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不曉得有沒有人漏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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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隨白鍵起舞
1.
「她到底是誰?」
「那個不重要吧。」
耳邊好像還迴盪著凌霜的質問、以及得到答覆後一次次無話而沉悶的撞擊聲。薛晉嵐嗅著空氣裡殘留的汗水味、男人的體味,踢掉了被子,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躺著,將電視換臺。
回到旅館後,凌霜便沒讓他有機會下床。完事後他也樂得窩在被窩中,什麼都不幹──午後的新聞還來不及插入最新的內容,不過就快傍晚了,如果不出其它大事,晚飯後所有媒體都會出現這起鄉村的殺人案。
凌霜踏出浴室,正好見到他在床上點起菸。他將濕漉漉的長髮稍微擰乾,走到床邊,薛晉嵐慢了好幾秒才看向他。
「你不洗?」
「哦,你要抱我去嗎?」
「你身上有血腥味。」
薛晉嵐慢慢地吐出一口菸,故意呼在殺手臉上。後者嫌惡地躲開,看著床上邋遢的男人,臉色更加難看了。他盡量忽略薛晉嵐的態度,免得忘記他們不久前其實才經歷過雲雨、以及一同出生入死──是的。他接近仲介別有目的,所以他一直在忍。
薛晉嵐等到他在身旁坐下,自顧自地抖了抖菸灰,也不管是否會燒著旅館的地毯。那模樣始終如一,引起凌霜心底的反感,但他也說不上來,這反感之中有什麼別的東西在勾引他。
「很奇怪吧。那些真正的、可以影響許多人的犯罪,大多不會出現在媒體上。」
「你想說什麼?」
「嗯──這麼講吧。一個安定的社會很可能是虛構出來的。掌握資訊的人只向大眾傳遞無關緊要的、虛假的訊息,人們便會錯以為自己生活在和平安全的地方。可能是利益相關、也可能是真的有必要,但你不覺得別人認知的世界,常常和我們看見的有所出入嗎?」
凌霜默然,薛晉嵐抬頭盯住他幾秒,忽然笑了。他搖了搖頭,如同覺得和單純的殺手嘮叨這些很蠢。他把菸蒂拋了出去,東西無聲地撞上窗戶、隨後落地。
「你做的案子,也不是每個都會報上新聞。為什麼?最單純的原因就是會引起民眾恐慌。但完全不報也不行,因為如果人察覺自己長期被假象蒙蔽,所產生的恐慌會比原本的都更巨大。」
薛晉嵐的聲音到最後不自然地頓住了,他想到雪朵,淡然地陳述他欺騙他們的樣子,突然渾身顫慄。他知道,凌霜絕不會像女殺手那麼冷靜,這人總有天將發現,而當他找到了真相,他會撕碎他。
仲介打了個顫,才注意到凌霜把手放到了他黏膩的髮上。視線相對,兩人都是一陣沉默。薛晉嵐在心裡默默地想著:他絕不會想嘗試,若凌霜某天知曉了一切,是不是還能因為他家族的原因克制住自己。
「……凌霜,在一個假的世界裡,你認知的是非黑白,也都會失真的。」
「我知道恐懼是什麼。」
薛晉嵐愣了一下,半晌沒能說話。他理解了,理解後又不禁啼笑皆非。凌霜並沒有在聽他的話,而是隨著他們剛才的話題,思緒流到了某個深遠的地方。
他得打斷他。
「我去洗澡,然後我們出門去,找點什麼吃的吧。」
2.
說要吃飯,薛晉嵐才走下樓又發懶。在交誼廳中坐下,便不肯走了,凌霜說不動他,自己騎了車出去買晚餐。仲介樂得能一個人待在旅館裡,正好,旅館老闆夫婦似乎也不在,他一個人享受著傍晚時分的優閒寧靜。
說老實話,這裡的環境的確挺好的。那架鋼琴不斷吸引他的目光,不過他克制住了自己坐到那位子上的衝動──他很久不彈琴了。應該超過十年了吧?每當腦海裡浮現出旋律,他就會想到大哥……說來大哥也沒對他那麼壞,即便喜怒無常,他至少讓他學了鋼琴。
耳邊似乎出現幻聽,不協調的琴音在他身下,以毫無節奏感的方式響起。他在這當中記得了他們是至親──血肉交融的至親。
也是從大哥開始的吧?發覺自己對女人不感興趣,甚至到厭惡。薛晉嵐在回憶時閉上了眼睛,手指輕敲著身邊的餐桌桌面。也是這時候,上衣口袋中的手機忽然響起。
他以為是凌霜,看都沒看就接起了。
「喂?」
「為什麼弄得那麼糟?」
聽清楚薛巧衣的聲音後,仲介有一瞬間想直接掛掉電話。他腦海裡有根弦,突兀地迸出一段異音的起頭……本該是段優美的旋律的,偏偏闖入他腦海中的畫面,就是那個過度豪華的大廳。他的鋼琴邊是拉小提琴的男人、目光陶醉地注視著他背後。
他不用回頭,好像都能看見,妹妹在如冰面般反射的地板上,踩著芭蕾鞋翩然起舞的樣子。
「什麼那麼糟?」
薛晉嵐用力地捏了捏眉間,讓自己回神。那端的薛巧衣聽上去怒氣沖沖,也難怪,他把一個很簡單的任務搞砸了。
「你就不應該出現在那裡!你有你的殺手,你應該──」
「好了、好了,冷靜點。反正結果都是一樣的,不是嗎?」
當然不一樣。薛晉嵐清楚得很。他要是不小心暴露,背後被翻出來的可能就是整個家族。但誰曉得,也許他根本不在乎呢?搞不好根本就不是他旗下殺手的問題,而是他心裡就想自己動手。
「要是你的殺手都那麼沒用,我們就應該把人清除掉。」
「別鬧了。」
薛巧衣安靜了幾秒鐘,忽然發出了一陣詭異的笑聲。那笑聲即便是融在黃昏五點半的夕陽下,依然聽上去讓人毛骨悚然。薛晉嵐的背不自覺地離開了椅子,他坐直身體,又好像不能平復自己似地、站起身。
「我看到了那個殺手的長相了。」
「薛巧衣!」
椅子翻倒,薛晉嵐才稍微冷靜下來。仔細想想,雪朵幫他清除掉了行動的痕跡,但凌霜來救他,所走的路線可就不保證能不被查出了。薛巧衣肯定是讓人去清理監視系統,順便就見到了凌霜。
「別跟我開玩笑,事情已經辦好了,我在放假。」
「是因為那個男人有點像大哥嗎?」
跟那個沒關係。薛晉嵐回答,扶起椅子、慢慢地坐下。妹妹的聲音如同在耳邊低喃,隔著手機,都讓他想吐。
「那就清理掉他。」
薛晉嵐頓了好一下,兀自笑了聲。他放慢語速,就像他是在和小斌說話,如此對方才能聽懂他:
「讓妳的棋子過得舒服點,我要是不開心,妳也不會有好處。」
「你在威脅我?」
「不,我只是在跟妳講道理。妳不是去捐款過……那個什麼兒童權益的基金會?妳在電視上講的,要跟孩子好好講道理。」
他的話帶著諷刺的意謂,相信薛巧衣一定聽得出來。他就只怕她少理解了那麼一點點,沒聽出他有多不耐煩。不過,在妹妹回話之前,他注意到玄關口的人影,在匆促間確認那是凌霜後,他把電話從耳邊拿開:
「我得先掛了,讓我好好放完假吧,我親愛的好妹妹。」
他迅速切斷了通話,之後才想起,這可能在他們下一次碰面時為他帶來巨大的麻煩。但那也是下次的事了,薛晉嵐站起的同時轉過身,旅館門正好打開,他看清楚凌霜的臉色,就知道他眼下立刻便有棘手的問題了。
男人的手沒有拎著吃的,只是空空地握緊成拳。
3.
「所以那個女人做錯了什麼?她有兩個那麼小的孫子,他們又做錯了什麼?」
薛晉嵐被凌霜粗暴地推進房間內,踉蹌了兩步、好不容易站穩。看見殺手反手鎖上了門,他也忍不住反過來質疑對方:
「你回去現場幹什麼?怕警方找不著你?」
「先回答我。」
凌霜揪住他衣領,推著他重重地撞到牆角。薛晉嵐吃痛,眉頭一下子擰了起來。他想掙脫凌霜,但身體已經被卡入牆壁間的死角。一咬牙,他猛然朝殺手臉上揮拳。
雖然他們距離很近,可那人依然即時捉住了他的手。反手一拳,幾乎揍斷了仲介的鼻樑。額上的傷口裂了,血珠滾落下來,凌霜注意到他受傷時似乎愣了一下,然而薛晉嵐被他一連串的舉動激怒,已經無暇留意他細微的反應:
「那個女人是魏門當家曾經的情婦!你非要我講得這麼清楚?」
凌霜僵住了,薛晉嵐捂著傷口,撞開了他。仲介很少有這麼情緒化的時候。只有他自己清楚,那是因為薛巧衣、還有樓下的鋼琴,使他想到太多莫名其妙的回憶。凌霜不懂,那很好,他也希望他別懂。
「……那她做過什麼?」
過了許久,薛晉嵐用面紙壓住了傷,凌霜才緩緩地發問。薛晉嵐看了他一眼,忽然失笑:
「什麼也沒有。」
他看見凌霜重新握緊了拳頭,用力到關節在作響。
恐怕那種理由,只對他們的雇主有其意義,殺手不接受這個答案。薛晉嵐感覺到血流止住了些,扔掉面紙,突然朝另一人一步步走近。
「凌霜,你可以覺得荒謬,但你來告訴我,你要用什麼來判斷那個人有沒有罪?如果她曾用魏門當家的錢,買了一副首飾,那她不算害死了某些人嗎?好──我知道你可能連魏門的事跡都不清楚。那麼你真的要用你那有限的所知,來評斷誰生誰死比較公平?」
「你們要殺她,跟她清不清白也沒有關係。」
薛晉嵐注視著他幾秒,突然笑了。他看不見自己此刻的樣子,半張臉掛著血痕,笑起來便有些恐怖。
「對。我們的雇主認定她該不該死的標準,跟你永遠不會一致。但你怎麼知道,你的認知,就不是在隨某些有心人士起舞而已?」
「薛晉嵐,我只希望你告訴我實話。」
實話通常不好聽。仲介沒說出來,他任由凌霜低下聲音後,走近了他。長繭的粗糙手掌碰到了他的臉,指頭稍嫌用力地抹掉了血漬。薛晉嵐平視著前方,眼前正好是他某次送給殺手的十字項鍊。
在陰影中,銀製的鍊子仍隱隱反光,他伸手想撈起鍊墜,身體卻突然被殺手抱住。
「……那時候,原油漂浮在海面上,誰都沒看見孩子的屍身就在那裡。所有人都在找,都以為他只是走失在哪裡。那是我弟弟,有人殺了他。」
薛晉嵐僵了一下,也許是離開了高壓的城市、或剛結束了任務──他發現他們都無可避免地想起了往事,對他來講,記憶裡的水面就是薛巧衣跳舞的那塊地方,她腳下所踩的倒影就是她命運迥異的雙生。
而凌霜記憶裡的水面永遠都是那片黑色的淺海,其中某處,浮著孩子的屍體。
「沒有人告訴我們為什麼那片原油會出現在那裡、也沒有人告訴我誰殺了他。我只知道有人說了謊、有人隱瞞了真話,那就是恐怖。」
「好了。凌霜,別想了。」
薛晉嵐自知不會安慰人,只能這麼說。殺手記憶裡的案子當初根本沒有引起多大的關注,他也是在凌霜提過後才知道的。可世上有多少懸而未解的案子,早過去太多年。一個漁村的普通孩子被殺,隨著時間流逝,在乎被害者的人有了能力,要找兇手卻也沒了線索。
凌霜要報仇,他知道。找不到殺人者,就把恨意的支點放在製造那片黑色海面的兇手身上──如果不是那片原油,搞不好他弟弟不會獨自接近海灘、兇手不會起意殺人、或人死了,至少也能早點找到屍身揪出兇手。
隨便凌霜怎麼想。反正薛晉嵐看得很明白:被困在那片海面上的,是凌霜自己而已。
「好啦、好啦。」
他反手環住沉默的殺手,帶著他後退、往身後的床上倒。凌霜壓住他,慢了一會兒才撐起身體,薛晉嵐換上了那副笑笑的表情,輕輕梳著殺手垂落在身邊的髮絲。
「想那麼多就不好玩了。我們是來度假的,記得吧?」
他想讓氣氛放鬆點,可惜凌霜還是繃著表情。但下一秒他確實按住了身下的人,拉開了他的上衣。
薛晉嵐無聲地嘆了口氣,側頭看向窗戶外,夕陽的最後一絲餘光正好隱沒在天邊,他的手機似乎震動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