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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輩子都不要再出門採花兒的香氣了。
仰躺在自家房裡舒適的床舖上,視線中盡是淨白的天花板。在這,她感到十分溫暖。她喜歡自己房間帶給她的感覺──那樣的潔淨、那樣的無瑕,純淨到一粒灰塵彷彿都將摧毀這空間的完美。
這樣的環(huán)境,她依賴且喜愛著。
她開始哼起幾首歌曲,哼唱漸漸變?yōu)檎鎸嵉母杪暋R舴麩o慮地飄散在整間房裡,愉快地在空氣中翩翩起舞,節(jié)奏平穩(wěn)地敲打地面,叩叩聲悅耳。
她享受這樣閒暇的時刻,自由不受拘束。她喜歡。
她唱著唱著起了意趣。從床上爬了起來,踮起腳,嘴中繼續(xù)咀嚼音符,隨著那熟悉的旋律舞動身軀,靈巧地似隻綁著緞帶的小蝴蝶在花朵上輕輕拍動雙翅,身穿一縷素色白裙,衣裝被花粉給鋪上了色彩。
蝴蝶不再純淨潔白,卻染上各種色彩。
她繼續(xù)自顧自地與空氣共舞,雙臂繞著對方腰際,旋轉,沉浸在那充滿旋律的自由世界。她享受著這一切。
「有人在嗎?裡面有人在對吧?能不能出來一下呀!」
──有人拍打著房裡那扇老舊木門。
歌聲被雜音給打斷,失去人聲的房間裡空蕩蕩的,那繁亂無章又虛偽恐怖的敲打聲僅是為這卑劣的世界多添點漆黑,那卑鄙的關心、虛假的著急也只是為了噁心的,同情。
她受驚了,嚇得躲進棉被裡瑟縮顫抖。她脆弱得無法承受那般的驚嚇,而他們從未理解。能否輕柔對待她?收起你的粗獷及魯莽。對她好些,細細呵護。
「嘿!我知道妳在裡面!你必須出來!面對我們!面對生活!面對妳自己的生命!」外頭那粗魯?shù)穆曇舫掷m(xù),寧靜被惡劣的撕碎。她繼續(xù)躲在逐漸化為冰冷的被窩,感受每根細毛因其而發(fā)顫,恐懼攀上她喉頭間,侵蝕著血肉,狂暴地,撕咬著。
──我為什麼「必須」出門?在這裡不是很好嗎?外頭好可怕的呀。我可以自己與空氣共舞、自己與空無一人的房間哼歌高唱、自己與自己相處。
這樣不好嗎?為什麼,不行?
她扯住被角,兩手將棉被覆在耳畔上,用力地按壓,緊咬貝齒不讓它們發(fā)出煩躁的打顫聲。她不想聽見任何、她只願與安靜為伍、只願沉於潔淨。她一點也不想出門跟那群虛偽骯髒之徒共處,也不想要受到那些令人作嘔的同情沾染。
如果她什麼都不要,那就請別逼迫她,行嗎?
「喂!出來啊!為什麼要逃避?你不能逃避!給我出來面對啊!」
聲響劇增,乒乒乓乓的,劇烈敲打她的耳膜。她感覺到周圍的氣息又被凍結了些,她開始感到壓迫,堵在胸口的氣簡直是要使她停止呼吸般難受,她快克制不住即將奪眶而出的淚了,能不能將這種粗劣的方式改去,溫柔地慢慢牽住她的手,再緩緩帶出步伐?
但淚水卻是不留情的往下掉,滴答、滴答……它們輕舞跳入那泛起波瀾的湖泊,在湖面揮動著雙腿,漣漪愈散愈大。她極力控制著,門外那人依然拍打著喊叫著,她雙腿併攏兩手環(huán)住,頭埋在胸前,不住抽泣。
「別鬧了!妳遲早要面對的!妳這樣只會造成大家的麻煩!不可以這樣啊!」
我要面對什麼?
我做錯了什麼?
我造成誰的麻煩?
那些,擔心我的人嗎?
「妳真的很沒用!」外頭那人留下這句後,將這裡的每朵芬芳遺去他的腳步。空氣變得暖和,收緊頸脖的大掌鬆下。
小蝴蝶猛烈的喘息,她想,或許是她的舞步帶給他氣憤的情緒,或許是她卑劣的身姿使他湧上怒容。她無法停止胡思亂想,她沒有力氣繼續(xù)跳舞了。
她也不敢再繼續(xù)舞蹈了。
所以她拆了雙腿。
「嘿。」另一陣柔和的嗓音傳入,伴隨著輕飄的敲門聲。雖然輕柔至極但仍然嚇得她抱緊自己,斷掉的雙腿隱隱作疼。空氣稍稍凝固,沒有方才的難受,卻依舊不適。
「還好嗎?」她感受到外面那人手撫上她的屋門,極力控制自己的語氣盡量溫柔。但她還是很害怕──很害怕──因為她明白,那才不是真正的溫柔,一切只是將目的包裝後的結果。外面那個人一定會要她出去,無論用的方式是柔軟或是剛硬。
「我知道妳不好受,所以,聊聊好嗎?」她聽見木門與衣裳的摩擦聲,對方應該是順著屋門坐在地上。「不用回答也沒關係。就是,聊聊。當我在自言自語也好,嗯?」
他說話的聲量好小,她忍不住偷偷靠近門邊。斷肢的血液在地面畫上好長一條血痕。
「妳相信嗎?我們每個人身邊都會有好多、好多的小天使。」他說,「有些小天使負責幫忙舒緩緊張、有些小天使負責解決危機。但小天使只是小天使而已,他們不是很厲害很厲害的神,他們也會犯錯。」
「像是,有些負責陪妳聊天的小天使可能會說錯話、有些負責陪伴妳的小天使可能會忘了上班、有些負責愛我們的小天使,有時候,可能也會忘了愛我們。」
「更別提,小天使們,也會忘了教會我們去愛我們自己。」
「他們是一群笨笨的小天使。」
「那我們原諒他們好嗎?」
他的聲音離她好近,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說話的吐息,那聲音充滿誘惑。她從前就認為真正的誘惑便是充滿真心而非狡詐,誘惑是一種純粹的念頭。那些充滿雜質的誘惑,那不叫誘惑,那是話術。
「還是我們跟他們談談?讓我到他們身邊,去談談?我們一起原諒並解決,好嗎?」
她差點就答應了。
直到聽出裡頭焦急的含意:讓他進來。
她受傷極了,雖然早有預知卻不住期待,她以為會有個人真正去體諒、去包容。但是沒有,那都只是她的幻想,或許有人願意來這般細心對待就已不錯,她又該如何強求對方滿足她的安全感,滿足她的私慾。
她拖著身子回去床邊,上頭的紅漬早已轉褐,外頭那人輕聲依舊,她聽不見了,細碎的聲音僅是刺著她重複地將自己裹進被窩,持續(xù)的揉碎自己。
她忍不住又再流淚。
她好討厭這樣控制不住的眼眸,這些眼淚會搞砸她完美的環(huán)境的,血跡也會。
所以她拆了雙眼。
看不見就不會,弄髒她的家了。
她聽不懂外面的人還在堅持著什麼,她也不想去聽懂。反正,他們會離開的,只要她堅持在她的屋子裡。過了好久好久,直到她覺得眼窩裡都乾乾的、手也乾乾的,外頭傳來的聲音才漸漸消失。
小蝴蝶想飛,她奮力想著拍翅,卻是跌落。
『碰!』
她聽見外頭有人著急地拍打著門板詢問我怎麼了。
「我……想飛。」
她好久沒說話了,久到她在出聲時愣了半晌。她不記得自己的聲音,好像、好像,這不應該是她的聲音,這是借來的,她的聲音不是這樣。
「……孩子,妳明白嗎?」外面的人似乎也想了想,「會飛不起來是因為翅膀太大,在屋裡沒辦法。妳需要的是天空,是外頭廣大的天地。」
真的嗎?疑問埋在心裡,但她仍然不會出門。她不曉得外頭那個人是否是個騙子,而她也不曉得,這是不是一種話術。
這次的人是自己沒出聲就不會跟著聊的人。她好想跟對方說話,她還是好想,找到一個願意接受只有碎成一塊一塊的自己的人們。
這樣的欲望好強烈啊,她忍不住哼了一聲。她嚇著了,那真的不是她的聲音。
她不敢用借來的聲音說話。
被借的人們會很傷心的。
所以她拆掉了嘴巴。
嘩啦啦──
外面似乎下起雨來,雨大到外面那個急迫的人在說什麼她也不曉得,卻依然聽得見雨聲中遠遠的,人們的低語。
「我說,她真的不太正常了吧。」
「這還用說嗎!你啥時聽過有人死死的關在自己屋裡任由飢餓口渴腐蝕自己的?」
「還是離遠點吧,要是她哪天死在裡頭,也不會有人懷疑到我們這。」
啊。
她覺得粗魯?shù)娜苏f得沒錯,果然是造成人們的麻煩了。但好像不只是給那些關心她的人們造成麻煩,反而也,造成了許多陌生人的麻煩。
她覺得溫柔的人說得也沒錯,小天使一定是忘了教她怎麼去屏蔽聲音了。可是,這並不是小天使的錯,對吧?好像,還是她的問題,是她沒有主動去求問小天使方法。這是她的問題。
所以她拆了耳朵。
這樣,就會很安靜很安靜了。小天使也不需要為了過錯而被懲罰了。
外頭的雨聲沒了、人聲也沒了。空氣變得好乾淨。
意外的,這並不讓她感到寂寞,反倒舒服。她依舊能感受到雨滴打落在屋子時傳遞的震動,她更能摸出手上乾乾的東西的紋路。
這讓她安穩(wěn)許多,也過上一段時間的好日子。
而,有天,好日子被破壞了,跟著屋子被人給破壞了。她的屋子被拆毀了,她最愛的家,沒了。她醒過來後只聞得到消毒水的臭味。醫(yī)院,變成了她討厭的家。
她聽不見。她看不見。她走不了。
好難受啊。她好難受──好難受的啊。
她受夠了,被人們破壞的自己。他們從來就不去考慮她,不去反思為什麼,只是一再一再的摧毀她的翅膀,欺騙她外頭的世界充滿飛行,告訴她一切值得深愛。
粗魯?shù)娜蓑_了她。
溫柔的人騙了她。
急躁的人騙了她。
都是騙子。
她還是成為了,破碎成塵埃的蝴蝶。
沒有一切,只剩下一雙翅膀的,東西。
所以,她拆下心臟,
告訴人們—–
這才叫做飛翔。
(END)
看不懂,正常噢。我也不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