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神與人的故事。
迆著長長振袖的童女神,自遙遠而來的男人,他手中持著雪白的梅花,安在童女神蒼白面具旁濡羽色的髮絲。
男人有金色的眼眸,不屬於這個蒼綠幽林的水色髮絲,在童女神面前他的眼神充滿了祈求。
神明帶走了人子。
【二】
那是一座有神存在的山城。
村落,鳥居,注連繩,童女神。
白色面具,紅黑振袖,蒼白手指,端坐高上。
爬在石階上的綠苔是木賊色的,自高昂的樹頂滲進來薄弱的光熒熒的蓋在參差斑駁的石階上,山嵐冰涼的籠著綠林裡的一片幽色,朦朦朧朧的接去大半光亮,於是林間昏曖,灰色石造鳥居上灰調的菌類在這片朦朧裡安靜的探著頭迎接來人,空氣中除了孢子以外還有甚麼正隱隱浮動著,兩道石燈籠沉默的自茂密的矮樹叢長出,然後一路的長向了石階的末端。
童女神,活女神,就在那末端的地方,面具悲憫又溫柔的俯視跪在面前面色卑微的人類,遙遙望著山下那座山城,望著滿溢喜怒嗔癡的街道。
若有人拾階而上,懷抱著自己卑微的欲求與痛苦,最終來到了黑與白與紅的童女神面前,她便會用那奇異的童聲,冰涼又清嫩的,像是搠透靈魂般的輕聲說道,迄今為止很辛苦了呢,不留在這裡休息一下嗎?
童女神,鎮守著這座山城的童女神,空白的面具黑紅的振袖,唯一裸露的細白手指輕輕交握,至今也在溫柔的包容著所有的愛恨嗔癡,安撫著所有赤裸的欲望妒忌。
白色面具,紅黑振袖,蒼白手指,端坐高上。
【三】
有誰來了。
深翠濡濕的林裡幽暗的湧動被外來者的到來攪擾,有人正拾階而上,踩著石階上有些濕滑的綠苔,那些苔癬與地錢體內飽含的水分便被那樣的腳步碾了碎,溢出了軟滑的汁液,散在了斑駁的石縫上,最后慢慢的滲進去,於是這麼多年裡,石階上那些層層疊疊的雜綠,便是因著一位又一位的參拜者步伐所致生。
童女神端坐在石階的末端等待著生人的到來。
屋內昏暗,燭火搖曳,空白的面具微微側向了木窗外,那個地方栽植著一株未曾開花的梅樹。
今晚山城裡有祭典,以她為名的祭典,因著有祓禊儀式於是她身邊侍奉的巫女都前去了,只剩她一人面對著曳動的燭火。
蒼白的面具微微動了動。
祭典上必定會燃起禊事的篝火,比起眼前這虛弱得不堪風吹的燭火,必然是更加的壯美與盛大,她的巫女會在那燦爛的火焰前高聲歌唱,頌讚一年的平和與童女神的恩澤,會有許多人聚集在那裡,那些曾經來到她面前述說自己痛苦與欲望的人們,會聚集在那裡,看著那盛大的禊之火,祈求所有的厄運與苦痛都隨著那火焰燃燒殆盡,就如同他們踩過那些生有綠苔與地錢的石階來到她面前的祈求一般。
那樣壯美、那樣以她之名、那樣因著人類欲望燃燒的禊之火,她也好想看看啊。
細白的手指慢慢的收緊。
有人來了。
數過九十七階石階,有人慢慢的推開了神社木造的門。
燃著火焰的燈芯忽地爆了開來,她在那樣搖擺不定的光影下,看見了一雙鎏金色的眼睛。
【四】
是一個年輕的男人。
她沒有看過那樣的眼睛,在虛弱的燭火下依舊灼灼的眼睛,長年端坐高上的童女神一時之間並不知道要用甚麼來形容那雙眼睛,於是蒼白的面具微微的頓了一瞬,不過也就僅僅一瞬,那張面具的空白很好的掩蓋了童女神所有的起伏,讓她合適的成為裝載著人類悲歡與欲求的童女神。
夜露濃重,男人身上帶著輕微的濕氣,他身形瘦高,於是那股林間的濕涼氣息撲面而來,他站在那裡,微微低著頭,那雙鎏金色的眸子恰到好處的停留在了空白的面具的下緣,是一種謙卑卻並不卑微的姿態。
細白的手指靜靜的擱在了繡著符文的衣料上,那是童女神唯一裸露的地方,依舊細幼得像個孩子,空白的面具傳出了奇異而虛幻的聲音。
──走到這裡很辛苦呢,不留在這裡休息一下嗎?
男人淡色的薄唇看上去很冰涼,金色的眸子眼神溫和,「您的祭典很美麗。」
童女神端坐高上,空白沒有情感的面具居高臨下的望著他。
「禊之火燃盡苦痛。」
清嫩的嗓音與燭火一般虛渺,細白的手指與暗紅色的布料襯出了一股森森的骨質感。
「汝為何穿越了隆盛的禊之火來到此處?」
他似乎微笑了──燭火微弱,但不能掩去他面容的美麗,與她面上的空白一片不同,搖晃的火光在他面上留下了光影的痕跡,映著光的那一側光滑潔白,她想起神社某個角落長出的雪白蕈類,她曾經用指腹輕輕的滑過那小小的菌蓋表面,絨軟細滑。
他的聲音很溫和也很......端正,就是一種中規中矩到無害的感覺,或許也跟他有禮的措詞有關。
只不過說的內容與那禮貌的態度有些相悖,並非是無禮而是一種......奇怪的熟稔感。
「我來看看您。」
空白的面具定定的望著男人,他銀鼠色的衣襟有細密的紋理,黑色的羽織上是陌生的白色繡徽,似乎是個標誌,有細細的葉紋。
第一次有人說來看看她。
擱在膝上的手指微微的陷入柔軟的布料,容納人類乞求與欲望的童女神微微的茫然。
人們對她乞求對她祈願,對她展露一切慾望,她穿上厚重的振袖空白的面具,做為守護人類滿溢的欲望的童女神而存在,人們踩過九十七階前來,匍匐在她下首渴望她實現願望,或許是全家平安或許是事業順利,或許是考試順利或許是身體健康,或許是生活順遂或許是壞事袪盡,欲求忌妒痛苦悲傷──都是欲望啊都是欲望啊都是欲望啊。
她端坐其上看著那些纏繞的情感,那些信徒拖曳著汙濁混亂的情感爬過長長的石階在上頭留下了許多痕跡,然後把那些骯髒的東西甩在她的面前祈求她能將那些髒汙拿走。
白色面具,紅黑振袖,蒼白手指,端坐高上。
童女神,童女神,不過是寄託人類欲望,被人類所利用期望她實現他人類所欲的道具而已,數過九十七階前來看她的人類啊,所望見的不會是她,而是他們的欲望。
就算是神明,也會寂寞啊。
而眼前這個男人卻說,『我來看看您。』
真奇怪。
面具下的眼睛慢慢的閉了起來,而面具空白依舊。
【五】
空白的面具安靜的望著外頭那株光禿禿的梅樹,然後外頭響起了微微嘈雜的聲音,其間夾有細微的啜泣聲,空白面具復又回轉過來面對走進來的一小群人。
悲傷、淚水、裸露的傷口、貪婪的慾望,人類。
日復一日的人類,月復一月的欲求,年復一年的不能實現。
她安靜的傾聽為首一人哭訴著兒子的病情,細白的手指忽地就靜靜舉起,指向老夫妻身後的年輕女子,身旁巫女趨步走近,她卻沒有管,空渺虛幻的嗓音自面具下幽幽傳出。
『妳很開心。』
老夫妻聞言一驚,轉頭去望身後涕泗滂沱的兒媳,而被指名的女子也是一驚,臉上尚愣愣的掛著淚,像是不明白為何忽然的被點名。
她看著那個女人,知她起了不好的心思,但她忽然的就不想管了,對一切都有些意興闌珊,空白的面具看向一旁的巫女,示意將她扶下來,留下背後忽然竄起的怒罵與哭嚎。
今年梅樹依舊沒有花開。
黑紅振袖空白面具,童女神安靜的站在院裡,手中托著一小盤食物,她拒絕了巫女的陪伴,獨自一人來到了後院裡,然後將手中的食物放上了一個小小的石板。
「......是倒放的地藏啊。」
很溫潤的嗓音。
她沒有回頭,只慢慢的將那小堆荻餅擺得正了,看著那尊被卡在石縫裡的小地藏像,細白的雙手合十,拜了拜。
一只修長的手伸了過來,將一枝滿開的花枝擱在了荻餅的旁邊。
空白的面具轉了過來。
他依舊穿著那件銀鼠色的和服,懷裡抱著幾支盛開的梅枝,雪白柔嫩的花瓣蹭在他胸前的布料上顯得格外脆弱,他站在那裡,對她淡淡的微笑。
他又出現了。
在那個初見後過了許多日子,在她把曾經燃生的期待按在神社冰涼的石階上熄滅後,他忽然的又出現了,懷裡抱著許多盛放的花枝,安靜的站在她的面前。
「來的路上看到的,外面天氣冷,不要出去比較好,所以就帶進來了。」
他這樣說。
他的手指瘦長,執著樹枝與那粗糙的紋理對比愈發細膩,她的眼神卻被那蒼白纖細的花朵給定住了。
她沒有見過那樣美麗的花朵,蒼白細軟,像雪,卻比雪更要細膩,是這片幽暗的綠林裡不會存在的純白,這樣脆弱的雪白會被那些濃烈幽微的綠吞噬殆盡。
空白的面具微微的動了動,他安然的收回了手,蒼白的面具烏黑的髮,中間簪上了一枝小小的雪白的花支。
她的手微微動了動,最終還是沒有把那支花拿下來,只用那清嫩的嗓音靜靜的問,『這是......甚麼花?』
金色的眸子溫軟,他笑得很好看,她說不上那種感受,只知道他與她髮上那支花一樣都不屬於這個幽暗的地方,他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的,或許是從一個與他眼眸一般明亮的地方,一個沒有空白面具、沒有黑紅振袖、沒有無法實現的願望的地方來的。
「這是梅花。」
他說。
【六】
她輕輕的捻著細絨的花瓣,儘管空白的面具看不出來,但現下她卻是有些茫然的。
迄今為止的生活裡沒有多少與人相處的經驗,她接觸的那些不過是披著人形的欲望,而他們所看見的也不過是那張空白的面具,她知道該怎麼樣安撫那些渴求,卻並不知道該如何的進行普通的對談。
她能與他說什麼?
這片林子終年的濡濕幽暗,還是那株不曾開花的梅樹?人們無盡的欲望又或是滿溢愛恨嗔癡的小小山城?
童女神沒有甚麼值得與誰述說的故事,畢竟她所有的不過是一張承載人類苦痛渴求的空白面具與厚重的黑紅振袖。
她只是童女神。
空白的面具並沒有看他,只默默的握著手中的梅枝,然後復又蹲下身去看那尊被卡在縫裡,倒臥的地藏像。
身邊傳來了衣物摩擦的聲音,她知道他也在一旁蹲下了,握著梅枝的手指微微的收緊。
他會說什麼呢。
眼角餘光無法控制的停留在他身上,就見他學了她的姿勢,兩隻手壓在膝頭上,貼合著膝蓋的弧度,然後手指便撐出了一個小小的ㄟ型。
他比她高出這麼多,做這樣的動作不知怎麼的顯得有些逼仄,金色的眸子落在了石縫前那個小小的石板上,荻餅上的黃豆粉因為神社裡潮濕的空氣已有些受潮,濕去了原本顆粒分明的色澤緊緊的貼在下頭甜膩的紅豆餡上。
「......您喜歡吃荻餅嗎?」
他的聲音很低,也很溫柔,像是手中的梅花瓣柔軟的觸感。
她猶豫了一下,稚幼的聲音有些小心翼翼的咬著字,像是不習慣這樣的對話。
「......應該是。」
但凡她有一些普通對談的經驗大概都能知道這並不是一個好的答案,甚至稱得上有些奇怪,不過他也並不在意,只是微笑著點了點頭。
「是喜歡才會拿給祂吃吧。」
空白的面具看著那個夾縫裡的地藏像,儘管是倒臥著的姿勢卻還是能看見石質面上溫柔的微笑,夾在灰白的石縫裡頭,顯得有些寂寞。
「......嗯。」
她輕聲應道。
這就是那個下午,他們第二次見面全部的對談,兩個人以那樣孩子般的姿勢在那個石縫前蹲了一個下午,直到他離開後她搖搖晃晃的站起,才發現拖在地上的袖子已經被石板地上的濕氣浸得濕透。
月光濛濛的灑了下來,後院裡的池塘模糊的映出了空白的面具,以及面具旁雪白的梅花。
沒有人看見,空白的面具後有雪融化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