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半,庭愷一把推開餐廳大門。
「唉呦,庭愷,還是那麼早喔~」門口的禿頭大叔彎著腰,擦拭著櫃檯,聽到門被推開的聲音後往前看了一下,看到進門的庭愷後語氣快活的說道。
「店長好。」庭愷微笑著對大叔回答,接著便加快腳步走向更衣室。
「欸,對了庭愷。」趕在庭愷開門之前,大叔又叫住了他「這個月再全勤的話,你是連續第幾個月全勤了?」
庭愷頓了頓,右手本來已經搭在門把上,此時又收了回去。
「庭愷?」
「啊...不好意思。」庭愷眨眨眼,對著大叔不好意思般地笑了笑「從第七個月開始就沒在數了,現在要回想有點麻煩...」
「不,不會。倒是庭愷你要顧好自己身體,撐不下去要說一下啊。」大叔尷尬的搔搔頭,接著又彎下腰,繼續他的打掃工作。
「別擔心,在拿到全部獎金之前,我是不會倒下的。」庭愷故意提高音量對著大叔說。
「不要啦!我怕我會破產...」大叔邊說邊看向庭愷,但他已經不在原地了。
我...到底...在幹什麼啊...
在更衣室中,庭愷沒有立刻換上工作服,而是靠在更衣室的門上反覆地想著這個問題。
庭愷總是比他的同事要更早到班,也因此有更多時間可以獨佔更衣室,而直到其他同事進來他通常不會換上工作服,一般會玩手機、讀書,有時會模仿一些庭愷自認為有些羞恥的動作,像是jojo立或是麥可傑克森的月球漫步(模仿得很爛就是了),不過有個活動幾乎都不曾離開過庭愷的個人時間,這就是他個人的懺悔。
我是怎麼了...算了,不管了,好好工作吧,至少有錢拿。庭愷拍拍自己雙頰,手一伸拿來了工作服,開始寬衣解帶。
對庭愷而言,這份工作是他個人的精神時光屋。此後的四個小時,自己會被凍結在名為時間的琥珀中,無法動彈、也無法抗議,只能默默地看著時間不受控的持續流逝著,而自己,正被排除在外。
換句話說,庭愷非常不喜歡這份工作。
對他而言,做了這份工作的他就跟死了沒兩樣。這聽起來像是無病呻吟,但庭愷就是無法喜歡這種工作,「外場服務生」這份工作的無趣,遠超過他過去的想像,儘管當初他可是自願應徵這份工作的,只是幾乎在開始工作的同時,他就後悔了。
那麼問題來了,這麼厭惡的工作,為什麼做了這麼久?一部份當然是現實的原因,庭愷作為一個獨自在外生活的大學生,只有父母給的生活費無法支撐他的生活,但庭愷也沒有那個臉皮再跟父母要更多錢,唯一的解方自然就是打工。當然了,現在線上人力銀行發達,換工作對庭愷這樣的年輕人也不是什麼難事,只是不知為何,庭愷就是沒換,原因連他自己也不清楚。
庭愷慢慢換上工作服---一件合身的黑色襯衫,長袖讓他原本就偏瘦的身材瘦得更細了。庭愷扣好每一個扣子,一路扣到最上面,連袖口也不放過;扣好扣子後,庭愷把鬆開窄褲的鈕扣,把襯衫往後一拉,讓衣服完全貼著自己身體,多餘的部分就摺好放在背後,接著便和襯衫一起紮進窄褲裡。庭愷整理好後照照鏡子---完美,幾乎沒有皺褶,還良好的襯托出了身體曲線。再看一看時間,五點五十分,比開工還早了十分鐘。
「服務生!服務生!」
「先生不好意思,現在就來為您點餐。」
用餐的尖峰時刻,庭愷與其他工作人員一刻也閒不下來,他們穿梭在走道之間,送餐、招呼、擺盤、收拾無一不包,有時還免不了要應付所謂的「奧客」。從工作人員的角度來看,外場的混亂場面可是一點也不輸戰場。
「二十二桌的霜降牛肉在哪裡?客人在催了!」
「杰哥,你去收拾十六桌。」
「怎麼搞的!我們這桌沒點這個!」
「非常抱歉,我去幫你重換一個!」
「威智,餐具要這樣擺...不,不是那樣!」
當然,對於已經在這工作好幾個月的庭愷來說,以上混亂的狀況多半不會出現在他身上。從事重複性工作的人會在無形中生出一套工作SOP,好幫助他們精準無誤的完成工作,甚至說誇張點---閉著眼睛都能搞定。庭愷就有這樣的感覺。
「庭愷,這是一桌的肉。」
「好的,馬上來。」
庭愷順手給原先的工作收了尾,就不疾不徐地走向一號桌。
「不好意思,幫您上菜。」
「謝謝,麻煩了。」
對服務生而言,外場就是戰場的同義詞,什麼鳥事都有可能發生,這件事就連庭愷也不得不同意,儘管對這份索然無味的工作已經上手,但他還是會感到麻煩;而相對的,身處相同空間的顧客們卻活在另一個安逸的平行世界,一旁的服務生並非戰士,而是相安無事的鄰人,雙方維持著最低限度的交流,除非必要,不然不會有更進一步的接觸。
...比如說,坐在一號桌的一家四口。
從男子對庭愷的道謝、其餘三人的行為舉止來看,這一家人的經濟水準應該不低,看上去就是個標準的中產階級。而在庭愷上菜時一家人又繼續著剛剛被打斷的話題,內容被庭愷聽得清清楚楚;長子在升學考試中順利考了高分,所以全家人到這裡來為他慶祝。
天啊,你們難道就對外人沒有一絲戒心嗎---庭愷很早以前曾經有過這樣的疑問,不過現在已經不再有了。這就是服務生與顧客之間的關係,服務生只管服務客人,其餘除非客人提起,否則一概不過問;而對於客人而言,除非有需要,其餘時間服務生就是隱形人,兩方互不干涉,看似冷漠,但這也是顧客與服務生之間的信賴得以存續的重要根據---不然,人們怎麼總是願意在餐廳交換各種敏感信息呢?
而作為老鳥,庭愷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有些事盡管渴求,但庭愷也不會強求。完成工作後庭愷便識趣地離開了一號桌,至於那位長子接下來說出的校名,他也沒有機會知道了。
我...為什麼做這個工作...這麼久啊...
過了晚餐的尖峰時刻後,客人迅速減少,從某個時間點後就只剩十號桌有人了。也就是這時,一個突發狀況發生了。
「欸!你送錯了,我要的是霜降牛肉,這是五花肉。」十號桌的客人是一位OL打扮的年輕女孩,正對著庭愷露出不悅的表情。
庭愷清點了一下桌上的肉類,得出了一個結論...
幹,壞事了。
十號桌肉類是他送的,而他剛剛確定自己真的送錯肉了---庭愷從來都沒出過差錯的良好紀錄,到此為止。
「非常不好意思!我再去幫你換一個!」庭愷連忙道歉,出手要把送錯的五花肉收走。
「算了,好麻煩,不用換了。」女孩掃興擺擺手說道,示意要庭愷離開。
這下庭愷反而慌了,他沒有遇過這種狀況,按照規定應該要換才對,但現在呢?照規定換還是照客人的要求不換?如果不換的話該怎麼補償?
「誒?你還在啊?」女孩發現庭愷愣在原地,定睛看了看他的名牌「廖...庭愷,先生?」
「啊...啊?」
女孩看到庭愷不知所措的模樣,「噗」的一聲笑了出來,似乎是理解了庭愷的困境。
「出這種差錯,你要怎麼賠我啊?」女孩語氣平緩的質問庭愷,她直視著庭愷的眼眸中透露著一絲狡詰的笑意。
「呃...我去向店長問問能不能免費幫您再加原本那盤...」
「不要,這樣會變胖。」
「呃...」
「該讓你做什麼呢...」女孩低著頭,撫摸著下巴,故作思考模樣的自言自語。三十秒後她似乎又想到了什麼點子「啊,不然這樣好了。」
「你把你拿錯的肉全部吃掉!」女孩邊說邊把送錯的五花肉一片片攤平再烤架上。
啊?怎麼搞來搞去得出這個結論?!庭愷的內心在一瞬間爆出一千個「華德發」,吃光光?補償原來還有這種操作?
看著女孩一臉期待,庭愷有了新的想法:不管了,要就陪她玩到底!
「既然這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庭愷面無表情的回答,同時轉身順手從隔壁抽來一雙筷子。
「欸欸欸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莫非是要我肉償?我是不反對啦...」
「不不不不度!尼者麼會得出這種結論?!太奇怪了吧!」
這下換女孩慌張起來,連忙否定庭愷的肉償方案,還不小心咬到舌頭。
「說的也是,那賠償就算了...」
「這怎麼行!」
「那你說要怎麼樣啊?」
「這個嘛...」
「我去忙別的了。」庭愷見女孩又陷入沉思,就轉身走了。
走出沒幾步,女孩又叫住了他。
「欸你,什麼時候值班?」
「每個周末,六點到十點。」
「...我會再來的,到時候請做好賠償準備!」
「是是是~」
誰都沒有發現,來去的男孩,臉上掛著一副發自內心微笑,完全沒發現自己浪費了十分鐘,結果因為錯過了清理廚餘的時間而被店長關注。
之後,對庭愷來說,「外場服務生」依舊是個難熬的工作,他還是覺得這間餐廳是他專屬的精神時光屋,能夠把他從這個琥珀中「解凍」出來的事件實在是可遇不可求。不過相比於過去,庭愷對自己的工作多了些小小的期待,也許是這次...也許是下次...下個月...
庭愷覺得,他一定會再次遇到的。
遇到再一次的「解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