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坐在那張松露木製的座椅上,倚著寬大的椅背,凝視著半跪在地的它。陣陣咳嗽聲迴盪在幽黑的空間裡。那兩張互為鏡像的面孔同時朝我轉了過來,開口說話的時候,聲音既疊合又分離,既相容又相斥,又似一體,又似一雙。
「你認為,這樣就足以顛覆我的法則?」
「我從沒這麼說。」我真誠回答,食指有節奏性地敲擊扶手。叩、叩、叩。
它笑了,形象一如其聲,似真似幻,時而合而為一,轉瞬又一分為二。「別忘了,你的論證??」一牽動到胸前傷口,它又劇烈咳起來。「是殘缺的。」
「可是,現在殘缺的似乎不是我。」叩、叩、叩。
「你看起來??咳咳咳!很享受這股力量。」
叩。
「怎麼?不喜歡??咳咳??被這樣說?」
我瞇起眼看它。
「在兩個法則相互拮抗的前提下,這是我屬意的結果。」
「哈??那張椅子,好坐吧?」
「舒適是舒適,就是有股——不該繼續存在的氣味。」
「讓你想起了誰嗎?」
我抿起唇,接著微笑起來。
「很可惜,並沒有。」
抬起頭來仰望,只見雪花向上紛飛,彼此競逐,像極了倒流的淚珠。
緊密包裹著這個空間的結界瓦解了。現在,就連最平凡的幼童都有辦法涉足此處。空氣中的靈素原本已然稠密至極,在那層薄膜似的結界消融殆盡後,這些蟄伏已久的古老記憶毫不猶豫地延展四肢,意欲觸及所有對真相一無所知的生命。於是,世界這端不再有謎一般的隱密之地,拼命追逐答案的人們,最終找來了這裡。
「果然又是指引者的眼睛。」我低語,接著提高聲量問:「你難道不曾想過,為什麼會有指引者的存在嗎?」
它虛弱地笑了笑。「『又』??我已經決定——咳咳??不要再對你的發言感到任何驚奇了。」
「你看起來相當痛苦。」我冷眼打量他身上那根穿胸而過的冰錐,「無關的話就別說了吧。指引者既然存在,代表有否定你的可能性。你不是無可質疑的法則。」
「即使有指引者,最後??咳咳咳!最後的答案也總是我。」
那根冰錐狠狠扎進它的胸膛時,沒有濺出任何鮮血,就連此刻,仍舊晶瑩剔透得如同凍在施涅山巔的眼淚。施涅,來自施涅山脈的索力圖。我重新輕敲起扶手。叩、叩、叩。兩百年前的戰役,其實最終目的是這裡,這個人和我有相同的願望。
然而他最後失敗了。我闔上眼。殘缺的論證??
他們來了。
將所有光線都吸納的這個世界,此刻出現了除了我和它,以及張狂衝撞的靈素之外,許久未有的生命體,或說是靈魂,畢竟已經無關生死了。然而,在黑暗中逐漸清晰的諸多臉孔,無論熟悉或不熟悉,都只一致將目光匯聚到我身上,彷彿我才是這個空間裡唯一的存在。剎那間我明白,對他們而言確實如此。
它笑了開來,劇烈咳嗽著,即使那兩道聲音相互撞擊得鏗然作響,卻只傳得到我耳裡:「成雙而生的人類根本看不見我、聽不見我,也觸碰不到我!在這樣的情況下,你怎麼期待他們挑戰我,質疑我,甚至反抗我?」
我無法反駁這番話。陪伴的存在無需證明,因為對雙生而言,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我之所以能看見它,是因為我已經徹底將它驅逐,但對其他人來說卻並非如此。弔詭的是,我必須先向人們證明它的存在,才有辦法進一步挑戰它的法則。
如果不先意識到這份存有,又如何能對之提出質疑?
「雖然早有預期,不過真的打了照面,感覺還真是五味雜陳。」
首先打破沉默的是一道帶有戲謔口吻的聲音,我抬頭看,視線馬上聚焦在黑暗裡襯得更為燦亮的金髮。辰依舊如此,用不著雙眼,反而更能看清世界的模樣。
「沒想到還能再這樣見到你,安。」
晨緊牽著他的手,兩人並肩站在大軍的最前方。他們率領的這支軍隊非常特別,除了貼身侍衛隊是活人之外,其餘的全都是死了、卻又尚未死去的亡靈。太明顯了,放眼望去,自體發光的完整個體寥寥無幾,其餘的全數隱身在黑暗之中。啊,真的是,這荒謬至極的世界。
我停下敲擊扶手的節奏。
「錯了,那不是我的名字。」
她沉默片刻,露出了和辰極為相似的燦笑,說:「你還是一樣固執。」
我看著這兩個人,如此相似、卻又明顯不同於彼此的兩個人,不由得想起了那些共同研討課題的時光。辰一直以來都有著獨特的氣質,雖然總是以嬉笑來掩飾,但有些光芒是怎麼樣也藏不了的。我起初以為那是雙眼失明後,感知外界的方式不同,覺察與思考世界的方式也跟著不同,但他偶然地自言自語暴露了自己的秘密。相形之下,晨的偽裝要來得高明多了,她會用誇張的行徑過度保護辰,用過份的天真來降低他人的警覺,目的是使所有人相信,她很無害。不得不承認,就連我也差點相信了,一直到很後來,我才確定她把真實的自己藏得很深,無論何種緣故。
「我倒是沒想到,妳才是真正的指引者。」我支起臉,細細思考著。「從戰亂的卡沃斯千里迢迢流離而來的十歲孩子,沒有受到特別護送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再加上氣質不像同齡小孩,我想你們一定是具有不凡身份的人。辰的眼睛看不見,卡沃斯王室又擁有能自由出入世界兩端的指引者,把這兩者做個聯想,辰作為擁有指引者之眼的王儲候選人,受到政敵迫害而失明,應該算是合理的推測吧?」
「哎,不愧是安,真懷念你有憑有據的推理,可惜各方面而言,晨似乎還是技高一籌呢。」辰輕快地說,反握住晨的手,捨不得放開似的,想了想又補了句:「說起來,安會討厭你好像也情有可原,她對這種需要動腦筋的事情最沒輒了。」
「不過,大概也是過去式了。」晨的眼裡的光芒忽然黯淡下來。
這是什麼意思?我差點就問出口了,但終究忍了下來。辰的性格還是一樣不討喜,不知怎地,他們兩個手緊牽著的畫面令我感到額外刺眼。我將目光放在他們身後的幽靈身上,那些躁動不安的靈魂,隨著雙輪月上升的時刻逼近,已經愈來愈耐不住性子。它們亟欲追求的答案就近在眼前,卻連質問的對象在哪,都無法察覺。此時,一旁的它又咳了幾聲,咳著咳著又笑起來,嘲諷似的。
我一握拳,它胸前的窟窿開得更大了。
「在做正事之前,我實在很好奇一件事。你??是真的被殺了嗎?」辰正色問,眉頭甚至罕見地打成結。「死了,卻沒帶走安?」
「我為什麼要帶她走?」
現場陷入了一片寂靜,彷彿我問了什麼愚蠢得令人不可置信的問題。
「你也不是被殺的對吧。」晨總算開口,那對碧綠的眼珠子清澈得像要看穿我。「依你的能力,我不相信有誰能輕易殺死你,就算是那個艾因斯也一樣。」
「艾因斯?你們也見過他?」
她的神情忽然複雜了起來,我注意到她鬆開了牽著辰的手。她這異樣的反應才讓我發現,這兩個人胸口的封印,已經雙雙解除了。被封印的本能一旦釋放,會發生什麼變化呢?然而搶在她回答、抑或是我提問之前,辰忽然朝我的方向踉蹌了幾步,那對無神的眼睛茫然瞪視前方。
「它們為什麼叫你艾因斯?」
這瞬間我全明白了。一直以來他的自言自語,他的古怪行徑,都是來自於契約的副作用。自從訂下了元素契約,重新醒過來以後,在我耳朵旁聒噪不止的那些聲音,在辰訂下契約交換晨失去的雙眼時,就已經糾纏了他一輩子。
「你不可能是艾因斯。雖然——」
「雖然我現在的氣息,跟那個人非常相似對吧?」
他咬著下唇,大聲反駁:「你的另一半是安!」
「真是怪了。」
我從座位上站起來,緩慢踱到他面前,晨迅速上前擋在我們之間。我噙笑看著他們。「既然我不可能是艾因斯,那你們怎麼不認為安就是安,我就是我?」面對我的質問,他瞬間噤聲。我面不改色地又問:「同樣道理,晨就是晨,辰就是辰,為什麼明明是不同的人,卻要共享一個名字?」
「夠了!」晨臉上再也找不到笑意,眼神凍成了冰霜。「我們遠從卡沃斯王城來到這裡,不是為了這種幼稚的鬥嘴吧?安也好、艾因斯也好,你早我們一步來到這個地方,一定也有你的目的,如何?達成了嗎?」
那雙綠得澄澈的雙眼炯炯有神,甚至帶著一絲挑釁。但是,也只有她能理解我的動機,因為我們都是一樣固執的人,才有辦法走到這個地方來。縱使,我們繞了不同的路,又或許更懷抱著稍許不同的願望。
我側過身來,示意他們看向空無一人之處——精確來說,它正跪坐在那裡,艱辛地喘息著。我盯著它,宣示意味濃厚。
「你們的到來,是實現我目標的下一步,晨。」
「我就知道。」她輕笑起來。「至少我們有部分共同理想。」
「很高興你們也將理想付諸實踐了。」
「只不過是再也忍受不了這種無理取鬧的自然法則而已。人死了,就該好好離開,還得被束縛在這種地方真不像話。更別說我們國家還發展出了咒術來操弄亡靈,真令人膽寒??但先聲明,我們後頭的這些幽靈,都是自願跟來的。」話至此,她輕快的語調一變:「為了討回應有的自由。」
「妳所謂的自由是指什麼?」
「重返虛無,與另一半再度合而為一。」她嘴角揚起了自信的笑容。「幽靈不該存在,對於這點我們立場相同。」
「別鬧了!」
我渾身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著。「問題的癥結根本不在這裡。幽靈的形成是結果,想要強行抹去這個結果只是在白費力氣。」
她挑起眉。「哦?」
「因自殺而滯留於此——這樣不合理的懲罰制度為什麼會存在?妳用腦袋好好想清楚,想要定論懲處的不合理,必須先仔細檢視緣由。」
晨原本冷峻的神情忽然柔和了下來,辰從身後牽住了她的手。
我捏緊拳,耐著性子繼續解釋:「倘若雙生為同一個體,又,每個個體都對自己的生命有絕對的自主權,一半殺死另一半,自己了結自己,不是行使正當權利嗎?這完全不違逆『雙生為同一個體』的大前提。那麼,問題出在哪裡?」
我一個一個環視晨、辰,以及後面所有看得見與看不見的面孔。
「那是因為,這是無效的論證,因為大前提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晨面無表情地聽著,手被緊握住的辰卻低聲呼痛,她的聲音也同樣因情緒顫抖著。「所以,你現在又要跟我提那套『雙生是獨立於彼此存在的個體』囉?」
看著晨,我想著明明就是思緒那麼清晰的人,卻緊抓著雙生不肯放手,真是傻子。辰也是,被理所當然的存在遮蔽住目光,即便知道了再多世界的秘密、擁有再澄澈的心眼,也看不穿真相。然而他們緊緊牽著彼此的模樣,不知道為什麼,卻令我感覺心裡有個空洞,無止盡地在擴大。
「要導正幽靈存在的不合理,首先就要接受我這個前提。」短暫的沈默後,我一字字清晰無比地說:「而我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