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人,鐵定就是這樣傻呼呼地照做了吧,畢竟他總是那麼相信他的元素朋友們。」妳的語氣忽然柔軟了起來,目光越過我,落在很遙遠的某個地方,但是下一刻,眼神重新聚焦,口吻又回到了原本明亮的色調。「大家都在啊,好難得,上次這樣聚在一起是什麼時候?我都記不得了。」
「安??」
卡洛遲疑地喊了一聲,妳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卡珞,嘴角揚起笑容。
「今天,我們是帶著相同願望來到這裡的嗎?」
妳的笑意中飽含極其複雜的情緒,以前妳從來不會這麼笑的。我握緊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喉頭乾澀,已經停止的心臟陷入又深又長的寂靜。妳的改變像是伸出了利牙,從四面八方啃食著我的靈魂,將我網進失語的漆黑裡。
「啊,不過照我剛才聽見的,辰好像有不同的意見。依循辛鐸的民主傳統,好像應該多數決??可是卡沃斯又是君主專制。真麻煩。」
妳搔了搔腦袋,長過肩膀的黑髮隨著這個小動作輕微晃動,使妳看起來異常陌生。從前一向是我替妳修剪頭髮的。時間的概念忽然模糊起來。它先前對我說,我的時間已經停止了,這句話不合時宜地刮磨著我的耳膜,隱隱刺痛。
「妳說得對,時間不多了,我們快達成共識吧?好趕在雙輪月上升完全以前,誠心做出祈願。」辰一改不久前的激動,握著晨的手,輕快地對眾人說:「你們希望斬斷雙生之間的羈絆,我們則堅持雙生死亡不應該有任何偏袒或責罰,那願望的內容就取交集:願天下地縛靈終得安息吧!」
「我怎麼有點找不到交集,你偷偷置換了什麼概念吧?」妳瞇起眼問。
「簡言之,就是消滅幽靈這不合理的懲罰,是不是簡單明瞭?」辰笑瞇了眼。「我們帶來了為數眾多的幽靈朋友,它們可都非常想和另一半重新會合呢。」
「但是活著的人們怎麼辦呢?光是這樣這樣不能滿足他們的意志啊。」妳撫著下巴,來回踱步。
「活著的人們是不會想跟另一半分開的,少開玩笑了。」
妳停下腳步看著他和晨,臉上笑意淡去。「那麼,死亡是一切的解法嗎?」
「死亡公平帶走所有生命。」晨平靜地說。「幽靈除外。」
「活著卻從來不是公平的。」妳露出了苦澀的笑容。「辛鐸軍方想要減少傷亡,國家研究院努力的方向也一直都是爭取多一個人活下來。不覺得奇怪嗎?一旦脫離了個人情感層次,生命的單位就變成了個體,而不是雙生。該說是注重效益嗎?又讓我想到帕拉迪村那座回收利用生命的雷本湖了,該怎麼說,感覺還真差。」
「妳究竟想要說什麼?安。」
「人終有一死,但不代表活著的過程就不重要,甚至可以說正是因為所有人都有相同的終點,過程才顯得更加重要了。」
妳邁開步伐,經過我,直直往它的方向走,居高臨下地停在它跟前。「我不管你是不是這世界原本的法則,但因為你的緣故,這世界很冷漠,對活著的人冷漠,對死去卻又被困在這裡的人冷漠。因為太滿足於雙生的陪伴,人們捨棄了多少東西,恐怕連自己都不清楚吧。」
它抬頭回望妳責難的目光,並沒有答覆,只是瞟向我。
「她就是你所說,要完成論證的那個人?」
妳背對著我的身影僵直了一下,但也只有一瞬間,快得讓我幾乎以為是錯覺。妳最終停在我面前約一步的地方,那雙和我一模一樣的眼睛看進我眼底時,我竟鬆了一口氣。打從妳出現那刻起,就一直沒有正眼看我,我甚至數度懷疑妳到底有沒有發現我的存在。我對抱有期待的自己感到萬分鄙夷。
然而妳並未如我預期地開口提問,只是伸出了手,輕觸我身上那件老舊的灰色武道袍。袍子很薄,在永恆深冬的這個世界沒有任何禦寒作用,反正對我而言也無所謂,因為我早就已經死了。我沒想到的是,此刻認真撫摸著右肩上那塊補丁的妳,竟讓我開始對逝去的生命產生一絲眷戀。一股酸澀湧了上來。我的選擇,我的所作所為,我從不後悔,所有後果我一概承擔。
「這次真的是你呢。」
掌心的熱度從寂靜的心口傳來。妳抬眼,與我四目交對。
「所以,你知道這世界的秘密了嗎?」
妳的聲音像石子投入記憶的湖水,水面泛起了陣陣漣漪,將眼前的畫面模糊、擴散,爾後聚攏。
頃刻間,領著幽靈大軍的晨和辰不再,卡珞和卡洛不再,甚至連一直跪坐於松露木椅前的陪伴也不再,整個伏靈池底世界不再,像是讓周遭悄然無聲向上飄落的白雪,輕輕柔柔地擦拭了乾淨,獨留我們兩人並肩佇立於雷本湖畔。
噗通!一顆石子拋擲進湖水,激起了水花。
秘密?妳扁扁嘴,氣惱著怎麼樣也打不出水漂,又問,什麼世界的秘密?
我想了很久,這個世界一定對我們隱藏了什麼秘密。我掂了掂手裡的石子,然後斜射了出去,咚、咚、咚、咚、咚。最近剛來的那對雙生,妳知道吧?金色頭髮,長相很特別的那對。那個哥哥好像知道些什麼,關於這個世界的秘密。
妳哇哇叫了起來,氣鼓鼓地又投了顆石子,噗通!啊啊,為什麼你就可以!可惡??你說那對雙生喔,我有印象,哥哥好像看不見東西,可是你這樣一講,他好像真的怪怪的耶,常常誤以為有人在跟他說話的樣子,但身旁明明半個人都沒有。
我支著下巴沉思起來。還不是解放的日子,不可能是幽靈才對,除非周遭還有什麼我們眼睛看不見的東西在對他說話。欸,麻煩鬼,妳覺得會是什麼?
妳學著我支起下巴,稚氣未脫的臉上掛著一點也不相稱的嚴肅神情,讓我忍不住笑了出來。笑什麼?妳抗議著說,我很認真欸!你每次都這樣,還是卡洛最好了,要是他的話才不會笑我,哼!我要去找他玩了,再見??幹嘛啊?
明明就只是每天都會上演的日常,我也不曉得為什麼就在這天,我竟伸手拉住妳。我清楚記得天空的顏色,灰濛濛的,看起來隨時要下雨的模樣。
我們手上都還留有撿拾石子沾上的泥土,摸起來沙沙的,格外有真實感。看著妳的眼睛,我想著我們怎麼能擁有如此相似的雙眼,雖然這個問題愚蠢至極,幾乎就跟探問為什麼我們互為對方的另一半而生一樣,我還是感到非常困惑。這世界的秘密究竟是什麼?我不知道,但確信這一定是其中之一。
那時的妳像是察覺了我的迷惘,於是輕輕把手掌貼上我心口,閉上眼,像在用心感受著我的靈魂在脈動。
出於某種未知的原因,我在那個瞬間有股衝動,想知道我是不是妳的選擇,與我在一起,是不是妳心底深處最真切的想法。這種感覺很微妙,妳和我的分界,在這個當下清晰無比,分明與妳的緊密感應就還存在,我卻覺得事情不該如此。
不該只是如此。
我要知道為什麼,正如妳反覆問我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總算也有了自己想要問的問題,想要追尋的答案。妳是我一切追尋的起點,也是最終的答案。
為什麼我們會在一起?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想要聽見妳親口告訴我。
「安?」
一道輕柔而溫潤的嗓音劃過空中,像流星,瞬間將回憶燃燒殆盡。
來者是一名高?的少女。她留著一頭清爽的短黑髮,一身簡單輕便的旅行裝束,肩上那只巨大的旅行袋,立刻吸引了我的目光。由於那股縈繞著她的氣息實在過於濃烈,只一眼,我就辨認出她的身份。「孤單。」
聽見這個稱呼,她深邃的眼中漫出悲傷的色彩。我留意到她凝視著的是站在我面前的妳,而妳也正回望她,原本貼著我心口的手不知不覺放了下來。
「阿萊娜。」妳輕喊。像是想再說什麼,最終卻吞了回去。
「妳也在這裡呀。」她試著笑,看上去卻很勉強。「和妳哥哥一起。」
妳三兩步走過去將她摟進懷裡,說:「別露出這樣的表情。」
她張嘴,話語卻在出口前硬生生蛻變成淚水。我看著這一幕,原本死去已久的心臟奇蹟似地感到疼痛。我想起當初應著契約召喚而來的他,強大,卻對人性一無所知;而現在應著聚集在此的祈願而來,被妳緊緊擁住的她,縱使力量已經大不如前,卻真真切切地成為了人。是誰改變了,又是誰改變了誰?
「雙輪月上升的時刻快到了。孤單,妳是來應允人們的願望的,不是嗎?」
我的話語讓她大夢初醒般,緩緩推開妳,拭乾了淚水,仰起臉來看著無盡向上延伸的黑夜。她就這麼望了一會兒,所有人也都安靜注視著她的舉動,直到她挪動步伐,來到陪伴跟前,彎腰輕聲說:「你的法則受到了挑戰。」
它擠出了一個虛弱的笑容。「那又如何?」
「人類其實很善變的。」
「奠基在片面真相上的答案??無法動搖我的存在。」它劇烈地咳了咳,她靜靜看著那根穿胸而過的冰錐,沒有說話。它那分離又合一的兩對眼睛看向我,意有所指地說:「何不早點讓他們看看呢?關於這個世界的秘密。」
她幾不可聞地嘆息,爾後站直身子,轉身過來面向我們。
「今日來到這裡的所有人,所有活著的人,死去的人,如果想脫離雙生的羈絆——」她的目光輪流在我和妳身上駐留,「像他們兩個一樣——那麼,祈願吧!向雙輪月誠心祈願,也許,這次真的能成功也說不定。但是??」
她纖長的手一揚,滿盈在空間裡的靈素和元素瞬間膨脹推擠,在幽暗的世界當中盛開出無數個維度,原本帶有棉絮質感的空氣捲成了湍急的水流,將在場所有人類與幽靈都一一沖散。
「在許願以前,看清楚這世界的秘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