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一名年輕人在這片土地上默默耕耘。
他拿著一只生鏽的鋤頭，緩慢但堅定的在一間破爛斑駁的小屋周邊耕出一條又一條的土畦。
太陽即將下山，年輕人在土畦上灑下種子。
「明天，種子一定會發芽的吧。」
年輕人喃喃自語，每天結束的時候，他都會像這樣喃喃自語。
不說給誰聽，只是為了自己。
本文、
那是一片荒蕪的土地，連年大旱讓這片土壤完全乾涸。沒有雨水，這片土地什麼作物也長不出來，今天如此，明天如此，後天依然也會是如此。大家都知道這件事，因此都離開了，但年輕人留了下來。
一天又一天的過去，年輕人每日下田，他默默的揮動鋤頭，鬆土，將小石頭從田裡頭除去。不過這樣依然一點用也沒有。
其實，這片土壤的土質依然肥沃，但是就土裡沒有水。再多的養分，依然一點用也沒有。這片土地，並沒有連接水源的溝渠持續提供灌溉，要水，水只能從天上來。但是陽光高掛天際，天空終不見一片烏雲。
要下雨，恐怕是天方夜譚。
＊
這天，一名商人牽著一隊驢子從遠方走來，騾子上載滿貨物，在乾裂的土地上留下一排長長的腳印。他遠遠的看見年輕人，商人的本性讓他擺出親切的笑容，禮貌的向前打了招呼。年輕人也舉起手，親切的跟商人打招呼。
商人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然後向年輕人要了一些水。「一點點，能讓我解渴就行了。」聽到他的話，年輕人轉身走進屋子，出來時，手裡拿著一個空杯子，還有一大壺清水。商人感激的接下水，倒了一杯，咕嚕嚕的一口飲下。那些水是年輕人從很遠很遠的地方挑來的，但是仍不吝惜將這些分享給商人。他很久沒有看過其他人了，與人交談的樂趣讓他變得樂於分享。
「為什麼你會從這裡經過呢？」年輕人問，畢竟從來沒有商人從這裡經過。
商人回答：「因為這條路是捷徑啊。」
他跟年輕人分享他如何用這條經過年輕人農場的路線，縮短往來大城市之間的距離，更棒的是，從來沒有人發現這條路線。他得意的挺起胸膛，說自己是第一個人。
說著，商人又皺起眉頭，問著年輕人，「我真的是第一個人嗎？」
年輕人聽了，點了點頭。「除了你以外，我還沒有看過其他人。」商人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
天色晚了，年輕人邀這名商人在屋子裡住一晚，他沒辦法提供什麼豐盛的食物，但是有溫暖的火爐，跟舒服的被窩，商人的驢子可以安置外頭的馬廄裏，不會著涼。
商人問：「那我可以怎麼回報你呢？」
「跟我說說外面的事情吧。」年輕人摸了摸後腦勺，「住在這裡，很難聽見外頭的消息。」
年輕人靦腆的笑著，看著那樣的笑容，商人自己也不自覺的笑了起來。
＊
夜晚到來，氣溫驟降，但屋子的壁爐燃燒著柴火，阻擋了寒冷的侵襲。
爐火旁坐著商人與年輕人，火光跟陰影在兩人的臉龐上交互閃動。商人滔滔不絕，說著經年旅行遇過的各種事蹟，商人走過大江南北，他口中的各種奇異見聞，傳說軼事，風俗民情，讓年輕人聽得如癡如醉。
從西方大陸聳入雲端的千塔之城，東方之國碩大無朋的黃金穹頂，南方的熱帶叢林裡的神聖寺廟，以及北方的游牧部落，跟冰原上那橫渡夜空的絢爛極光，接著他帶著年輕人來到中央山顛，這裡世界的頂端，山頂上盤踞著一隻巨大的神獸，眨著漠然的視線冷冷掃過底下的萬物眾生。
商人描述著神獸的巨大與冷漠，讓年輕人也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商人說著比國家還要廣大的沙漠，游牧部落在滾滾黃沙之中進行著尋找水源的一生旅途；提到宛如可以觸碰到月亮的高聳樹林，樹冠層上有著長長手臂的奇怪智慧生物在樹幹間擺盪嚎叫；他說他是如何用蜂蜜跟果醬，來跟它們交換價值連城的稀奇物品；他說著在萬丈懸崖上築屋的奇怪部落，還有遠在世界盡頭，大海邊緣，那擁有一萬座島嶼的海盜之王。他還曾經坐著奇怪又危險的飛行器，直衝雲霄，抵達萬年隱藏在雷雲風暴中央的龍之國度，那個被稱為世外桃源的仙境。
提到龍之國的時候，年輕人雙眼放光。
「哇……」他不自覺的發出了讚嘆。「那不是傳說中的——」
「不，不，沒有什麼傳說中，」商人揮揮手，「商業通路早就在幾十年前就開通了，這裡地處偏遠，所以才會不曉得。」接著他又皺起眉頭，「那裏的龍啊，一隻比一隻活得還久，一隻比一隻冥頑不靈，根本就是一群老頑固，那種死腦筋早就該進棺材了。」
「龍之國是什麼樣的地方啊。」
「就一個浮在天空的破島。」說著，他露出不屑的表情，「該死的蠢龍，只會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謎語，什麼也不買，什麼都不賣，害我該死的狠狠賠了一筆。」
年輕人眨眨眼睛，他不知道商人是賠了怎麼樣的一筆，但是如果是自己，可以到傳說中的仙境一趟，要他折上十年壽命也願意。所以聽到商人用這種語氣談論龍之國，年輕人有點不服氣。
「可是，那可是龍之國喔，能夠有機會到那種地方，可是一輩子也——」
商人打斷他，「有利潤的地方，才是好地方，像龍之國那種地方，對我來說就是個鳥不生蛋的破地方，說什麼人間仙境、世外桃源，呸！」他雙手抱胸，悶悶的說：「那種地方我死也不會再去第二次了。」
他說得如此斬釘截鐵，瞬時讓年輕人閉上嘴巴。
年輕人拿起火鉗，撥弄了一下火爐，好讓火燒得更旺。
「不說這個了。」商人轉頭看著年輕人，移了一下屁股，好讓自己離年輕人近一些。雖然這間屋子除了他們之外再也沒有其他人了，可是商人還是壓低了聲音，「我有一個提議，你想不想聽？」
在年輕人回答之前，商人就自顧自的繼續說了下去。「我算過了，你這個地方啊，剛好可以當作商隊路線的中繼站，一分不差，一分不少。」說著，商人跑到行李旁，拿出一張大大的地圖，他將地圖攤平在地板上。他把年輕人叫了過來。兩人跪在地上，一起看著這張大地圖。
只見商人的手指啪的一聲用力的指著地圖的一個地方，再沿著一條線，移動到另外一個地方。「這是現在平常在走的商業道路，連接著這兩座繁榮的商城。」接著他又用手指在地圖上畫出另外一條線，起點跟終點相同，但是路徑不一樣。「但是走這條路線的話，路程卻可以少將近一半，大幅降低成本。」最後，他將手指放在那條線的中央。「而這裡，就是你的土地。」
年輕人問：「所以呢？」
「把土地交給我，我可以將這裡打造成繁榮的商旅中繼站，名聲一傳開，就會有人潮，人潮一多，吃喝拉撒什麼需求都有，需求之中，就可以抽取利潤。再加上時間與成本的降低，會讓兩地的往來更加的密切，這裡的重要性會更進一步得到提升，讓這裡更繁榮。」
說到這裏，商人摸著下巴，歪著頭思索著，「不過那時恐怕會有很多人會打這個地方的歪腦筋吧，可是不用擔心，那時我們早已佔領了先機，根本不用害怕競爭。光是像現在這樣在火爐邊翹著腳，吃著山珍海味，懷裡抱著女人，都有源源不絕的錢財入袋。」
商人表情激昂，雙眼睜大，光是看他額頭冒出的青筋，都可以看出他的心臟跳得多快，血流有多洶湧。他緊緊抓住年輕人的手臂，「想一想，想一想其中的可能性！」
他以為年輕人聽到這些話，會跟自己一樣興奮。可是年輕人看起來卻興致缺缺，他輕輕將商人的手推開。商人露出略略訝異的神情，年輕人的反應讓他感到疑惑。
年輕人說：「這是個很好的計畫。」聽到這話，商人露出笑容，但接著只聽見年輕人默默繼續：「可是一旦打造成商業城鎮，這片土地就再也失去了種出作物的機會了。」
「黃金啊，這裡種得出黃金。」商人說：「而且連根手指都不用你動，黃金就會像雜草一樣長得到處都是，像雨水一樣從天上掉下來，一滴一滴的不斷落下，滋潤著這個寸草不生的地方。」
年輕人沉默了一陣，像是在思考商人的話，商人以為自己已經說服他了，至少眼前的這個人已經被他描述的願景所打動，結果最後他只是幽幽的吐了一句不相干的回答。
「是啊，這裡的確已經很久沒有下雨了。」
莫名其妙的一句話，讓商人眨了眨眼睛。
「這是我的夢想。」年輕人抬起頭望著天花板，「在這裏種出作物，是我從小的夢想。」
年輕人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他看著商人。
「你的提議很誘人，但請容我拒絕。」
商人沉默了下來，年輕人的幾句話，讓他激動澎湃的激情冷卻了下來，他低頭沉吟了一會兒，接著用銳利的眼神望著年輕人。當商人再度說話的時候，他的語氣很冷靜，同時帶著些許的嚴厲。
「這裡有多久沒下雨了？」
年輕人回答：「很久很久了。」
「你有種出什麼嗎？」
「什麼也沒有。」
「你嘗試了多久了？」
「很久了。」
「那你不覺得是時候放棄了嘛？」
聽到這句話，年輕人抬起頭。
「放棄？」他問。
商人傾身向前，「放棄這片什麼也種不出來的貧瘠土地，讓它在其它地方好好發揮，重新找到價值。」商人說：「孕育作物，並不是這片土地的價值所在，我看得出來。」
「你錯了，」年輕人看著商人，「這裡的土地依然很肥沃，只要下雨，就種得出東西。」
商人發現，說這句話時，年輕人表情變了。
他的臉上浮現出天真與希望，還有一種他說不出的什麼，讓年輕人如此的勇往直前的什麼。那些是商人早在許久以前就已經丟棄的東西。那些曾經如此鄙夷的東西，如今居然讓自己無法移開目光。他注意到了年輕人的眼睛，是如此的乾淨，如此的明亮，彷彿帶著一股力量，好像要將人捲了進去。
一瞬間，他看見自己站在一片曠野的中央，四周一片荒蕪，只有黃土。接著稚嫩的新芽破土而出，一瞬間將土黃色的荒野染成了綠毯，嫩芽不斷的抽高，茁壯，最後結出了花苞，開出了五彩繽紛的花朵。風吹來，捲起了花瓣，遮蔽了視野。
朦朧中，他看見遠方一個扛著鋤頭，默默耕種的身影。
商人奮力搖頭，讓自己回到現實。
商人想起他一路走來吹得他流淚的滾滾黃沙，萬里無雲的天空，還有看不見盡頭的龜裂大地。說想要種出作物，可是在像這樣的地方……接著他看著年輕人，眼前這個人已經努力多久了？很久了。他剛剛是這麼說的。而接下來他還要努力多久？在這個連一棵遮擋豔陽的大樹、連一股可以解渴的湧泉都找不到的地方，他還想要努力多久？這個想法讓商人頓了一下，覺得喉嚨好像被什麼哽住了。
「我知道的，」年輕人說：「只要一場雨，這個地方就能再度煥發生機。」
「可是……」商人輕輕的，用帶點哽咽的語氣說：「可是這場雨可能必須等上一輩子喔。」
年輕人沉默了許久，最後……
「那就等吧。」
商人啞口無言，但他看著年輕人的臉，他的表情，是已經決定好了，並且不會對自己的決定感到後悔的表情。
「等待是那麼漫長，而雨水又是那麼飄渺。抓住看得見的——」
年輕人打斷了他，「你說得沒錯，你的一字一句都沒有任何的錯。」
這時年輕人望著火爐，像是墜入了回憶，語氣也宛如身在夢中。
「但我就是忘不了它曾經綠草如茵的模樣。」
商人看著年輕人，不發一語。
年輕人再度看著商人。
「會下雨的。」他說：「一定會下雨的。」
商人怔怔的望著年輕人，他微微張著嘴，好像還有好多話想說。
但最後，「不放棄嗎？」他只問了這個問題。
商人的聲音好輕柔，幾近同情。
年輕人點點頭。
「嗯，不放棄。」
他望著商人，露出天真的笑容。
「不想放棄。」
商人嘆了一口長長的氣，他明天一早就會離開，前往另一座年輕人或許永遠都不會有機會見識的城市，當他到了那城市之後，也許會走進另一家酒館，而在那家酒館，他也許會找到另一個願意聽他說話的人，到那時候，商人會對那個人說：在一片荒原之中，有一個冥頑不靈的年輕人，等待著永遠不會到來的雨水。
但是現在，商人什麼也沒說，只是望著火爐。
那一夜，就這樣結束了。
終曲、
第二天，商人走了，牽著他的驢子，就像來的時候那樣，踩著一條長長的腳印，消失在遠方的地平線。
直到最後，他都沒有轉身回望一眼。
這是一片荒蕪的土地，土壤肥沃，但是連年的乾旱卻讓這裡成為一片龜裂的黃土，毫無生息。
有一名年輕人在這裡耕種著，艷陽高照，汗水滴進土壤，水分立刻被乾燥的土地吸收殆盡，但對這片廣大的土地來說，只有一滴汗，是遠遠不夠的。
「會下雨的。」年輕人說：「一定會下雨的。」
說這句話的時候，有一片雲飄過，剛好替年輕人稍稍阻擋了炙熱的陽光。
(全文完)
後記：
按下發布鍵的時候，外頭正下著雨。
這是去年的舊作品，重新修稿過後再重新發布過一遍。
希望大家會喜歡。
創作內容
短篇 (3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