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神山家的么女,有一雙極銳利的慧眼。』
遙遠的以前,有誰那麼的說過。
面容青嫩蒼白的溯行軍笑了起來,沒有表情的微笑。
【六】
清晨的院裡時常會有鳥鳴。
他有時候會被吵醒,有時候不會。
在那些被吵醒的時候,他躺在被褥裡,會看見她站在拉門前,久久不動,像是在側耳諦聽著鳥鳴,晨光繞過她黑色的衣裾滲進屋內,使她在一片曦光裡成了一個人形的黑洞,透不出半絲光暈。
沉著新月的眼眸安靜的看著她,只很單純的想著,為什麼總要穿這樣一身的黑,明明在戰場上見過的溯行軍還有白衣這個選項啊。
老人家多半是有些固執的,在某些細節上糾結起來能堅持上好長一段時間只為了得到答案,而三日月宗近向來不是一把會為難自己的刀,於是他便把為難扔給了她。
面對這樣堪稱失禮的問題,還有問完問題後笑瞇瞇的的加上『抱歉啊,問妙齡少女這樣的問題實在是有些失禮呢,但老人家實在是很想知道啊』這樣後句的平安老刀,長相年輕纖秀的溯行軍微微的動了動唇瓣,最終只丟出了,『我不喜歡白色』這樣看上去很敷衍的答案。
紺色太刀顯然並不滿意她的答案,原本笑得瞇起的眼睛睜了開,可儘管他整肅了神色,那抹自他眼底盈出的幽藍依舊美得令人心驚,她有一瞬間的恍惚,雖說只就那麼的一瞬,可依舊被這柄老得透了的刀給捕捉進了眼中。
「老人家好看嗎?」他問。
「好看。」她答。
這樣的一問一答幾乎每日都要重複上一遍,換作是審神者大概就是所謂的日課,日常嗑嗑三日月宗近的美貌這樣的事情她想不論發生在哪個本丸都不甚稀奇,只那些審神者嗑的是自家三日月宗近的美貌,合情合法,而她嗑的是不知從戰場上哪個旮旯綁來的三日月宗近,不合情不合法,他的審神者可能還想滅了她。
想到這裡她又笑了起來,於是手裡捧著茶湯膝頭攤開一本書的三日月宗近側頭望了過來。
「小姑娘笑什麼?」
他輕輕的問,紺色的眸子因為斜落進院裡的日光而微微的瞇起,白皙細致的皮膚在稀薄的陽光裡有細小纖巧的絨毛,沾染了晨光,這讓他的臉就像在發光,帶著一種強烈的、屬於生命的美麗。
「沒什麼。」
她搖頭,望向他擱在膝頭的書,掃了幾行,然後得出他正在看的是一本面向少女的言情小說。
那是她自屋裡不知哪個地方扒拉出一大箱的書,畢竟院子裡簡陋得很,許多東西都是自三日月來後再逐漸添置的,雖說平安太刀看上去捧著一杯茶就能坐一下午,但他會淪落到這個什麼都沒有的院子裡到底是她害的,於是所剩不多的良心讓她扒出了她的大量藏書供他解悶。
她的藏書是真的多,並且雜,各門各類五花八門的都有,古典文學輕小說科學雜誌純文學亂夾一氣,裡頭甚至還有食譜,三日月也都隨手一抽,所以導致了他一天之內可能早上在看非洲動物大遷徙,下午看起司的十種料理方式,晚上看高中少年少女的愛恨情仇。
「有趣嗎?」
她指了指他膝頭翻開了那本書,她也看過,還不只一遍,只這樣粗粗掃過一眼便能說出三日月目前正在閱讀的章節與內容,並不是因為故事本身有多精彩,而是她所經過的時間過於漫長了,所以反覆反覆的翻閱那些於她而言珍貴非常的書。
畢竟溯行軍已經脫離了生靈的範圍,不需進食不需睡眠,存在的唯一目的即是擾亂執念的過去,實在沒有什麼多餘的娛樂,於是她只能想盡辦法悄悄的把書弄了來,好打發那些戰鬥之外,死寂而毫無意義的時間。
平安太刀笑了一下,沒有戴上黑色手套的指尖輕輕的拍了拍膝頭的書。
「人間。」他說,語氣輕柔,卻是帶著一種疏離的涼意。
她看著他唇邊那絲清淡的笑意,慢慢的在心裡嘆了一口氣。
這就是三日月宗近。
最美的天下五劍,人們挖空心思、窮盡了所有美好的語言修辭,想用那些精雕細琢的文字去敘述他的美麗,可只有見到了真正的三日月宗近,你方才知道,那些華麗的爛漫的遙遠的詞彙在他面前都是無力的。
他即是神祇本身,存在太高,眼神太遠,他看著世間滄海桑田,單一的個體卻是極難進入他的眼底,而他之所以此刻能這樣安之若素的待在她的院裡,說到底也是由於他的不在乎,他只是與過去千年一樣,安靜的望著世態隨著時間進展,逐漸袒露出最後的結果,於他而言,沒有什麼等不得的。
不過還好,她固執的將眸中紋有新月的神祇滯留在這裡,並非妄想得到來自神祇的眷愛或是什麼。
她只是想要,讓他見證終末,用那雙沉著千年未改明月的眼眸,看她迎來自己的結局。
這樣就已足夠。
【七】
她沒有說謊,她以明顯的速度在虛弱下去。
雖說她全身上下皆以黑色的衣料緊緊包裹,唯有那張過份年輕的面容裸露在外,但她的的確確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敗下去。
具體當然不是在那張臉上表現出來,溯行軍的時間早已被定格,面色不會有什麼變化,硬要說,是她周身的氣息在弱化,她的存在在縮小。
三日月看在眼裡,並沒有提起這件事,卻是一個下午裡她自己主動提及了。
那時候他依舊如過去那些日子裡,沏了茶抽了本書就坐在廊上像個畏寒的老人家一樣享受著午後的陽光,而她站在院子裡仰著頭看著院子裡那棵枝葉長得稀稀疏疏的樹上頭築的一個鳥巢。
「牠們叫得真好聽,」她喃喃道,嗓音裡似乎揉著晦澀難辨的情緒,可細細探去卻又覺什麼都沒有,「是生命的聲音。」
她望著那枝條纏繞而成的鳥巢發愣了許久,直到腳邊被什麼東西碰了一下,她方才挪開目光向下看去。
是小小的紙飛機。
她低頭凝視著那個因為掉落地面而沾上了一些塵土的紙飛機,過了許久才彎下腰將那架小巧的紙飛機拾起來,依舊低著頭,看著紙飛機機翼上頭金色的紋路微微的笑了起來。
「......好懷念,」她的嗓音裡少見的帶上真實的笑意,「難道不管哪個本丸的三日月宗近都喜歡用這種紙箋摺紙飛機嗎?跟當年......一模一樣的圖案啊。」
不知怎麼的,空氣中有一瞬間的停頓。
她有些疑惑,慢慢的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三日月宗近不變的笑意,只她卻敏感的發覺其中有一絲的不對。
平安太刀眼底的月紋收束成刀,倏地尖銳起來,帶著探詢與沉思的意味望著她。
奇怪的僵持。
三日月手中握著小小的文庫本,片刻前它還在用其上工整的黑色字體向這振平安時代的老刀聲嘶力竭的傾訴著一場撕心裂肺的愛恨情仇,失去戀人的少女窮盡自己所有代價只為了跳躍時空以拯救自己的愛人。
那雙紺色的眸子掃了書本一眼,然後慢慢的將其合上,秀雅的嗓音含著笑意緩緩的開口。
「哈哈哈,因為那是所有本丸都會備有的式紙啊......用來為受傷的付喪神手入用,以式紙作為媒介能讓審神者的靈力消耗大幅降低,是個好東西呢,長得也好看,老人家偶爾會借幾張走折點小東西取樂啊。」
「雖說也有靈力強大到不需倚賴式紙也能負擔手入靈力消耗的審神者,不過這東西,每個本丸多少還是會備上一點的,畢竟兵家戰場會發生什麼事,不好說不好說啊。」
「──所以,小姑娘,或稱呼妳為白夜,妳,到底是什麼呢?」
三日月依舊微笑,只眼角淬出了鋒芒,周身包裹的柔軟日光隨著他的氣息一同變化碎成冷光,他分明笑得那樣溫柔,但誰都知道不是那樣,大略神祇在朝匍匐的眾生吐出裁決之時也是帶著這樣的笑意。
她站在樹下,枝枒上傳來雛鳥有些尖細的哭聲,她灰白的面色在這樣美麗的日光下並未因此添上生氣,反而更形格格不入,而嵌在那張死寂面容上的黑色眼瞳,沉得有些滲人,她原本虛無的眼神忽然的就變得尖利,而幾乎是同一瞬間,她身周那稀薄的氣息濃厚起來。
「我是審神者。」
他將那本起了毛邊的文庫本擱在了一旁,美麗的面容上的笑意更深了。
「小姑娘,」他幾乎是嘆息著說著話,「妳在說謊呀。」
這句話使她瞬間像是被輾著了痛處一般,原本平穩得沒有多少表情的眉眼高聳的尖立起來,年輕的面容有些猙獰,黑透的眸子死死的望著坐在廊上的紺色太刀。
「我沒有說謊,」她背脊挺直,細薄的唇瓣用力的抿緊,幾乎是一字一字重重的朝外蹦,「我的確是審神者。」
「在時之政府出現的悠久以前,即存在在神道信仰裡頭的『審神者』。」
【八】
七歲以前她是岀雲神山家嫡支么女。
七歲以後她是出雲神山家嫡支么女,亦是百年來眼睛能力最強的『審神者』。
『審神者』一詞存在歷史已久,與大和民族傳統的神道信仰密不可分。
傳統神道教奠基於自古以來的民間信仰與自然崇拜,萬物皆有靈,無分善惡人妖,享有信仰則被視為神,數量之多以致於出現了所謂『八百萬眾神』之稱。
複雜的宗教信仰與祭祀儀式出現了各司其職的神職人員,『審神者』則是其中之一。
所謂『審神者』,自其字義粗粗去看,有『審判神明者』之意,而實際上其所肩負的職責所去不遠,由於能被稱為『神』的存在實在太多,於是在神降臨時便必須有『審神者』在場,用其雙眼與力量辨別神祇、聆聽神諭並與其對話,避免其他山林精怪或是貍貓等下等妖怪之流利用詐術欺騙信仰。
除了要驅逐偽神之流外,若是不慎觸怒了降臨的神祇,『審神者』也需得勸撫,以守護族內平安──總的來說,是具有相當危險性,也十分受到重視的職務。
然而,能夠辨別降臨神祇身分,這樣的事情,需要天賦,需要一雙被上蒼賦予使命的眼睛,而出色的眼睛,世代侍神的神山家已經百年未曾出現,無法辨別神降,極易讓其他的妖類趁虛而入偷享敬奉,而這也會激怒原先供奉的神明,於是招致了不少大大小小的災厄,家族也不能避免的逐漸衰敗。
這樣無可奈何的式微終止在一個七歲的孩子身上。
尚純真懵懂的稚子在一次的神降儀式裡嫩聲鑑別出了偽神。
舉族狂歡,族裡耆老們老淚縱橫,多年來卑微的乞求終於起了作用,他們的神賜了這樣一雙眼睛給了瀕臨絕望的神山家。
乾淨的眼睛需得好好的守護起來,她不能見得太多塵世俗事,需將那些汙濁的泥淖遠遠的拋離她的身周,眼方能不被汙染。
於是她被精心的養了起來,限制了自由,與外界斷絕一切往來,連吃食都不得做主,困在方寸之地,只能穿梭在那些幽暗的迴廊與祭壇,每日每日的,去過被家族精心安排好的人生。
甚至為了要限制她的活動,自七歲開始便逐漸的折了她的腳,於是隨著年月過去,她被折起的腳趾慢慢萎縮,最終失去作用,變成了醜惡無用的殘足。
──簡直像在豢養一只盛裝著眼睛的容器一樣,所有的意義只在那雙眼睛。
但那時候的她一無所覺,空白的稚子世界裡唯一的準則只有家族,被強行賦予扭曲的內核,從小到大她沐浴在族人的膜拜之下,而她的雙眼確實有著強大的力量,神祇精怪在她眼中無所遁形,在她成為『審神者』後,再也不曾發生過被低位神祇或是精怪蒙騙的事情,自然族裡曾經的那些災厄便也消弭殆盡。
您讓所有人都變得幸福,您是多麼偉大的存在啊,有許多人感激涕零的對她說道。
神山家的么女,有一雙極銳利的慧眼,亦有誰這樣的說道。
她驕縱起來,畢竟因著那雙眼睛,她高於人群,十四歲的少女被養得不知世事,有暴躁的脾氣、過頭的驕縱,與被操縱的生命。
彼時她仍一無所知的驕傲著。
直到曾在神降中被她識破的妖類,領了群妖前來尋仇,神山家泰半重傷,被視為目標的『眼睛』則被護送到了無法探知的領域。
【九】
話語戛然而止。
「我是,審神者。」
筆直的站在樹下面如少女的溯行軍依舊保有那個『審神者』少女驕傲的背脊,即便在往事已模糊不堪的此時,那雙沉黑的眸子仍透出了銳利而冰冷的鋒芒。
不管如何,不論家族是如何的自私,不論這雙眼睛為她招致了多少扭曲的對待,不論她最後走上了如何的道路,她依然驕傲著,因她曾所有的功績、曾守護的生命是確實存在著的。
坐在廊下的平安太刀仍舊噙著微笑,只眸底的月紋稍稍的圓潤了一些,不再淬出冰涼的冷芒。
「故事還沒有完哪。」他說,以一種溫和但篤定的語氣。
她望著他,忽地就笑了起來,居然有一絲絲少女的頑皮。
「先不告訴您,畢竟一次說完了,最後就沒有故事可以說了呀。」
「最後,」像是將這個詞語捻在了舌尖細細品嘗,他又慢慢的重複了一次,「最後,啊。」
「是的,最後,不會太久了,」她微微的瞇起眼睛,年輕的面容上沒有多餘的表情,包裹著黑色手套的手指輕輕的撣了撣紙飛機上頭的灰塵,然後收入懷中,「在這之前我需要離開一小段時間。」
她沒有把話說完,只看著坐在廊下的那振刀,而他只是輕笑,他懂得她的意思。
「去吧,」他說,用一種幾乎像是長輩疼惜晚輩般的口吻,輕聲道,「老人家還等你把故事說完啊。」
她定定的望著他,似是在辨別他話語的真偽,不過這樣的審視也只一瞬,很快的她便收回目光。
「你猜我要去見誰,」她面上笑意深了起來,「我啊,我要去見第一個送我紙飛機的那個人。」
「他也叫做三日月宗近。」
掌心慢慢擱上心口,正是她方才放置紙飛機的地方,黑透的眸中忽地就沉入了許多難以辨明的事物,甚至有種古怪的雀躍。
「他的主人,是我的姐姐。」
【十】
她離開了兩日整。
第三日的夜裡,她推開院門走了進來──準確的說,她是摔進來的。
意外的院子裡燈火通明,三日月宗近坐在廊上,手上依舊是那本起了毛邊的文庫本專心的看著,她鬧處的動靜有些大,他抬起頭,眸子裡的月光正正對上她那雙連眼白也黑得徹底的眼睛。
她看起來很糟,依舊是青白的臉色年輕的五官,兩天不見她的氣息淡薄到幾乎要不見,整個人跌趴在地,試圖用手想把自己撐起卻是未果。
老透的的平安太刀少見的起了點憐憫心,擱下手中的小說打算起身幫她一把,卻被她出聲阻止了。
「這是咎由自取,別理我,我自己能行,」她連說話都帶喘,像是破敗的風扇,甫一轉動,便咳出許多陳年積鏽,「別憐憫我,沒什麼可憫的。」
他看著不停努力想爬起的她,嘆了口氣,依言坐回了原位。
她花了一點時間直立起身子,期間還踉蹌了一下,好險沒有再次摔倒,搖搖晃晃的走到他的身旁坐下,仰起頭望向星空,靜靜微笑。
「我回來把故事說完啊。」
她是真的垮得差不多了,連坐都不大能坐直,努力了幾次之後她無奈的托著自己的腰,問他能不能暫時出借一點身體讓她靠上一靠,他大方的同意了,她靠上去頭還正巧的枕在他的肩窩。
「好奢侈的享受,」她笑起來,「在天下五劍的懷裡迎接終焉,這什麼高級待遇。」
他也笑,嗓音溫溫的,「小姑娘要給老人家說故事啊,總要舒服點,故事才好繼續啊。」
「看在您這麼溫柔的份上,就告訴您我去見了誰吧,」她垂眸望向他擱在膝頭的文庫本,用下巴點了點,「我去見我姐姐,雖然她並不知道我送了她一程。」
他注意到她的目光,於是也把視線落在了那本他看了幾日的書,失去戀人的少女窮盡自己所有代價只為了跳躍時空以拯救自己的愛人,說不上好不好看,準確的說這樣的人間愛恨他看得多了,便有些麻木,反覆的看了幾次只是因為上頭居然有許多密密麻麻的批註,字跡青澀,有許多已經因年代過於遙遠而模糊了,但依舊能看出字跡主人寄予這個故事的少女情思。
「那是我還是人類的時候,最喜歡的書,」黑色皮質手套慢慢的撫過了書的封面,「我幾乎是被家族囚禁,這樣俗世情感相關的書是絕對不能碰,這本書還是我姐姐看我太可憐,偷偷塞給我的。」
「那時候是真的很喜歡啊,這樣的故事,因為要保持『眼』的純淨性,家族不允許我對某種事物產生過多的喜歡或是留念,所有的東西在我身邊都留不久,包括人也一樣,所以我非常的羨慕這本書裡出現的情感......什麼樣的執著,才能讓一個女孩不惜付出一切也要拯救呢──我想要成為這樣的人,想要這樣不顧一切的去愛一個人,那時候我就是這麼想了。」
「只來卻沒有想到,卻是姐姐用了後半生書寫了一模一樣的情節。」
「而我,只是個愚昧不堪的讀者,看著看著,把自己做了書裡人,執迷不悟。」
【十一】
因為遭到了妖怪的偷襲,族內損傷慘重,神山家不得不把家族珍貴的『眼』送離到一個無法探知的領域。
她被送到了姐姐的本丸,然後,她遇見了月光。
姐姐的月光。
她依然記得初次見到他的樣子,在被時間、瘋狂、執念啃噬的一片血肉模糊的回憶裡,她依舊能夠鉅細靡遺的描繪出他們初見時的模樣。
平安古刀站在樹下,眉眼雅致,帶著強烈的、不屬於俗世眾生的瑰麗,比她所侍奉的神祇要更美麗,眸底月紋悠悠,紺色的髮絲垂在他白皙的側頰,因著掠過的微風而微微晃動。
「是主公家的姬君啊。」
他的嗓音輕緩,含著恰到好處的笑意。
她愣愣的定在原處,久久不能語。
彼時她方自妖怪的追殺裡逃脫,還有些驚魂未定,稚嫩的臉龐上還沾染著血跡,看上去很有幾分可憐,瞧她這樣愣在原地久久沒有反應,他似乎認為她被嚇著了,美麗的面容浮現了一絲苦惱,想了片刻,自袖袋中摸出了一張邊角繪著金色紋樣的小紙,然後將其折成了小巧的紙飛機,朝她的方向輕輕擲出。
紙飛機落到了她的腳畔,她彎下腰將其拾起,雪白的紙箋上似乎還帶著他指尖的溫度,染進了她的指腹帶起陌生的脈動。
雪白的梅花瓣落在了他的肩頭,他朝她彎起了嘴角。
【十二】
後來的後來,當她在漫長到失去意義的時間裡開始回想那些遙遠而模糊的記憶時,她才慢慢的感覺到,那一段寄居在姐姐本丸的日子,大概是她曾擁有過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不過可能也是姐姐的本丸最混亂的一段時光──被家族養得驕縱跋扈,除了眼睛以外一無是處的十四歲少女,想想就很不妙。
因著她那時候腳已經差不多被養廢,走不得太多的路,因此幾乎是半刻都離不得人,考慮到她的性別與身分,姐姐讓短刀們在她身邊輪值,而外表在少年以上的刀劍都會與她保持一定的距離──讓家族的『眼』躲進滿是男性付喪神的本丸本就是被逼得退無可退的應急措施,如果讓她因此生了情愛之心,就會汙染『眼』的純淨性,最重要的是,身為『眼』的載體,她不被允許擁有比家族更重要的存在。
但在誰都不知道的地方,月光一開始便落進了她孤寂的心裡。
她總是遠遠的望著他,像是凡人窺視著月光的陰晴盈虧,她安靜的仰望著三日月各式各樣的姿態。
於是她自然的,也知道了,三日月與姐姐,是一對戀人。
心尖焦灼起來,不平、煩躁、妒忌、怨懟。
她生平第一次愛上一個人,卻發現了自始至終,她愛慕的神祇未曾將她映進眼底,而他的光輝也並不為她而存在。
為什麼呢?她明明,明明是這樣高貴又強大的存在,可她心底的月光,卻棲在別人的臂彎裡,姐姐是審神者,可不對啊,她才是,她才是生了一雙天賦異稟眼睛的『審神者』。
生了執著的少女敏感起來,本身她便是極為聰明的,只自稚子之時被自私的家族強行的扭曲了人生道路,可在本丸這樣充滿著生靈存在的地方,她那雙眼睛安靜的看著,看刀劍們互動、聽他們交談、看姐姐每日來去匆匆又或帶著傷痕歸來,她慢慢的歸整出了許多許多她未曾被賦予過的道理,然後再想著過去那些日子,原本被家族框住的玻璃世界,被誰敲了一記,出現了裂痕。
哪裡都不對,她想,可她雖聰明,但閱歷卻是空白得形同稚子,她只能覺出問題存在,卻無法很好的得出問題所在。
直到一次,她夜起欲如廁,本想悄悄的避過睡在外間守著她的短刀自行前去,畢竟就算沒有男女觀念,但如廁時總有人守在外面便也是很不自在。
原是這樣想的,卻不慎在出了房門不遠處的廊上摔了一跤,那夜剛好是朔月,外頭一片闃黑,她又沒有提燈,腳拐得厲害一時半刻自己站不起來,趴在冰冷的地上她少見的害怕起來,寒氣慢慢的滲入體內,她茫然的想,總不會凍死在這裡吧,神山家的審神者不是能死在這裡的愚蠢貨色。
最終她被坐在附近喝茶聽見響動尋摸過來的三日月給發現了。
然而在這種愚蠢的時刻愚蠢得的姿勢遇上三日月,她只覺她寧願自己爬回房裡。
「主公家的姬君,」他聽起來有些訝異,有些溫柔,也有些笑意,「怎麼會在這個地方呢。」
一陣細碎的布料摩挲聲,然後身體一輕,她被抱了起來。
他身上有非常清雅溫暖的香氣,她曾經在姐姐的身上嗅到相似的氣味,本該有小小的妒意生起,可她卻無暇顧及,因著平安太刀在抱起她之後的一句喃喃。
「您的腳生得如此,在眼睛派不上用場的時候便要注意不能隨意行走啊,否則會非常危險呢。」
他說。
她埋在他懷裡,臉頰蹭著他胸前柔軟的衣料,可心底卻第一次的在遇見三日月時沒有任何的旖旎,她瞪大了雙眼,寒毛倒豎,冰冷的汗珠安靜的滑過脊梁。
玻璃世界乍然爆裂,像是要撕裂骨骼與血肉那樣的力道。
家族抽走了她原生的脊骨換上了他們精心雕琢的假貨,妄圖將她永遠的困在方寸之間,一生都處於混鈍無知,只需知有家族,這樣一來,她的力量便能永遠為他們所用,直到她老去,眼睛力量消耗殆盡,再慈悲的賜她一處小院,讓她終老,而即便她有所覺察,可她的腳已經被養得廢了,連最基本的靠自身移動都沒有辦法。
多麼精巧又溫柔的打算啊,所有人都能幸福,只她不在這個所有人的範疇裡,畢竟她只是養著這對眼珠子的一只罐子。
她必須逃離,她想,一邊用力的揪住了他心口處柔軟的布料,一邊悄悄的仰頭望去,正好與他垂下的目光相碰,她看見他眼底的新月,在一片闃黑裡,是唯一的光芒。
【十三】
說是要逃,可她的世界太小了,她不知能怎麼逃,能逃去哪裡。
她敏感的探知收留她的姐姐對於她這樣的處境存在不忍,經過幾日的思索,於是她求到了姐姐跟前去。
她想要成為與姐姐一樣的審神者,有自己的本丸,受到庇護,有自己的人生。
她跪坐在姐姐的面前,以一種驕矜又自然的口吻說道──畢竟即便面臨這樣絕望的命運,她本質上還是一個被家族養壞了的,十四歲驕縱少女,並且理所當然的認為,姐姐都能夠成為審神者,那她這個身分高貴、貨真價實的『審神者』,想當然絕對的也能成為審神者,而時之政府體系絕對也會因為她這樣強悍的新血加入而歡欣鼓舞罷,而到那時候、到那個時候,她心頭的那抹月光,自然也會落在她的臂彎裡的。
......畢竟還是心性飄忽的少女啊,總還有些浪漫的想像,那時候她還天真,天真到近乎愚蠢的地步。
面對她這樣篤定而理所當然的表現,她的姐姐卻面帶猶豫的望著她。
她倒是沒有什麼認為姐姐會嫉妒自己的想法,只覺得姐姐為什麼要如此磨蹭,難道她忍心讓自己妹妹面臨這樣的命運嗎。
但姐姐最終開口,說出的內容,卻是她從來都沒有想過的。
「......白夜,」至今她依然清楚的記得姐姐那張溫柔面容上複雜的神情,似悲憫似痛苦,「歷代擁有『眼』的『審神者』,最大的共通點是,他們都不具有靈力。」
「白夜,妳沒有靈力,所以從根本上,妳不可能成為審神者。」
姐姐死死的咬著下唇,為她的天真宣判了死刑。
片刻前驕傲自滿的微笑僵在臉上,腦海深處有甚麼在抽搐著,然後尖銳的痛感迅速的攫住了整個腦殼,有誰在她體內淒厲的尖叫,鞭撻著她的神經,拆碎她所有的自尊與自傲。
月光站在了不遠處,紺色的眸子朝她望來,內裡的新月,悲憫如刀。
她想尖叫,卻只能發出窒息一般的呻吟,她似乎流淚了,又或許沒有,軟倒在地全身痙攣,身體靈魂撕裂一般的疼,有誰握住了她不能自制揮舞的四肢,有些涼有些暖,她知道暖的是姐姐,涼的是三日月。
後來的日子其實她記得不很清楚了。
精心打造的玻璃櫥窗碎裂,她意識到了鳥籠的存在,一切便已回不到最初。
心中生了黏稠陰暗的情感,一日一日的絕望下去,在姐姐本丸時她尚可遙遙的望一眼月光聊以慰藉,可現世裡卻只有那些心思齷齪的族人,在已經摸清了家族的盤算之後,她的眼睛能夠輕而易舉的看見他們眼中潛藏的貪婪。
好噁心,好噁心,好噁心。
少女纖細的指尖抓皺了裙襬,終是在這樣的日子裡學會了讓年輕的面容掛上虛應的偽笑,這些人之所以在她面前披著恭謹的皮,也只不過是看見並意圖謀取她身上更遠大的利益,觸目所及所有的一切,如同她已逐漸生得畸形的腳掌一般,都骯髒得令人作嘔。
這實在是很諷刺的,所謂『眼』見不得俗世汙濁,可她每日每日裡,見得即是那些俗世的泥淖裡最骯髒的一群,他們以這樣混濁扭曲的心靈,豢養著『眼』。
醜惡畸形的腳掌蜷縮在華美的衣衫之下,面容青嫩卻眼神蒼老的少女坐在上拜殿裡高高的揚著頭,冷冷微笑。
她太聰慧,眼太銳利,若是一直處於混頓無知中或許也能夠這樣茫然的過完一生,可她卻察覺到了,於是只能在沉默裡逐漸的崩潰,而在這樣逐漸沉入泥沼的過程裡,她對於月光的眷戀與近乎絕望的思念,也逐漸的扭曲變形。
那段日子,他眼底的新月,在一片闃黑裡,是唯一的光芒。
或許起初並沒有那樣深的執著,可他確實是她短暫而乏味的人生裡僅有的燦美,人在身處困境時,會將許多記憶中的美好更加的美化,恨不能付出一切只為了回到過去那樣的美好,而她亦不能免俗,於是對三日月的情感,便在這樣充滿汙濁雜質的環境裡緩慢的腐爛。
她想要改變,改變過去,改變她所有不能得到的過去,這樣的念頭一日一日裡反覆折磨,磨礪著她的神經她的靈魂,不得安歇。
她的世界鮮血淋漓,遍地都是醜陋的神經撕碎的血肉,她在這樣被禁錮的世界裡逐漸腐敗。
沒有人陪伴,沒有人引導,稚子在世間跌跌撞撞,落進被世界放逐的罅隙裡再不復起。
當她的手背破出第一根骨刺後,所有的一切都再無法逆轉。
她以汙濁的怨恨與瘋狂餵養那雙眼睛,於是最後那雙曾經透徹乾淨的眼睛黑得徹底,她的面容永遠的定格在了十七歲,然後開始了漫長沒有盡頭的旅途。
妳想要改變什麼呢?
曾有人這樣問過她。
她只是微笑,然後吐出了月光的名字。
我想要三日月宗近。
她怨恨著一切,怨恨家族,怨恨眼睛,怨恨無法成為審神者,怨恨她終是無法將月光擁入懷中。
更怨恨,即便扭曲瘋狂到這個境地,內心卻依舊清醒,她清楚這一切的一切有多麼荒唐,而她所作的一切是多麼的愚蠢與無用,可她依舊掛著冰冷的微笑,一步一步的向深淵走去。
她知道的啊,她一直都知道的。
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溯行軍』能夠改變的,即便她成為了審神者喚出了三日月宗近但卻依然不是最初她愛著的那一振三日月宗近,而又最根本的,沒有靈力不能成為審神者是與生俱來,完全無法被改變,支撐她變異成為溯行軍的所有核心全都是悖論。
妳到底想要改變什麼呢?
面容蒼白青嫩的溯行軍,仰著頭望著天裡遙遠的三日月,笑得淚流滿面。
【十四】
「就這樣,」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飄忽,而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壓在他肩上的重量正在一點一點的減輕,「故事說完了。」
三日月側首望去,自這個角度只能看見她蒼白的側臉,青白的唇畔抿著一抹清淡的笑意。
他輕輕的嘆了口氣,而那樣的嘆息,在這樣的時候,無端的就有些蒼涼慢慢的在空氣中漫了開來。
「堅持了這麼多年,為什麼現在放棄了呢?」
「月光消殞了,」她似乎笑了一聲,然後伸手碰了碰他膝頭上的那本書,「姐姐瘋了,執念讓她也成為了與我一樣的存在,她想到回到過去拯救她的月光,可這世間很多事情,都不是我們想的這麼簡單的。」
「她失敗了,最終她選擇與月光一同殞落,我去送了她一程,某方面上她確實的達成了她的願望。」
「──而我的月光既已不復存在,我又為什麼還要繼續留存呢?」
平安太刀望了她蒼白的側臉一會兒,伸出手將她有些散亂的髮絲撥至她的耳後,溫雅的嗓音像是含著笑意。
「小姑娘不像不明白的樣子。」
聞言,她側過了頭,透黑的眼珠子直直的望進他的眼底,裹著黑色手套的手指微微的動了動,最終還是順從了欲望,向前輕輕的碰了碰他的眼角。
「我明白的啊。」
明白她所做的一切、所堅持的理由,不過都是笑話,自始至終她所求的事物皆是她窮盡一切也無法擁有的,即便成為了溯行軍,即便能夠回到過去,她也永遠無法改變,無法改變生來沒有靈力的事實、無法改變無法擁有月光的事實。
她知道的,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明白。
捅開最深處的血肉,刮開層層皮肉的偽裝,其實她最初最根本的渴望,不過是想要自被家族強行賦予的扭曲命運逃開。
但她需要一個藉口一個理由去相信,從而使自己變異、獲得力量,然後逃離那樣的牢籠,於是成為審神者的執念,變成了被她死死攀住的浮木。
徹頭徹尾荒謬可笑的故事,可她自最一開始,自那雙眼睛伴隨她降生的最初,她就沒有退路。
於是她只能成為清醒的狂信者。
白夜,永晝,她的雙眼與心底,其實一直亮堂著。
在三日月看來對月光的渴慕不過是藉口,那既然她清醒著,也知道那不過是她用以自欺支撐自己的藉口,那為何卻會因為月光的殞落而執念散去。
「不過您弄錯了一件事,」她微微瞇起眼,濃黑的眸裡有一點溫柔流洩,「我確確實實的愛著月光,這不是藉口,在這個於我而言扭曲而虛假的世界裡,這點微小的愛意是唯一的真實。」
「而也是那樣的月光,於是我在錯誤的堅持裡,倔了這麼多年。」
在這樣漫長到失去意義的時間裡,麻木的迎接著不見天日的黎明,那曾經近在咫尺的冰涼月光,一點一點的成了她的神祇。
而如若連生命裡曾存在過的最後一點真實也殞落,那便隨其而去吧。
「這樣啊。」
他靜靜的說。
「是這樣呀。」
她慢慢的附和。
天色已有些微亮,而雛鳥的胃向來比時計更加準時,此時已經唧唧啾啾的討食起來,逐漸模糊的視線裡能看見有成鳥自院裡那株稀疏的樹上向外飛遠,想來是去給孩子們覓食了。
她想起當初這對夫妻鳥來她院裡築巢時,因為樹枝不夠粗壯,那個小小的巢翻了幾次,還是她看不下去,趁兩隻鳥兒都不在家的時候爬上樹去為他們新築的巢加固綁牢。
想到這,她咧了咧嘴笑出聲音,引來了他的一眼。
「牠們叫得真好聽。」她輕輕道,嗓音已虛弱得近乎消失,「是生命的聲音。」
他想起在那個下午裡她站在樹下,仰著頭看著樹上鳥窩,說出了一模一樣的話,已死去的靈魂仰望鮮活的生命,她的話語裡有那樣明顯的渴望,閱遍人間的千年古刀心中忽然的就有種難言的悵然感。
其實她還只是個孩子,她早已夭折,被人間的惡意溺死在七歲那年。
他輕柔的拍著她的髮頂,哄睡孩子那樣的力道,安撫著被人間虧待的孩子。
「......您在哄我嗎。」
她虛弱著嗓音低低問道,「雖然我已經不是孩子了......但,這感覺真好啊。」
真好啊,這樣被疼愛的感覺。
他沒有說話,只靜靜的攬著她,輕輕的撫著她冰冷的黑髮。
肩上的重量在逐漸的減輕。
方才飛出去覓食的成鳥回來了,啣著蟲子飛進巢裡,餵養啾啾討食的孩子,而待捎回的食物被搶食殆盡後,牠又轉過身飛了出去。
她枕著他的肩膀,黑色的眼睛已然渙散,但她依舊努力的睜著眼往外瞧去,儘管眼前只有院子灰色的大門,但她的目光已隨著飛出去的鳥兒落到遙遠的地方去了。
「看,」她聽起來在微笑,「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