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在床頭摸索,按掉手機鬧鈴。
鬧鐘已經響了第三次,也就代表現在已經是早上七點整。不對,剛才作為鈴聲的曲子也響了一陣子,應該已經七點零一分了。他繼續躺著,睜著眼睛卻沒想起床,只是任思緒毫無目的地漫遊。他總是習慣一連設置四個鬧鈴,間隔半個小時,要是心情好的話,他會在第一聲鬧鈴響起之際就跳下床鋪,神清氣爽地開啟嶄新的一天。但老實說,連他自己也沒印象上次這麼做是多久以前的事。
今天是星期一,人們口中帶有憂鬱色彩的星期一。大概是因為這世界像是臺精密設計過的巨大機器,以七天為一個循環,一次次重置,反覆輪迴著生活應該有的樣子,正因為這種規律過於精確而難以撼動,每每在歸零的這一天,彷彿就得提起更多勇氣來重新啟動新一回合的人生。盯著微微泛黃的白色天花板,他腦袋裡轉著一些不知所以的思緒,卻還是沒能提起勁來好好起床。是啊,人們說星期一是藍色的。藍色其實是他最愛的顏色。
他很幸運,父親任職於高教體系,母親則在金融業工作,家境小康,從小就過著衣食無虞,可以毫無後顧之憂地讀書與玩樂的日子。他還有一個比他優秀許多的姐姐,因為大他三屆,所以國高中總是很湊巧地錯過同校的機會。其實這樣很好,他總是想,像姐姐那樣耀眼的人,縱然跟隨她的背影一路走進第一志願的校門,陰影依舊會那樣溫柔地罩在自己身上。於是在推甄大學的時候,他任性地避開了父母和姐姐就讀的系所,填了文學院,從此之後家裡再也沒人搞得懂他在想什麼。
隔著天花板,樓上突然響起了吸塵器的聲音,他不堪其擾,只得把自己從被窩裡拔出來,順手將手機最後一個鬧鈴取消後,慢吞吞地進浴室洗漱。刷牙的時候,他端詳著鏡中的自己,發現後腦勺的頭髮給睡得亂翹,便伸手去壓,試了幾次都徒勞無功,只好作罷。人生偶爾會這樣的,他想,有些事不是做了就會得到想要的結果。
盯著白瓷洗手臺上滿是薄荷味的泡沫,他忽然思考起離別這回事。
他和姐姐小時候感情很不錯,甚至到高中都還擠同一間房,但當姐姐上了大學,社團和戀愛帶她遠離了自己的世界。其實這也沒什麼,他那時候想,少了姐姐聊天,那就多一些時間聽朋友說話了。尤其他在學校並不孤僻,甚至可說人緣挺好。腦袋不錯,愛打籃球,雖然他在長相跟身材各方面都普普通通,但是擅長聽人吐訴心聲這個特質,似乎替他增添了不少個人魅力。家裡的牽繫少了點,朋友的聯繫就多了點,懂得這個道理,應該算是成熟了一些吧。
在巷口的便利商店買了特價四十九元的早餐組合,自動門叮咚一聲打開時他看了看手錶,七點四十九分。人生總是充滿了各種巧合,也不管這些巧合到底有沒有意義。他及時跳上即將駛離的公車,在司機豪邁的駕駛技術中踉蹌擠過人群,直到拉住了那唯一空著的把手,腦中第一個想法是:又要趕不上早八的課了。旋即又為了這個念頭發笑。趕不上就趕不上吧,時間還是在走,藍色的星期一總是會再來的。
週復一週,來得及的就是來得及,反之亦然。窗外的風景在速度之中糊成了頗具藝術感的模樣,他木然地想著,在人類有限的感官經驗裡,同一個時間、同一個空間,兩個人相遇和錯過的機率是相等的嗎?在浩瀚宇宙當中顯得這樣渺小的兩個人,相遇了又如何,錯過了又如何?一個人之於另一個人,有可能是絕對特別的嗎?又或者,在那錯過的時空裡,其實是另一個不同的人與之相遇了呢?
人是因為這樣,才會輕易離別嗎?因為不是絕對,所以放手也無所謂嗎?
他下意識地摸著口袋裡那條曾經是成對的手機吊飾,苦澀地想著,現在它的另一半沉在校園裡那口湖的底部,隨著共同的回憶一起葬身在那裡,似乎也想不到更適合的結局了。只是就算過了四十九個日升日落,他依舊捨不得將它從手機上取下,彷彿這樣就能夠對離別的命運抵死不從。
發熱的眼眶讓他有些害臊,於是仰起臉,深呼吸。明明拼命淨空心思,卻仍不住想著:要是真的能永遠在一起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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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緊急煞車,站著的乘客如同波浪一般向前翻倒,她一個重心不穩,整個人往一旁的男生身上壓過去。她連忙致歉,抬頭與他對上眼的時候,卻驚訝地發現對方紅著眼睛,泫然欲泣的模樣,讓她一時慌了手腳。男生在大學校門口這站下車,她連忙跟了下去,也不顧自己其實還沒到站,只想著把人給弄哭了不好好負責說不過去。
她拍拍那個男生的肩膀,從包包裡掏出了一包面紙遞過去,再次誠心道了歉。男生愣了一會兒,很不好意思地說了謝謝,轉身就要走進校門。她不曉得哪根筋不對勁,硬是跟上去問,要去上課嗎?我跟你一起走。
這就是與他的相遇。有點莫名其妙,需要點厚臉皮。三個月後,城市迎來了又濕又冷的冬季,她在被窩裡把臉埋在對方略嫌乾瘦的胸膛,一面喜孜孜地想著,幸好我臉皮夠厚。
他們確實是屬於不同世界的人,那天與他並肩坐在大學講堂裡的時候,她就深刻體認到這點。因為單親,家裡只靠媽媽一份收入要養活她跟弟妹,日子過得相當辛苦。她又不愛讀書,所以完成義務教育以後,在政府補助學費之下勉強半工半讀到高職畢業,年紀輕輕就在烘焙坊裡當學徒,過著每天工時十二個小時以上的操勞生活。
打麵糰、發酵、翻面、發酵、分割、整形、發酵,最後進爐烘烤,製作麵包的流程就像是她生活的寫照一樣,規律乏味得令人發慌。身心俱疲地下班後,很偶爾地會跟以前朋友小聚,去的都是些不用多大開銷的路邊攤,不然就是在便利商店隨便買罐便宜啤酒,坐在公園板凳上邊喝邊聊。她不喜歡回家,窄小的空間剝奪了任何個人隱私,那裡總是讓她感到難以呼吸。她多渴望能有個自己的房間。
醒了?他剛睡醒的聲音總是特別有磁性,她聽著耳際傳來的強而有力的心跳聲,感覺自己的心也怦然躍動。她俏皮地對他一笑,在他反應過來以前就翻身壓了上去,低頭捧起他那有著細細鬍渣的下巴,吻得又深又長久。我想要,她語帶誘惑地說,反正你早上沒有課,我也沒有班。他輕笑起來,揉著她的長髮,熱烈回應著她的體溫。他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她想,要是沒有遇見他,她的日子仍舊是每天揉打、發酵、翻面、發酵、分割、整形、發酵、烘烤的漫長輪迴。
讀書時交往的男友,在畢業之後各種磨合失敗,沒有多久就分了。之後她陸陸續續談了幾段短暫的戀愛,但最後總是沒有好結果。她總是堅定地告訴自己,下一個,下一個就會是對的人,沒關係的,總有一天會找到只屬於我的,我的另一半。
洗完澡出來時,她聞到了最愛的起司蛋餅香。他在外頭租的單人套房不能開伙,所以他們偶爾會一起去巷口的早餐店吃蛋餅,但那家店生意好得不得了,常常一等得等上半小時。顧不得髮梢還滴著水,她高興地從椅背後環住他的脖子,湊上去親了他的臉頰一下。你最好了,我好愛你!他正色把奶茶塞到她手中,然後站起來去拿吹風機。妳這樣會感冒,快坐好吃早餐,我幫妳吹頭髮。
愛情如果有顏色,那麼一定是藍色的吧。他最喜歡藍色了,藍色也的確非常適合他。所以她在第一次共度的情人節那晚,送了他雖然有些老套、卻滿載著她真心的手織圍巾,每晚下班後犧牲約會的時間,一針一針親手用屬於他的顏色,織出屬於他們的愛情。然而收到禮物的時候,他卻沒有拆開,她彷彿看見又濃又稠的藍在他眉宇間渲染開來。
原來俗濫偶像劇演的真的會發生啊,從前都錯怪它們了。在二月夜晚的低溫裡,她獨自沿著河堤走,連自己也不曉得就這樣走著走著,最後會走到哪裡去。出國留學,對這輩子從未離開這個島國的她而言,這四個字本身就跟童話故事一樣夢幻。
啊。她將雙手伸到嘴巴前方,用力呵氣,以為這樣就能夠讓自己感到溫暖一些。啊啊。她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蹲了下來,縮成小小小小的一團毛線球,彷彿這樣就能將自己織成一條藍色的圍巾,隨著他到那寒冷的北國去。啊啊啊。
要是真的能永遠在一起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