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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們現在來硝石庫慈善醫院(Pitié-Salpêtrière)的目的是?」班尼迪托無奈地瞪著滿地狼藉發問。全歐洲最大的醫院才剛被暴民過境,許多栓在鐵鍊上的瘋人甚至被拖到街上殘暴地殺死,例如他腳邊只剩下半身的可憐蟲。
在這種時候,人和怪物又有什麼差別?
願主垂憐巴黎。他閉眼嘆息。
「醫院地下有條路能通往地下墓穴(catacomb),托加家族在巴黎的寓所就是那裡。」布萊克伍德把帽子壓得更低。「我的線人上周發現托加家族的下人和一個叫朱利安的民兵一起出現在革命廣場(Placede la Révolution),而朱利安的長相和大鬧妓院的那團灰燼相同。正常來說,那個老家族就連最低賤的下人都排斥接近人類,朱利安當時應該已被轉化成血族,但戒指為何落入他手中仍是謎團。」
「如果連下人都不接近人類,那朱利安是怎麼被轉化的?」他翹起眉毛,似乎在觀察吸血鬼醫生被陽光曬得不耐煩的神情。
「該吃飯時還是得吃飯。」布萊克伍德踹開通往地窖的鐵門時說道。「外加血族和人類之間還有溝通橋梁。」
「……狼人嗎?」
「我們不跟沒文化的野獸來往。」
「你知道嗎,布萊克伍德,你聽起來跟你口中的托加家族差不了多少。」班尼迪托瞟了他一眼。
「僅限狼族,狼族超不衛生。」他點燃油燈,照亮潮濕散發腐朽氣息的石灰巖地道。「你對付過嚎哭者(Strigoi)嗎?」
「那是什麼?」
「施咒從墳墓裡叫出來的屍體,越新鮮越好。嚎哭者粗魯無禮、照到陽光會化成灰、喜歡尖叫和潮濕環境,比血族更依賴人血維持活力。」
「聽起來……真像我平常遇到的吸血鬼。」
「你以前對付的搞不好都只是嚎哭者,我一直不懂人類為何沒能力區分,也許這就是嚎哭者經常被血族派去跟人類交涉的原因吧。但說來諷刺,只有少數原本是人類的血族才能召喚嚎哭者……」布萊克伍德突然停下腳步,花俏銳劍再度從一頭橘髮的吸血鬼雙手冒出。
「怎麼了?」班尼迪托聽見微弱尖叫聲。
「嚎哭者。」
幾具腐屍張牙舞爪地朝他們撲來。
「該死!」班尼迪托迅速砍下一顆腦袋,更多嚎哭者從地道湧出,像壁虎爬上牆快速逼近。
「這迎賓陣容未免太盛大!」布萊克伍德邊砍邊咒罵。
「他們太多了!」班尼迪托奮力甩開幾隻嚎哭者。
「嘖!」布萊克伍德惱怒地打了個響指,火焰紛紛從嚎哭者口鼻噴出,淒厲尖叫瞬間佔據整個地道。他在最後一隻嚎哭者倒下時踩過腐屍焦黑的頭顱,揮手示意呆愣身旁的胖神父繼續前進。
「剛才那是……」班尼迪托眨了眨眼。
「我剛才說過只有少數原本是人類的血族才能召喚嚎哭者,但有能力施法的血族本身也不多。」他撿起油燈說道。「需要付出點代價。」
「你真的……很不可思議。」
「你也是,神父。」
陳腐氣息在前往地下墓穴途中越來越濃烈,地面隨著兩人接近墓穴群逐漸被骸骨覆蓋,伏擊的嚎哭者全都逃不過四分五裂或化為焦炭的命運。
「這實在不是居住的好選擇……」班尼迪托摀住鼻子抱怨。
「托加家族對死亡有幾近病態的迷戀,這點臭味不妨礙他們欣賞全巴黎最接近地獄的美景。」布萊克伍德回應道。「他們認為人類……是觀察生死最合適的樣本。」
「這和他們製造一堆嚎哭者有任何關係嗎?」
「取之不盡又能重複解剖的實驗品當然很棒。」
「很好,我開始起雞皮疙瘩了……」
地道盡頭並未將他們帶進墓穴群,而是結束在一座通往更深處、精雕細琢飾有火把的螺旋梯前。
一個老人佇立在火把下望著他們。
「想必托加公爵非常期待我們的光臨。」布萊克伍德對老人露出輕蔑笑容。
「主人已等候多時。」老人向他們行禮。
「你剛才規劃的餘興節目實在精采,跟你那堆化學魔術和水晶球算命比起來,不知哪種才能討主子歡心啊。」他嘲諷道。
「您總嫌我的預言是瞎貓捉到死耗子,布萊克伍德大人。」老人諂媚地說。「您造訪主人家從沒半句讚美,如果我能好好娛樂您會是莫大榮幸。」
班尼迪托瞥見幾隻嚎哭者從角落竄出。
「小心!」他揮刀擋下攻擊。
「我看我們也是餘興節目一部分吧?」布萊克伍德不快地把嚎哭者劈成兩半。
「您的調查正在傷害主人名譽。」老人比出詭異手勢,嚎哭者又從四面八方湧出。
「竟然不打自招了?」布萊克伍德爆出大笑,再次用火焰把嚎哭者燒得焦黑,這讓老人得一邊閃躲火花一邊招來更多嚎哭者,最後被一頭橘髮的吸血鬼掐住頸子往牆上砸。
「議會不會……得到您的報告……大人。」老人吐出鮮血呻吟道。
「這可是叛國罪,老骨董。」布萊克伍德轉身準備走下階梯,但老人卻快速抽出手銃扣下了扳機。
「不!」班尼迪托衝向跪倒在地的吸血鬼。
「老骨董?」老人蹣跚起身。「看看這什麼世道?!議會派來耍大刀的探子說我是骨董?現在是1792年!我的腦袋可沒停在過去不動!」
「銀彈……」布萊克伍德摀住胸口低語。班尼迪托只能眼睜睜看著鮮血從對方指縫流出。
嚎哭者圍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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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場面搞難看不像你的風格啊,安卓亞斯。」托加公爵,頭戴高聳撲粉假髮雙唇紅潤的矮個子吸血鬼,對動彈不得的布萊克伍德揶揄道,順便瞟了被五花大綁的班尼迪托一眼然後發出令人厭惡的訕笑。「唉呦我的祖奶奶!寵物未免太肥!」
「你最好能解釋在巴黎製造混亂的原因……」布萊克伍德奮力撐起上半身,隨即又倒回織錦地毯。
「銀彈很有用對吧?」托加公爵愉快地在他身旁踱步。
「只有你會蠢到讓下人擁有那種東西!」他狠瞪站在大廳角落的老人。
「喔不不不,安卓亞斯,你忘記是誰在議會裡堅持讓槍砲合法的?不就是你嗎?」托加公爵伸出食指搖擺。「現在感想如何?」
「我沒說所有血族都能拿槍好嗎?!」
「規定是用來打破的,瞧上頭的人類正愉快地打破規定啊。」托加公爵揪起他的頭髮說道。
「你這叛徒……」
「禮貌。安卓亞斯。你不會希望我請我們親愛的預言家賞你第二發子彈吧。」托加公爵把他摔回地上。
「議會還需要布萊克伍德大人,主人。」老人恭敬地說。
「是啊是啊議會。」托加公爵故作優雅地坐回椅子,掏出手帕擦拭手指上的血跡。「議會永遠需要象徵物來維護他們所謂愛好和平的招牌,例如假惺惺的寬宏大量,你說是不是啊,安卓亞斯?」他把手帕甩到布萊克伍德臉上。
班尼迪托不懂自己為何會感到憤怒。他們全都是敵人,是十惡不赦的怪物,他為何還會對吸血鬼醫生受到的屈辱感到憤怒?
「你最好閉嘴!」布萊克伍德咬牙切齒地說。
「想必你愛找人類廝混的個性已經讓胖神父知道不少我們的秘密吧。」托加公爵指了指班尼迪托。
「我可沒有……」
「包括你那可鄙的巫術是怎麼來的都有嗎?」托加公爵輕蔑地笑著。「你似乎沒啥資格說叛徒這字啊,安卓亞斯?『火刑者』?布萊克伍德。」
班尼迪托想起他在地道裡說的話。
血族能施法需要付出代價。
「我對議會永遠忠誠。」布萊克伍德高傲地抬頭。「但你呢?」
「我沒幹過什麼不忠不孝的事吧?」托加公爵攤手說。
「你打算怎麼處置我?」
「我還沒實驗過銀彈長期留在血族體內的效果,尤其你這種純血。」尖牙從托加公爵的獰笑探出。「嚎哭者和凡夫俗子一中彈就化成灰了,你還能在這跟我鬥嘴我真該找畫家畫下來。別擔心,在你死透前,我會捎封信通知議會他們不幸的騎士團長,令眾生聞風喪膽的火刑者,是如何可悲地被神父用銀彈消滅,而你還得幫我潤稿!」
「完美的劇本。」老人奉承道。
「或許我還能把那顆殺死你的子彈和胖神父的腦袋寄回議會當證物。」
「所以你要把我扔在這等死就是了?」
「差不多。」托加公爵聳了聳肩。
「你真討厭我。」
「彼此彼此。」
「在我被銀彈搞死前,我倒想問你個問題。」布萊克伍德瞇起眼睛。
「我的榮幸。」
「你的印鑑戒指跑哪去了?」
「保險箱裡啊不然呢?」托加公爵轉為狐疑地盯著他。「問這幹嘛?」
他露出狡黠的笑容。
「你真學不會教訓,公爵。」
「……這是什麼意思?」
「別讓重要的東西離開視線,我可不想再幫你找戒指。」他蹣跚起身。「你這陣子有個叫朱利安從人類轉化來的下人對吧?」
「那又怎樣?」托加公爵緊張地跳出椅子。
「你上次看到他是什麼時候?」
「我哪知道啊!」
「勸你檢查保險箱。」布萊克伍德在公爵驚慌地衝出大廳後立即展開反擊,抓住幾隻倒楣的嚎哭者咬斷頸子,黏稠惡臭的暗紅色血液噴濺四處。
「可悲至極。」老人評論道。
「我沒事也不想吃髒東西。」布萊克伍德抹去嘴角的血跡。「已經快一百年沒流這麼多血了。」
「你沒事吧!」班尼迪托緊張地看著他。
「還活蹦亂跳你覺得呢?」他扯開神父身上的繩子回應道。
「但那枚銀彈……」
「等下挖出來就好了。」他輕描淡寫地說。「我是看在托加公爵愛看戲的份上才演給他看的。」
「呃……你似乎還在忍痛。」班尼迪托忍不住吐槽。
「別拆我臺。」
「你們到底在搞什麼鬼?!」托加公爵跑回大廳咒罵。
「這才是我想問的吧?」布萊克伍德坐進他的椅子答腔。
「戒指不見了!難道你把我的戒指給……」托加公爵在槍響後慘叫著跪下。
班尼迪托吃驚地瞪著笑吟吟的老人。
「你老愛提起我的渾名,公爵,不知你是否想實地見識見識?」吸血鬼醫生舉起右手問道。「還是要請我親愛的線人賞你第二發子彈?」
「不不不你不能這樣──」托加公爵歇斯底里地抱腿哀嚎。
「你對朱利安四處製造騷亂了解多少?」
「他想幹嘛就幹嘛!我幹嘛對下人管那麼多!」
「這不是負責任的表現啊,公爵,即使繼承爵位沒幾年也不該如此大意吧?」布萊克伍德發出不屑的嘖嘖聲。
「你以為我想繼承嗎!」托加公爵縮成一團抗議。「死老頭突然喊退休我還能怎樣!呃不……那個死老頭……」他瞪大眼。
「怎樣?」
「朱利安是我父親送的下人。」
「所以呢?」
「朱利安現在失蹤了。」
「抱歉被我宰了。」布萊克伍德把戒指扔給他。「戒指就在朱利安身上。」
「你是怎麼……」
「太多下三濫想趁革命亂來,議會要騎士團展開調查,而朱利安就是在巴黎鬧最兇的傢伙。我在一間妓院揪住他想知道他的創造者是誰,他拒絕供出所以就被宰了,不過……也要感謝班尼迪托神父恰巧也在追查這幾起妓院殺人案才發現戒指的存在。」布萊克伍德耐住性子向他解釋。
「但朱利安幹嘛偷戒指?」他不解地搖頭。
「別忘記印鑑戒指的功能,主人。」老人忽然開口。
托加公爵摀臉思考片刻,隨即惱怒地嘆氣。
「難道是想盜用我的名義嗎……我父親?」他沒注意到血跡早已印上臉頰。「老天,我得快點回領地,他可能想對軍隊下手。」
「你父親顯然想以你的名義提供人類軍援,無論是共和國或保王派,擴大戰線破壞血族與人類的平衡恐怕才是他的目的。」布萊克伍德起身走向他。
「而我……會變成替死鬼……」他茫然瞪著天花板。
「把渡鴉叫來。」吸血鬼醫生的臉色比剛才凝重許多。「我會幫你潤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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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嬌生慣養的貴公子罷了,沒用至極。」布萊克伍德把銀彈夾出胸口時說道。托加公爵的哀號正從隔壁房傳來,全法國大概都能聽見他的開除名單。
「但你們議會最擔心的……」班尼迪托本想幫他按住傷口,但一見到傷口快速癒合就立刻放棄了念頭。
這吸血鬼會是相當棘手的敵人。
他恨自己必須這麼想。
「我們早做好最壞打算,沒想到主戰派的確如此計畫著,除了老托加狀況外的笨蛋兒子。」布萊克伍德一邊扣扣子一邊碎念。「只願渡鴉順利把信送達。」
「你們的信差是渡鴉?」他隨口問。
「貴族才能用渡鴉通信,其他人隨便,小孩子上課傳紙條用的是蝙蝠。」
「有關你的……呃……巫術,到底是……」
「我們還沒熟到能聊那件事,神父。」布萊克伍德瞪他一眼。「或許我該接受托加的批評,我真的太愛跟人類廝混了。」
「……我很抱歉。」他低下頭。
「先離開地底,我們都有各自要呈報的對象……」布萊克伍德推開房門時踉蹌倒退。「幹。」
大廳塞滿了嚎哭者。
班尼迪托立刻拔出短劍。
「兩位別擔心。」老人不知從哪冒了出來。「有訪客想見議會騎士團長。」
嚎哭者整齊地退出一條走道,一位有著褐色長髮的青年快步走向布萊克伍德,老人在褐髮青年接近時恭敬地下跪彷彿童話中的臣民見到王子。
「莫里斯!」布萊克伍德發出驚呼。
「原諒我沒通知您就直接造訪,老師。」莫里斯脫帽下帽子向他行禮,在托加公爵一跛一跛跳出房間時投以同情的注視。
「噢該死……」托加公爵絕望地掃視四周。「我被捕了?」
「議會需要您的說明,公爵,所以請跟我走吧。」
「我一定會被處死。」托加公爵瞟了布萊克伍德一眼。
「出發前請戴好戒指。」
「好啦我知道!」
「對了,老師,您最好快返回那間小醫院。」莫里斯率領嚎哭者離開公爵寓所時向布萊克伍德提醒。「費雪女士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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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拉?費雪停下祈禱。
她不懂這有什麼用。
「所以這就是禰的旨意?」她呢喃道。
她突然興起詛咒上帝的念頭。
無論懲罰是什麼,我已選擇背棄。
在禰之下我看不見愛。
淚水從膿瘡滿佈的雙頰流下。
世界突然靜了下來,她好久沒感受這股寧靜,所有疼痛逐漸遠去。
她甚至快聽不見房門倒下與愛人呼喊的聲音。
「不,厄拉……求求妳……」布萊克伍德抱緊她。
她睜開眼睛。
「……我愛你。」
「我不想失去妳。」
「我詛咒了上帝,安卓亞斯。」
「誰都不能帶走妳。」布萊克伍德看了班尼迪托一眼,班尼迪托嘆了口氣。
「你還是決定這麼做?」
「對。」他低下頭。「求你賜予我們祝福。」
「你不需要求我。」班尼迪托握住兩人的手。
祝詞結束後,布萊克伍德迅速從厄拉的頸子咬下,她的手指抽搐地朝天抓耙,在血液離開軀體時頹軟下墜。
班尼迪托壓下恐懼注視這一切。
布萊克伍德放開厄拉喘息著,指尖化為利爪劃破胸口,鮮血沿肌膚墜下滴入厄拉口中。他低喃起班尼迪托無法理解的語言,轉瞬間,厄拉便被強烈光芒包覆向上飄升。
光芒消散時,微弱但均勻的呼吸回到厄拉身上,膿瘡已消失無蹤,布萊克伍德親吻她的額頭後如釋重負地跌坐地上笑著。
「她活下來了……她活下來了……」
他摀住臉,肩膀無法抑制地顫抖,淚水不斷滾落。
班尼迪托握緊拳頭直到指甲刺痛掌心,想阻止一些記憶片段從意識深處浮出但徒勞無功。
人和怪物又有什麼差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