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地方,是南投的武嶺,海拔三千兩百七十五公尺,是臺灣公路最高點。在臺灣,你騎乘著有著輪胎的交通工具走在柏油路面上,而武嶺這個地方,就是你在這個小島上,能夠到達得了的,最接近宇宙的地方。
我第一次自己一個人騎著摩托車到那裡的時候,我以為會看到一片壯麗的風景。但是實際上,多數時候,武嶺的停車場上只看得到霧,純白色的霧。那樣的霧遮蓋了一切,讓所有的景色變得朦朧,變得神秘。
好不容易大老遠的騎著車子到那裡了,卻一點浪漫的感想都沒有,只是忙著用雙手抱著身子,在停車場狼狽的瑟瑟發抖。手機的上的資訊顯示,當時山上的溫度只有攝氏三度,再低一點,說不定就會下雪了。
「媽的,這也太誇張了?!?/div>
家裡出發的時候,多家的那幾件衣服還讓自己覺得暖烘烘的,在清淨的時候,在陽光底下也還覺得舒適。怎麼一開始起霧,溫度就開始直直落下,跟我們班班長翻臉的速度一樣快。
好冷,真的好冷,冷得太過分了。
我顫抖著手拉開背包的拉鍊,在裏頭摸索著,冰冷的手幾乎已經凍僵,手指摸著背包裡頭雜七雜八的東西,卻什麼都感覺不到,好不容易才拿出一個保溫瓶。我打開保溫瓶的蓋子,放進了一個便宜的茶包,等了一段時間之後,我小口小口的啜飲了起來。
這個時候,才終於有一種能夠稍微鼓起勇氣繼續活下去的心情。
用保溫杯裝了一瓶熱水真的太好了,帶了一件羽絨衣上山真的太好了,還活著真的太好了。我幾乎要留下眼淚的,感謝天感謝地的想到什麼就拼命的感謝著。
身體暖了過來之後,我嘆了一口氣。
激動的心情瞬間蕩然無存,好一段時間,我就只是倚著機車發呆。
雖然沒有看到想要看的風景,但似乎並沒有什麼遺憾的感覺,可是一旦去這麼想,胸口卻又湧現一股說不出的失落,隱隱約約的騷動著。
我環顧四周,直到那個時候,我才注意到那天武嶺的停車場只有我一個人。接下來無數年,在我終於考到駕照,拿到屬於自己的一臺機車,甚至擁有了自己的車子之後,我又去了無數次的武嶺。但是在白天的時候,武嶺的停車場只有自己一個人這樣的情況,就只有那一天有遇到過。
霧變得突然稠密了起來,剛剛在在馬路對面的觀景臺已經被濃霧所吞噬。能見度好低,不管是馬路,還是停車場旁的巖壁,通通隱身在霧中。我抱著嘗試的心情,對著機車後退的走了幾步。結果霧氣直接在我眼前將我的機車包圍住,然後我的車子就這麼消失在我的眼前。
好恐怖!我跑了回去,守在我的機車旁邊。
我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純白色的世界,這裡靜謐而死寂。風呼嘯著,風的聲音就是這個世界唯一的聲音,霧氣被風吹著,像浪一樣的掃過了停車場的地面,為這個純白的世界增添了一股神祕的躍動感。
出自於某種原因,我望著眼前的霧,像是想要觸碰什麼似的直直地伸出手。
接著,一個我至今都無法忘記的畫面,這也是讓那次的旅行,變得如此無法忘懷的原因。
一名陌生的長髮少女破開濃霧,出現在我的面前,握住了我的手。
CHAPTER 1、少女從霧中現身
我們家的客廳掛著一本日歷。
還在念高中的時候,每天早上起床之後到客廳撕下一張前一天的日曆,是我每天的例行公事。這份日歷就像大部分的日曆一樣,每天都印著一張風景照。每撕下一張日曆,就是一片新的風景。
那天,高二下學期開學後不久的某個溫暖的早晨。
我撕下一張日歷,一片新的風景展露眼前。
那是一片藍天,藍天底下是群山,群山之間綴著幾朵美麗的白雲,一條公路在接近山頂的地方蜿蜒著,公路上方到山頂是一片斜斜的草地。公路的下方,有一條很明顯的,森林跟草地的分界線,這是高海拔的特徵。那裏是武嶺,我知道那裏是臺灣公路的最高點。
不知道為什麼,那一片風景一直留在我的腦海裡。
然後,上了高三的秋天,在第一波寒流來襲的那個早上,趁著父母帶著弟弟出遠門的一個周末,我偷了家裡的三陽摩托車,硬著頭皮騎上了中潭公路。
想當然爾,剛上高三的我,是不可能會有駕照的。
第一次騎這麼遠,我真的很緊張,特別是過了人止關之後,遊覽車多了起來,再遊覽車旁邊,總覺得騎著125的自己實在是渺小得可以。不少重機在彎道之間從我身邊呼嘯而過,也讓我嚇到了好幾次。
我在仁愛的加油站停下來加油。
確認一下路線,嗯,沒問題,勇往直前就可以了。
到了清境的時候我真的很興奮,一直以來要依靠他人才去得了的地方,自己第一次,靠自己的力量到達了。上到了翠峰附近,我在一個賣著土產的地方停下車子。我打開車廂,從裏頭拿出一件出門的時候保險起見帶著的羽絨外套,然後又拿出防風手套跟口罩戴上。已經到了不這麼穿不行的時候了。我甚至拉上連帽T絮恤的帽子,然後才戴上安全帽,因為這樣一來,刺骨的冷風才不會從半罩式安全帽的縫隙灌進去。
後來我到武嶺的時候,發現只穿著一件薄博的黑色休閒長褲,沒有多加保暖措施的雙腿,已經因為長時間的低溫而凍僵。我花了很久的時間拼命跺腳,才讓血液再度流進大腿。
再度停下車子,是在一座無人的檢查站前面。在到達這個檢查站之前不久,我看見路旁立著一塊牌子,我記得牌子上頭寫著:全年禁止四十人座以上遊覽車通行。那塊牌子所說的,就是這個檢查站後面的地方。
再過去,就是另外一個截然不同的領域了。
眾神的領域。
我的心情因為這個微微帶點中二感的想法而高漲起來。
結果這樣的情緒並沒有維持太久,過了檢查站之後,機車的引擎因為稀薄的空氣而漸漸疲乏,速度從五十降到四十,又從四十掉到三十,最後更是只在二十五跟三十之間徘徊。
我加重油門,引擎怒吼著,但是速度依然上不去。
我有點擔心,各種雜念不斷浮現出腦海。要是這臺車在這裡決定壽終正寢怎麼辦?該怎麼回家,回家之後又要怎麼跟老爸交代?如果出了車禍該怎麼辦,如果被發現自己是無照駕駛該怎麼辦?這些想法,路程之中已經不知道想過幾次。
我第九十九次的壓下放棄的想法,沉住氣,繼續地騎著。因為就在我迷惘著,想著自己必須要去什麼地方的時候,那片曾經讓自己感到悸動的風景,在身後推了猶豫不決的我一把。那片風景離我愈來愈近了。
「哈哈!」
按耐不住內心奔騰的情緒,我終於開心得笑了出來。
車子經過昆陽休息站,武嶺近在眼前。
只是當時的我完全沒有料到,在武嶺上等著我的,是一片極為不尋常的濃霧……
以及一名從霧中現身的少女。
?。?/div>
少女握著我的手,向前一步。
好近,近到我幾乎要喘不過氣。
接著,「你是誰?」她這麼說。
我眨眨眼睛,一時之間居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畢竟不管從什麼角度來看,這應該都是我的臺詞。
*
點點頭,「你好。」我這樣子的回答她。
同樣點點頭,「你好。」然後她這樣回答我。
我們兩個一言不發的對看著。
她頭微微的側著,臉上帶著一種沒有任何情緒的好奇。
這時,我才開始注意到這女孩的樣貌。她有著一席長髮。那是一頭又長又直的漂亮頭髮,幾根髮絲在山頂冷冽的山風中輕輕地飄著。她髮色是一種很特別的棕色,由深到淺帶著一種層次感;她的臉頰因為冷風的吹拂而紅通通的;而她的鼻子,她的鼻子橫過一片淡淡的雀斑,這不僅不是缺陷,反而凸顯了她的美。她是個會讓男孩子臉紅的漂亮女孩。
她的手依然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我注意她緊緊握住的手,又冰又冷的。而且,她的衣服好單薄。
我放開這女孩的手,再度拿出我的保溫瓶,「要不要喝?」我幫保溫瓶地道她的面前。
女孩看著保溫瓶,像是在博物館看著什麼新奇的東西一樣眨了眨眼睛,她好像有些遲疑,但還是接過保溫瓶。她試探的搖了一搖,打開蓋子,裏頭的熱水在高山上冒著白色的蒸氣。她用疑惑的表情看著我。
我做出拿著保溫瓶喝水的手勢。她似乎了解了,然後略帶遲疑地,她啜飲了一小口的茶。接著,她雙手握住保溫瓶,一口氣將保溫瓶裡的熱茶給喝光。她很的很急,水珠滑下下巴,滴到了地板上。
喝完之後,她用袖口擦擦嘴巴,然後把保溫瓶還給我。
我接下保溫瓶。只是她把保溫瓶回給我了,蓋子卻還在她的手中。我拿著沒有蓋子的保溫瓶,「呃……」她這才發現保溫瓶的蓋子還在自己的手裡。接著好像這個蓋子是她好心替我撿起來似的,「你的?!顾@樣理所當然的說著把蓋子還給我。
「謝謝。」我說。
「不用客氣。」
一陣沉默,我抿著嘴唇,有點尷尬地緩緩的點了點頭,像是理解了什麼一般,但其實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嘛。她看著我的機車,問道:「這是你的登陸艇嗎?」
登陸艇?「不對,這叫摩托車,我騎這個上來。」
「騎?是這種載具的駕駛方法?」
我歪著頭,「……對?」
少女露出好奇的表情,「為什麼使用疑問句?你也無法確定這種載具的駕駛方法嗎?明明是使用它到達這個座標的駕駛員,但是卻連這種事情都搞不清楚嗎?難道你在使用它之前沒有經過相關的知識訓練嗎?原來雄性人類是一種缺乏相關知識卻依舊能夠活下去的種族嗎?」
面對這一連串的問題,我張著嘴巴,在內心喊著:哇——她的語調雖然冷靜,但是內容不知道為什麼感覺很瞧不起人。
她用一種冷靜而理性的眼神回看著我。我第一次看到有人能夠用這樣的目光看著我,她的眼睛十分澄澈,帶著一種透明感,讓人無法別開目光,我幾乎覺得自己能夠看見自己映照在她的雙眼中的倒影,然後又從那個倒影的雙眼中,再次看見這名神秘的女孩。這女孩直勾勾的盯著我,愈湊愈近。
太近、太近了!我慌忙地推開她。
我別開臉,「不是啦,我只是覺得你說話的方式很奇怪而已?!?/div>
聽到我的話,被我推開的女孩露出思索的樣子,喃喃說著:「原來如此,產生疑問的並不是針對答案本身的不確定性,而是因為發問者的語氣與表達方式造成了資訊上的歧異?!?/div>
說真的,這傢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然後她又看著我?!改莻€……」
「是?」
「可以讓我搭乘這艘摩托車嗎?我跟母艦失去聯繫了?!?/div>
母艦?這是哪個國家的說法?沒聽說過???
「妳要先告訴我妳是從哪個方向來的?會很遠嗎?」其實也不是不能載她啦,但是我想起自己只有一頂安全帽,我不想因為這樣害自己被警察攔下來,然後被抓到無照駕駛。
一開始,我預期這女孩會指著往埔里的方向,或者往天祥的方向。
結果她的手毫不遲疑地伸向天空。
「我來自那裏?!顾f:「距離不遠,大概三千兩百七十五。」
我皺著眉頭,心中浮現一種預感。
「三千兩百七十五什麼?單位是什麼?」
「是光年啊?!?/div>
「所以,妳的那裡,指的是……」
「宇宙?!顾荒樌硭斎坏卣f:「我來自宇宙。」
我懊惱的拍了一下額頭。
糟糕,是電波族。
CHAPTER 2、第一次來地球?
在我還在念國中的時候,我們學校曾經有過這麼一個人。他跟我同年級,他的本名很遺憾我已經忘了,不去翻翻畢業紀念冊的話,大概永遠都想不起來吧,不過我倒是還記得他的綽號:E.T。
是的,就是那個鼎鼎大名的E.T。
E.T是個男生,他最大的特徵就是他的額頭上的瀏海,他的瀏海很長,長到能夠遮住眼睛。我知道他很重視他的瀏海,因為我曾經看到她在學校廁所的鏡子前面,拿出梳子仔仔細細的疏裡著瀏海,直到瀏海的每一根頭髮都整整齊齊地排列好為止。
當時的我心想,也是有這種人的啊,把瀏海看得跟生命一樣重要的人。
不過E.T讓老師頭疼的地方到不是那厚德根銅牆鐵壁一樣的瀏海,而是他的興趣,而這也是他被叫做E.T的原因。
他喜歡招喚外星人。
其實要怎麼招喚外星人並不是什麼大問題,問題是,他哪裡不去,偏偏喜歡到校舍的天臺做這件事情。問題是,我們學校的天臺視鎖上的,是禁止進入的。他因為這件事情進了很多次訓導處,但這並不能阻止他的熱情,於是老師們退而求其次的,摸著鼻子換了一個大鎖。
為了E.T,老師們大概替那個門換了大概五十個鎖。但是他就是有辦法把鎖給打開。於是每隔一段日子,全校都能夠聽到E.T站在學校的天臺,大聲的喊著我們聽不懂的咒語,招喚著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的外星人。
E.T到底是怎麼侵入學校天臺的,這一直是個謎團,直到我發現他老爸是鎖匠為止。所以他是怎麼開鎖的?我想大概是家學淵源。
在原本只是在學校的頂樓招喚著外星人,後來,大概是察覺到自己永遠都不可能真的招喚到外星人了,於是他乾脆說自己就是外星人。每次遇到他,他都會說著一些埋藏在學校地底的超級外星科技,毀滅地球的陽極粒子炮,還有時光回朔、超古代文明的遺跡之類的話題。
然後,我們畢業了,上了高中,成為外表成熟許多,但內心並沒有成熟多少的高中生。有一次在街上遇到了E.T,我跟他打了聲招呼。E.T變了很多,差點讓我認不出來,最顯眼的改變,大概就是他終於把那瀏海給剪短了吧,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長什麼樣子。我跟他聊了一下,發現他已經不再說自己是外星人了,我發現當我用E.T這個名字叫他的時候,他露出了疑惑的神情,好像完全聽不懂我在說什麼似的。
但是我同樣的發覺,E.T的目光帶著某種痛苦閃爍,還包含著某些請求,好像在教我不要再把這件事繼續說下去一樣。然後我懂了,那個曾經是外星人的E.T,已經成為了一個回憶,留在了過去之中,再也不會出現了。
就是因為E.T,我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種人,叫做電波族。
所以一聽到那個女孩子指著天空,說她是從那裏來的時候,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會開鎖的那個E.T。
就是電波族。
*
我在武嶺遇到了一名女孩子,一名不知道從哪裡出現的女孩子,她希望我載她一程。
我感到有些遲疑,因為她不是普通的女孩子,她是個自稱自己是外星人的女孩子。
對於讓這個來路不明的女孩坐上我的機車後座,我在內心天人交戰了一會兒。
結果,我還是載她了,也把唯一的一頂安全帽給她戴了,在氣溫不到五度的那樣的高山上,我甚至冒著把自己凍死的風險,大方的自己的羽絨衣脫下來給她穿。
這麼做的原因有兩點。第一,我是個好人,我不想等到我死了之後,人家在我的墓碑上刻著:這名男人曾經把一名女孩丟在山上。多丟臉啊,我才不要。第二,就是我的確不能把她一個人丟在山上,我覺得要是這麼做,她望著我騎著摩托車漸漸離去的畫面會讓我在睡覺前覺得良心不安。
不過當她(毫不感激的)接下珍貴的安全帽的時候,居然一臉疑惑的問我:「它功用是什麼?」我只好把安全帽拿回來,然後示範怎麼戴安全帽給她看。我把安全帽戴上自己的頭,跟她解釋著安全帽是一種用來保護頭顱的工具,然後扣上扣環,跟她說這樣一來就不用怕安全帽會掉下來。
解釋著這種理所當然的事情,不知道為什麼讓我覺得自己很笨。
不過女孩到是很認著地聽著我的解釋,甚至還點點頭,煞有其事的說:「很原始但是有效的防護方式。」她以臉面無表情的方式說著這樣的話,讓我完全無法判斷她到底是認真的,還是在耍我。
我用手拍了拍機車後座,要她坐上來,她看著,很快地跨上了後座。
她的雙手身向前環抱住我的腰,輕輕地靠在我的背上。
「好溫暖。」
我聽見她輕聲地說了這麼一句。
我吸了吸鼻子,默默地發動機車。
?。?/div>
機車使出停車場,在佈滿濃霧的高山公路上緩緩地行駛。
有什麼東西頂著我的背,那種豐滿的感覺,那個位置,我開始發揮我那高中男性本能天生帶有的推理能力,從這種種的跡象判斷,我大膽推論,那大概是女孩子的……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心經並沒有成功的壓抑住我內心那股彭湃洶湧的情緒。天啊,天啊,天啊,不會吧。我內心那個矜持的男孩不斷的發出尖叫。
而就在這個時候,一臺重機從彎道後面竄了出來,我緊急的按下煞車。慣性讓女孩的胸口緊緊地貼著我。我內心那個矜持又單純的男孩口吐白沫的躺在鼻血流出的血泊中。
就在這個時候,車子的龍頭突然打滑了一下。
我倒抽了一口氣,趕快穩住車子。
鎮靜。我告訴自己。冷靜一點,不要再出狀況了。
為什麼?。繛槭颤N這傢伙不把外套的拉鍊拉上?。?/font>
我就在這樣心神不寧的狀況下騎著摩托車。
在經過昆陽之後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一個小時,也或許只有一分鐘,女孩突然拍著我的肩膀。
「停!」她大喊。我立刻停下車子。
什麼話還沒說出口,女孩已經下了車,橫過馬路跑到了護欄邊,然後脫下了安全帽。
我停好車子,走到她的身邊。
我訝異的張大嘴巴。
因為直到那個時候我才注意到,原來就在我拼命地在心裡色不異空空不異色的時候,霧早就散了。
眼前的景色豁然開朗,陽光破雲而出,穿過雲層的縫隙落下,在眼前化作了無數道的光柱,落在了森林上。山際之間雲朵環繞,成為最美的飾品。幾片雲努力地爬上較低的幾個山頂,又優雅的落下,消散在山腰之間,形成了漂亮的雲瀑。
這個,對,就是這個,甚至比照片上的更——
我轉頭看著身邊的陌生女孩,激動的心情讓我想說些什麼。
不過到最後,什麼也說不出來。
因為從相遇以來,一直都面無表情的女孩,這時正微微的瞇著眼睛。
她看著眼前的風景,嘴角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div>
我利用沉默醞釀了一段時間的氣氛。
接著,我輕輕的問:
「還不知道妳叫什麼名字?」
聽到我的話,女孩立刻收起了微笑,回到了一開始的面無表情。我能聽見心臟在胸口撲通亂跳的聲音。那是一段短暫,卻近乎永恆的沉默。好一段時間之後,女孩終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滿足似的將盈滿胸口的空氣嘆了出來。
「奈菈。」她說:「我的名字叫做奈菈?!?/div>
說著,她露出了稍稍可以稱得上是燦爛的笑容。
就這樣,我偷偷騎著家裡的摩托車,來到了武嶺,臺灣公路的最高點。
在那裏,我遇到了一名叫做奈菈,自稱是外星人的女孩子。
CHAPTER 3、電波族的思考迴路
下來到清境之後,我決定在便利商店休息一下。我想要讓奈菈在溫暖一點的地方待一會兒,同時,我自己也需要整理整理心情。
我上完廁所出來,發現沒有奈菈的身影,我焦急地到處找著,不過馬上就發現她站在冷藏櫃前面,看著裡面琳瑯滿目的食物。
我走到她旁邊,「肚子餓了嗎?」我問她。
她用肚子咕嚕咕嚕叫的聲音來回應我,我的眉毛抽動了幾下,沒想到她在這方面倒是挺直白的。
「要買嗎?」我說。
她搖搖頭,「我沒有這個文明的貨幣?!?/div>
在那之前,我已經差不多猜到她會這麼說了,「沒關係啦,我請你?!?/div>
「請?」
我換了另外一個說法,「我買給你。」
沒想到一聽到我說的話,她馬上激動的抓住我外套的領口,語氣上揚的說:「你願意買給我嗎?你真的願意買給我嗎?」她放開我的衣領,雙手的握拳的方在胸前,雙腳機械性的原地跳動著,用一種不帶感情的機械聲調喊著:「哇,哇,哇?!?/div>
說真的,她這樣做是蠻討喜的,可是她也讓這一整間店的人都用一種微妙的眼神看著我們兩個。
我紅著臉,拉住奈菈的手,將她拖進角落。
「別這樣啦,妳想吃什麼,我都買給你啦?!?/div>
聽到我的話,奈菈「嗯」的用力點了點頭。
?。?/div>
五分鐘後,我們兩個坐在角落的座位區,桌上堆著滿滿一堆的食物。
我悵然若失的看著瘦了一大圈的錢包。
太失策了,我哀怨地想著,這傢伙不僅不知道怎麼戴安全帽,更不曉得客氣這兩個字要怎麼寫。我望向坐在桌子對面的奈菈。
但只過了一會兒,我的心情逐漸從無奈變成目瞪口呆。
只見奈菈吃了一個御飯糰之後,又兩口做三口的嗑了一個糖心蛋三明治,接著又拆了一盒海鮮雙手捲,吃完海鮮雙手捲,配了一瓶三十五元的奶茶,然後又津津有味的打開了一盒雞腿便當。她狐疑的看了一下筷子,然後像是突然想起這是什麼東西似的拆開了筷子的包裝,接著便熟練的用著這雙筷子狼吞虎嚥的吃著雞腿便當。而吃著雞腿便當的同時,眼睛像是看著準備逃走的獵物一般的望著另一盒義大利麵。
自從投胎到這輩子以來,我還沒有看過這種吃相的女孩子。
奈菈看我一動也不動的,問:「你不吃嗎?」也虧嘴裡塞了一根雞腿的情況下她還發得出這種還算清晰的咬字。
我搖搖頭,「不,不用了。」
可以看到這樣子的人類奇觀,這些錢花得也算是值得了吧。
「還有那麼多……」奈菈這時又停頓了一下,像是那種在思考合適的用字遣詞的時候會出現的表情,接著她說:「不用跟我客氣啊?!?/div>
口袋裡的發票瞬間皺成一團。
誰來跟我翻譯翻譯這小妮子說的是哪一國的中文???
不過最後我還是拿了一個御飯糰。
「那個好吃嗎?」奈菈問我。
「還可以?!?/div>
她點點頭,說:「那太好了?!?/div>
我無奈地垂下肩膀,用這種感受不到任何的惡意,理所當然又毫不做作的態度,說著一堆讓人火大的幹話的神祕少女,真的讓人無法真心去討厭。
動畫演的居然都是真的。
這種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的個性,也真的讓人感到羨慕。
啊——如果我也能夠直來直往就好了。
當時的我如此的羨慕奈菈,不過現在,已經不這麼想了。
因為如果我真的是這種個性的人,那天就不會待在武嶺。
如此一來,也就不會與奈菈相遇了。
?。?/div>
關於這叫做奈菈的少女,還有太多的謎團有待釐清。
說自己是外星人大概是假的,奈菈這個名字也是假的,畢竟外貌不太像是外國人,說話的用詞雖然有點奇怪,但也聽不出來有什麼口音。唯一知道的,就是她需要幫助,不懂得做人處事的基本原則,而且腦袋不太正常這些事情。不管怎麼樣,都得送她回家才行,但是要怎麼樣才能夠打聽出她的住處呢?
「妳是怎麼從妳的……嗯……」我用正常人的方式適當的思考著該怎麼說,「你剛剛說妳跟母艦失去聯繫了,那是怎麼一回事?!?/div>
「訊號突然就消失了,我利用登陸艇上的通訊器嘗試聯絡了很久,都沒有從布魯諾傳來的回覆?!?/div>
「布魯諾?」
「母艦的人工智慧?!?/div>
我不太懂母艦還有人工智慧是怎麼一回事,母艦指的大概是某種交通工具,而名稱聽來應該是具有一定承載量的交通工具。這種的我能想到的就只有公車了,而所謂的人工智慧,大概就是開著車子上山的司機大哥吧。
話說有公車可以上武嶺嗎?
我用手機查了一下,天啊,還真的有,而且一天只有一班啊。嗯,所以她是從豐原那裏上車的,大概是不知道這裡的公車一天只有一班,又或者是錢花光了——我的目光掃過桌上的一片狼藉——結果就被困在山上,然後就在她慌張不已的時候,我騎著一臺破舊的摩托車,出現在她的面前。這就是事情發生的過程。
不過這個推論感覺還是怪怪的,因為她提到了登陸艇,那就代表除了公車之外,她帶著其他的交通工具吧,有什麼交通工具是小到可以帶上公車的,折疊車之類的?
「妳的登陸艇呢?」
「藏起來了?!?/div>
「妳把登陸艇藏在哪裡?」
「異維度?!?/div>
大概是我露出了一頭霧水的表情,於是奈菈又進一步的解釋。
「異維度是將空間軸線跟時間時間軸線扭曲在一起之後所產生的一種夾縫空間。用暗物質引擎製造的特定波長,把讓星船的外殼產生共鳴,這樣子就可以把船開進異維度裏頭,這是星際文明探索任務的基本匿蹤技術?!?/div>
不行,我的天線對不上她的波段。
認真推敲之後,我猜她的折疊車大概是掉到山下了,不過好像也說不通,因為如果真的因為煞車失靈之類的原因發生了讓腳踏車翻落山谷的意外,那麼為什麼她沒有跟著掉下去?而且她整個人看起來好端端的,也不像是有受傷的樣子。
不管怎麼樣,從這樣的對話中,還是很難摸索出我需要的線索。
不過能確定奈菈就是個不折不扣的電波族,而且還是有認真的設定過世界觀的那一種,這麼一來,感覺再怎麼問大概都問不什麼我能夠發現的破綻。我決定轉換思路。
「所以妳發生了一些意外,讓你沒辦法回到母艦。」
「對。」
「母艦是妳的家嗎?」
遲疑了一下,但奈菈點了點頭,「是我在這個宇宙唯一的安身之處。」
「但是妳現在沒有辦法回去。不是不想回去,而是沒有辦法。」
「對?!?/div>
母艦不是公車,而是她的家。我大概知道了,這是一名離家出走的電波族少女,而且我猜她現階段還不想回家。
「既然如此,那你希望我帶你去哪裡呢?」
「我不知道?!?/div>
「嗯……」我沉吟著。
就我對中二病跟電波族的了解,這種人就算平常再怎麼沉浸在自己所創造的角色跟世界觀裏頭,也還是會清楚的意識到這一切都是在演戲。而在他們總有一天意識到這一切究竟有多麼愚蠢之後,就會立刻清醒過來,並把這段回憶貼上黑歷史的標籤,加上重重的鎖鏈,永遠的封印在回憶的黑盒子裡頭。就像E.T那樣。
如果要讓接下來的對話能夠成立,一下下也好,得暫時讓她從這個虛構腳色裡面脫離出來才可以。
我開始假裝生氣,「那個,妳從剛剛開始就一直這樣說話,讓我覺得很困擾耶,是啦,我很明白妳需要幫助啦,而且在我的能力範圍內我也很願意好心幫助妳啦。但你也要先告訴我你想去哪裡才可以啊,這樣我才幫得了你啊?!?/div>
我的態度可能真的太兇了,奈菈落寞地垂下目光。
她喃喃地說:「我想去收得到母艦訊號的地方?!?/div>
唉啊,還是不行。
「呃,這裡還收不到訊號嗎?」
奈菈用力地搖了搖頭。
我把手機拿出來看了一下,訊號是滿格的。
愈來愈玄了。所以這麼說來,她並不是不想回家。而是真的有著什麼阻礙阻擋著她,讓她無法回想起自己的家在什麼地方。「剛剛對妳這麼兇,對不起喔。」「……」
我的大腦不斷的運轉,接著又忽然冒出了另外一種可能性。
失憶癥?
可能嗎?我不曉得。但我決定順著奈菈的話繼續說下去,看看會發生什麼。
「妳知道妳收不到訊號的原因嗎?」我把手機收回包包裡,「我不太知道你們文明的訊號收受原理,也許只要稍微知道原因,我就能夠帶你到接收得到母艦訊號的地方。」
奈菈用一種奇特的表情注視著我,我突然有一種大事不妙的預感。然後接下來的四十分鐘,奈菈紙筆並用的跟我扯了一堆磁場、干涉、電磁波,不可測定理,跟太陽風粒子之類的東西。
我扶著額頭,忍耐著頭痛,耐心地等她說完。
「我想,大概就是因為以上的原因,所以我才會跟母艦失聯?!?/div>
做完結論之後,她把一本寫滿計算公式的計算紙推到了我的眼前。
我先用手指戳了戳,然後才小心翼翼的拿起了那本計算紙,好像計算只上頭會帶什麼強烈電流似的。我翻了翻,上頭寫滿了挺像是那麼一回事的公式跟符號,這東西就算是臨場亂掰的,我也認了。這個人的腦袋比我想像中的還要靈光啊。突然覺得有點汗顏。
我覺得剛剛的失憶癥理論似乎又是錯的?我真的猜不懂這名女孩。
不過也真虧在這種山上居然還能買到文具用品,真是要感謝一下臺灣便利商店的物流系統,真是,讓我死了那麼多腦細胞。
這時我發現奈菈用一種認真的表情等著我,她似乎真的相信我再認真的研讀她的算式。
我假裝認真的研究著,然後想到什麼就扯什麼。
「嗯,原來如此,我知道了,原來是這麼一回事。這些理論跟方程式,很創新呢,淺顯易懂,計算十分的準確,字也寫得很工整呢,考試能夠拿一百分喔?!?/div>
奈菈垂下頭搓著手指,「都只是一些基礎?!顾雌饋砉珠_心的,讓我覺得好心虛。
「這附近有沒有什麼能夠排除這些因素的地點呢?」奈菈問。
她的語氣聽起來就好像完全相信我真的懂些什麼一樣。
我搖搖頭,誠實的說:「我也不曉得?!?/div>
「是嗎?那……」
奈菈望著我,一臉憂傷。「你能帶我去哪裡?」
奈菈的表情讓我愣了一下。
理論上,只要是摩托車到得了的地方,我都能帶她去。但是經過仔細的思量過後,我決定最好不要用這樣的說法激發奈菈的想像力。出自於某種我不知道的原因,我也發現自己最好不要把她交給警察,至少現在還先不要。
夢想也好,理想也罷,人生終究還是得活得務實一點。
我問她:「今天有地方過夜嗎?」
她搖搖頭,果然如此。
遲疑了一下之後,我緩緩的說:「如果——我只是說如果喔,」我搔著後腦勺,「……我說妳可以來我家,妳會覺得討厭嗎?」
奈拉用她澄澈透明的雙眼,直勾勾的盯著我看。
接著,慢慢的,她點了點頭,然後,慢慢的,又搖了搖頭。
我撐著下巴,望著奈菈。
嗯,這是說可以來我家呢?還是說來我家會覺得很討厭呢?
在全臺灣最接近宇宙的便利商店裡,我思索著這個問題。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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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言共 2 篇留言
Hsin:
電波族少女也太可愛了XD
武嶺的風景描述好美,故事一開始有種山林間靜謐的氛圍,我很喜歡。中間跳躍回憶E.T那邊也很有意思,究竟奈菈真的是外星人呢還是一樣是電波族,讓我們繼續看下去~~~
04-01 19:10
Mr.Onion_洋蔥紳士:
這篇會分成上中下三篇,沒忘記的話大概一天會發一篇。hsin大不僅是個好作者,也是個好讀者啊,居然能蓋耐得住性子把這篇看完。老實說這篇其實我沒什麼把握。
呃...這篇有一點實驗性質,所以中間有一些橋段可能會蠻尷尬的,在這裡先說一聲。不過結局我很喜歡,所以還是希望hsin大可以撐到結尾吧,嗯。
04-01 23:33
Hsin:
說是好作者跟好讀者真的是過譽了,我只是很認真地寫和讀而已:)
然後我覺得這也和閱讀喜好很有關係。我喜歡看主角獨白,也喜歡抒情和具有啟發性的風景、富含象徵意義的事物和行為,這些某種程度上是和輕快的文風相悖的;但我同時也喜歡日常對話和互動裡帶出的氛圍,這些讓故事顯得更真實,也能刷淡過於厚重、哲學性的思索。相對少能有作品能將兩者之間的平衡拿捏得恰如其分,這篇目前讀下來給我很好的閱讀體驗,所以就算是實驗性的,至少在我身上算是有成功的預兆吧x)
所以不用撐到結尾,我會好好讀完的~只是時間不一定就是了,最近壓力大大的有時候我會抗拒接觸好作品XDDD
04-02 04:33
Mr.Onion_洋蔥紳士:
能夠做到這種程度就已經很了不起了(認真
同意,閱讀喜好很大程度上會影響對作品的評價。
壓力大的時候真的會什麼都讀不下去,而且糟糕的是有時候還會開始討厭起自己來[e3],陷入憂鬱狀態的時候真的很難處理。hsin大千萬要照顧好自己啊。
04-02 2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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