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夜還很長。
薛晉嵐坐在漁船前端的鏢魚臺上,任由衣衫半敞著。點起菸,打開的手機在眼前亮起刺目的光線,薛巧衣總算沒再像瘋了似地打給他,但螢幕上除了未接電話的通知以外、還擱著她發來的簡訊一封。
漁船因後方那人上船的動作而晃了一下,薛晉嵐反射地關上手機,回頭看見凌霜把剛拿上岸清洗的毛巾掛上了曬衣架,接著才朝他走來。「穿上」,隨著聲音,一件厚重的外套從頭頂罩住他。薛晉嵐趕忙拿開菸,可似乎仍燙著了衣料,空氣裡出現纖維燃燒的氣味,他騰出手,將外套好好地披在肩上。
手裡的皮衣質感促使他一笑,他把菸放到嘴邊、在吐出的白霧中說道:
「你的品味倒是沒變。以前聽俞老說,你剛來城市的那陣子,根本沒辦法融入人群。穿著也只會跟著雜誌寫的學……學出了一套,乾脆換都不換。」
「衣服能穿就夠了。」
「那你當時又是為了追求什麼呢?」
為了解近你、為了找到復仇的對象。凌霜當然不能說出心裡的答案。如今,他迷惘的次數漸漸減少,但他也知道,即便答案清晰,那也不是他能與人提起的事物──
不過是從孤獨的迷失,變成了前途未卜的遠行。
「槍還你。」
凌霜從口袋裡摸出東西,拋向了薛晉嵐,後者接住時,他在他身後坐下。黑暗中,可以感覺到彼此的目光,定定地凝視著夜空下唯一能感受到體溫的事物。
好像在比賽誰能在緘默中堅持得更長。一支菸燒到了盡頭,薛晉嵐終於打破了沉默:
「可以回答我了吧?昨天白天,你跟蹤我到港口,到底打算做什麼?」
「我本來就在這裡工作。」
凌霜如同在反駁什麼似,但他們倆都心知肚明,這天底下沒有那麼多巧合。如果存心躲藏,凌霜大可以到更遠的城市、甚至離開這個國家,他會在這裡一定便有他的原因。
因此另一人並沒有接話。
「為什麼要碰毒品交易?」
換成凌霜亟欲掙脫這沉默的窘境,沒有任何修飾、將最重要的問題脫口而出。而薛晉嵐聽見他的話,愣了好幾秒,理所當然地笑起來:
「難道這種事還能是一時興起?凌霜,你不需要了解原因。」
他察覺到男人深深地皺起眉頭。事實上,凌霜此刻的內心確實有許多矛盾的情緒,明知自己或許也是如此,仍想脫口而出一句「你變了」。以前的薛晉嵐欺他、瞞他,可並非這麼難以捉摸。如果說過往的仲介和他像是隔了一座牆,那麼他現在根本找不到他在哪裡。
「讓我猜猜,是雪朵那女人在關注薛家的動作,是嗎?還是這當中也有你的主意?」
「回答我。」
「呵,我想也是,你們不願意放過違反原則的任何事。而我,也沒有義務跟你解釋。」
面對薛晉嵐完全拒絕的態度,凌霜咬牙說服自己沉住氣,卻仍衝口而出:
「那我就會變成你的阻礙。」
薛晉嵐的臉色變了,凌霜不用看他的臉,光從他一瞬僵硬的身形便得知。
「你儘管試試!」
拔槍的速度早不同於往日,眨眼間冰冷的槍口便已抵住太陽穴。凌霜嚥了口唾沫,任他這時怎麼猜想,都無法猜出眼前男人執著於高風險走私的原因。鬧成這種場面,似乎也不適合再談下去。
「我當初真是對你太心軟了。」
只見那人一手把外套拿開,任由皮衣落在腳邊,提起舊事,凌霜不禁也是一僵。他的雙手在漆黑中悄悄地握緊成拳,緊繃到了極點、卻放開。
「……下船吧。我送你回市區。」
「直接送我回家豈不更好了?那種天天出現在新聞上的地方,你應該清楚得很吧。」
對方出言諷刺,凌霜卻悶不吭聲地轉身,走向甲板。槍聲終究沒響起,薛晉嵐唇邊露出了一絲淒涼的冷笑。放下槍,他跟在另一人身後。這次,他避開凌霜伸來的手,自己跳上岸。
海灣的涼意滲透到骨子,兩人一前一後地往停車場的方向走去。薛晉嵐逐漸放下戒備,身前的男人忽然停住腳步。他差點撞上他,電光石火間,手臂卻傳來一陣痛楚。
眼前昏暗的世界天旋地轉,槍飛了出去,遠方傳來野狗的幾聲吠叫。鼻尖已經碰到了冰冷堅硬的水泥地,腦袋這才反應過來:剛才零點幾秒內凌霜扯住了他的手,奪過槍、同時把他扭到地上。
「你!」
「我是不是得把你囚禁起來,你才會停止你那些不可理喻的行動?」
薛晉嵐使勁扭動身體,反被凌霜從後頸按住。掙扎與喘息皆無用,在此刻的港口裡扭打更不可能指望誰會發現他們。他倏地感到屈辱,自己趴在水泥地上,就像那些夜晚任由陌生男人進入他的姿勢。
「搞清楚了。我要是在這裡消失,自然會有人找到我、殺掉我,你也別想你能逃掉……那些骯髒事,我不幹、別人也會幹,你以為你能憑自己改變什麼?我告訴你,你作夢!」
「那為什麼不能就讓別人去做,待在一個乾淨的位置就好了?」
凌霜終於忍不住提高音量,夾雜怒意的吼聲在薛晉嵐耳邊嗡嗡作響。他突然不再掙動,整個人放棄似地軟倒下來。其實他本來就累了,從白天到現在──不,也許該說是這些漫長的日子。
「你看不到那些會讓人身不由己的噁心事,你根本想像不了。」
凌霜的手微微動了一下,這時,薛晉嵐上衣口袋裡的手機震動起來。電話貼在地面上發出的聲音,在夜晚裡清晰可見。
「讓我接電話。」
以前覺得催命般的鈴聲,竟然也會有成為救命稻草的時候。身後的男人放開他,薛晉嵐起身時推了他一把。凌霜的身影絲紋不動,他自己踉蹌地走到稍遠處,在手機被自動掛斷的前一秒接起。
「哥。」
不等他出聲,便聽見薛巧衣緊繃的聲音。似乎夾雜了一點哭腔──這很不尋常。
「回來,小斌出事了。」
「怎麼了?」
他聽見薛巧衣牙齒在打顫,背景裡還有小斌咿咿呀呀的哭聲。她沒有去安撫他,這一切都是那麼不對。
「我請了個保母來幫我,沒注意到小斌在玩我防身用的刀。他刺傷了那個保母的眼睛,就在家裡。結果那女人抓狂了要攻擊他,我當下沒想太多,就對著她開槍了……」
家裡死了人──雖然妹妹有些語無倫次,薛晉嵐依然聽懂了她的意思。如果是單純的死人,薛巧衣不至於亂了方寸,但如果是在家裡,那事情的確會變得複雜許多。
從家中把屍體弄出來,要越過整座豪宅的監視系統,而他們的住處肯定有人時時盯著。
最重要的是小斌,他們不能讓他曝光。
「沒事,可以解決的。」
他用力地閉了閉眼,試著先安撫薛巧衣,腦海裡快速盤算著、很快想到幾個可以幫他們處理屍體的人選。只要是不會與分家扯上關係的人,沒關係,用錢都能解決。
能解決的。他重複地和自己說著。
心裡有個地方忽然破裂,荒謬、絕望,複雜的感受全部蜂湧而出。薛晉嵐忽然想:自己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這樣的夜晚他本當在遠方,保護他不願為其犧牲、卻不能不為其犧牲的人。
「妳先別亂動,我馬上回去。先把電話掛掉吧,注意不要驚動到分家。」
明明他不是自由之身。
也許很難想像,但他有瞬間懷念最早以前能純粹憎恨血親的日子。只要沒有愧疚、不明真相,那麼至少他不會徬徨茫然。他可以任憑自己被情所困,不必在此刻,露出這麼假的笑臉……
「行了。送我回去吧。」
「做什麼?」
他掛斷電話,走回凌霜身邊,猛地抓住了男人的衣領、把他拉近自己。驚愕的氣息吐在臉上,兩人的臉相隔不過幾十公分,他卻沒有下一步動作。
即使如此,凌霜仍從他的舉止解讀到「與你無關」的意味。剛剛那通電話非常簡短,但能想見與薛晉嵐通話的人應該有什麼急事、要不後者不會這麼趕著要走。
港灣裡靜止的時間重新流動起來,一切回歸現實。凌霜已經意識到自己剛剛說出口的話有多不實際,但他仍不甘心就這麼讓他離開。
天知道下一次,會不會就是雪朵找上薛晉嵐?而且他根本一件事都還沒有問清楚。
「你先把我的問你的事解釋完,我再送你。」
「凌霜!」
我的事跟你沒有關係──薛晉嵐甩開他的手,一句尖銳的話衝口而出。凌霜僵住了,另一人在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後,也有瞬間的愣然。這話就好像……好像否定了他們之間所有的關係一樣。
那麼掛念算什麼?埋怨算什麼?纏綿的長夜與失魂的白日,都是無所謂的多愁善感?
凌霜彷彿忽然清醒了。苦澀、為這人有所掛懷的羞恥都在蔓延,他竟然還想在對方身上找到真心。只怕是在海上待瘋了,以為人心如浪潮,再怎麼無常總有些規律可循。
忘了這個人是薛晉嵐。
沉默在兩人之間延燒,有一些東西,悄悄地灰飛煙滅。凌霜好不容易開口,聲音嘶啞起來。他不指望什麼了、只要他回答他最後一個問題:
「至少告訴我,薛斌是誰?」
他下定決心,只要得到答案,他們從此沒有關係。然而薛晉嵐頓在原地許久,似乎才回神過來,感到荒唐似地迸出一聲冷笑,搖了搖頭:
「我不會回答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