反正也只會吵到蟑螂老鼠。
前半年十層往上還有一些鄰居,但在他/她們都失業——原本的工作都被宮廷派新公民頂了,連勞退提撥都拿不到,遑論失業補助和國民年金,國家只有給她們一些就業輔導,像是「海陸空慰撫役」、「精英後保母」——真沒辦法,有些人選擇坐吃山空,有些人被迫服役,幾個長得好看一點的從建國開年前幾個月就不見人影,住進來後原住民房東拜託我陪他一起進去收垃圾,從消失的住戶房裡清一些現鈔跟名牌包和香水出來給我,權當勞動費了。我已經一年沒有看到房東和交房租,據說被新公民給__了。我的房價是打過折的,因為先前也跳過不少人——當真是豪華地段,海景最前排。當年好幾個吸了就跳的樓下鄰居,我在八角窗上抽菸的時候就曾經遇過,她還探頭跟我點歌。我幫她放超大聲的紅色進行曲,小朋友唱詩班feat花栗鼠變音器,她哈哈哈哈地衝出去之後十秒以內我就改放R&B般若心經,然後被E卡歌改播韓德爾的《哈利路亞大合唱》。
不對。
說回貓,
當年她還是一隻亞成貓,白襪黑貓——現在要叫烏雲踏雪了的高貴貓種,從我忘了上鎖的八角窗自己推進來,到底是怎麼進來的?
我懷疑她可能是一種使魔或從是某個靈學玩意兒那邊逃脫的巫伴,總之她侵門踏戶弄倒了我的垃圾桶、把E的陶瓷收藏品和前女友送的馬克杯(她唯一送過我的禮物。超商集點加購贈品,和她混熟的店員送給她的後來她跟店員在員工休息室的桌上瘋狂搞起來磨傷背部才被我發現)推下桌子砸碎,超級討厭粉紅無嘴貓的T額手稱慶大喊碎碎平安萬碎萬碎萬萬碎然後給貓買了要價一千八、現在要價八千八的貓罐頭。E安撫我說砸碎過去的前塵也好,但當下班回來發現我吃剩的麥當勞全家桶碎屑灑得滿床……滿地都是……的時候,什麼好——也都不剩了。E跟T就是典型的站著說話不腰疼,光出一張嘴看我拿樓下失蹤鄰居的老戴森吸地吸床吸塵螨,電是帶著電箱去公機關偷接的。
這隻貓現在進行式的結局是她理直氣壯地住了下來,雖然我也不知道她是怎麼在我把她從八角窗丟出去之後又回來的,總之,在她孜孜矻矻持續大半月跟我玩拋高高遊戲(我從二十七樓把她丟下去,她再自己跑回來之後),她還是住了下來,趕也趕不走,試圖搞靈學的E跟她也沒有什麼靈的接觸,被她纏上後E還興致勃勃地推薦我一起冥想洗淨宇宙脈輪裡的能量。我送他一管麥哲倫巧克力香菸以祈堵住他的悠悠之口,成本高得要命。好在這貓也不是那種懷了孕跑來找庇蔭和免費人類保母的女孩兒,只是來蹭吃喝蹭住。而且她服務心態夠好,任搓任揉任躺吸,衝著這點我原諒了。
說回享受。
我的貓占據了我雙人電熱毯的另一半。她把貓草枕撕碎、裡面的貓草灑得到處都是、像色情漫畫主角高潮後一樣翻白眼,細長的瞳孔變成了愛心的型狀,舌頭還收不回去。跟我對著鏡子拿小道具自慰高潮的時候有點像,反正都說貓肖主人,我下次要摸的時候應該錄個影看看我跟她是不是都阿嘿顏。我一邊擼她的肚子一邊抽混有少量大麻絲的櫻桃酒捲菸,一邊思考:待會要刷什麼顏色在畫布上呢?
藝術治療也是一種享受。
享受之一:刷顏色在畫布上。
我非常喜歡在周五下班時間思考,然後用周休二日進行藝術治療。方才我從貓的白襪有了靈感,鉛白?鉛白實在太貴了,鄰近的美術社和網拍的現貨都已經被我掃光,但仍然不夠,我喜歡在把畫布張到框上之前把它們厚塗一大層底色,乾透之後繃在畫框上,會有微妙的肌理裂痕,再進行後續作業。鉛白顏料遮蓋性強、白得既聖潔又漂亮(當然,我想也必須厚臉皮地歸功於我用抹刀抻平顏料的技術),但終究是有毒顏料,大批買進肯定會被注意到吧。我可不想被查。
畢竟我張的畫框之所以賣得好,可不是因為麻布和木板選得好,而是我剝皮的技術拿得出手。
(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