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儒賓在《儒門內的莊子》[1} 一書中提出「形氣主體」的概念,說明莊子主體的存有論依據,並藉由「形」的概念擴展形氣主體的政治社會面向,以回應現代化的問題。本文認為楊書中「形」的概念仍有繼續擴展的理論空間,並由南希 (Jean-Luc Nancy) 的共通體存有論擴展形氣主體的共在存有論面向。
一、形氣主體
楊儒賓《儒門內的莊子》一書透過形氣主體、語言、技藝、遊觀等方面,建構莊子思想作為一種人文之根源底學說。這是一種積極哲學的莊子、創化論的莊子(頁 406)、「天均」型的莊子(頁 454)、人文精神的莊子(頁 415)。他認為,在莊子學史上可以區分三種不同形態的莊子詮釋:解構支離型(反人文)、同一冥契型(超人文)、天均創化型(人文創造精神),而本書的主要貢獻在於第三種。楊儒賓也將自己的工作歷史定位為「第三期的莊子人文說」[2](頁 445),此乃繼承方以智、王夫之的遺志而來(頁 454)。
楊儒賓基於對「人文」的強調,認為莊子可以提供另一種不同於儒家的人文之源。其關懷是《易傳》「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的「人文化成」的角度。在這種角度下,儒家的仁、道家的遊都可以化成天下。這類似於牟宗三所說的「人文教」(人文宗教)。
在進行中國哲學當代轉化的方法上,有許多當代儒學家都強調主體性的概念,例如:牟宗三與勞思光都強調道德主體性的存有論上之優先地位。然而,對於政治社會哲學中的交互主體性,牟宗三並沒有強調政治社會哲學上「交互主體」之理論上的必要性,但是其「理性的架構表現」所說的對列之局之概念,已經蘊含了主客對立以及諸多主體的可能性。勞思光在理論上可以說以「交互主體性」(社會整合)進一步補充了牟宗三的說法。而在主體性的內容方面,楊儒賓則以心氣交感之形氣主體補充牟與勞的心靈主體。楊儒賓也強調交互主體性的重要,並且試圖以「形氣主體」中的「形」概念開展政治社會面向。但是,「形」與交互主體性之間的理論關聯不是很明朗。三位學者都強調「(個體)主體內部」的優先性,而交互主體性是次要的。然而,三者對於主體內部的定義也有些微差異:牟與楊認為與道交感的主體建立道統,而勞則不認為需要強調道統。
楊儒賓的「形氣主體」是繼承牟宗三、勞思光等前輩對於主體性的強調,但是也對其主體性的內涵有所批判。大略地說,楊儒賓強調氣化主體可以對於心性主體(例如:牟宗三的無限心)起一種補充的作用,因為氣化主體總是心氣同流而包含心性主體的內容。
首先,探討楊儒賓的「主體」的概念:「主體的概念是為個體之人而立的,離開了個體,很難想像主體?!梗?184)將主體落實到個體,很明顯是針對現代性之強調個體。主體概念也指向一種唯心論(本心論)的超越性:「中文學術術語與『主體』一詞的內涵較接近者,當是『本體』、『心體』、『性體』等一系列心性論的語言。」(頁 174)這樣的主體與心性密切相關,此外,也無疑具有一種超越性格,因為本體被視為在深層構造上與主體是同一或合一的(頁 175)。但是,楊儒賓認為「本心論、心學的莊子」所強調的超越的主體,還不是莊子的核心義理。此外,還有一種氣化論的莊子詮釋傳統,認為有一種與氣化世界相關聯的主體。氣既是主體的構成因素,也是世界的基質。透過氣的媒介,主體與世界得以聯繫起來。這主要是郭象的說法,但是瑞士漢學家畢來德 (Jean Fran?ois Billeter) 批判之,認為這種氣化論可能讓人有服從帝國秩序的傾向。因此,楊認為心學與氣化論的莊子都有所不足,必須更強調一種具有氣論,但又具有超越性與批判性之「形氣主體」的莊子哲學。這種形氣主體是具體落實在物世界的主體(頁 177)。莊子哲學因而是強調具體性的具體哲學(頁 178)。相對於「心學」的莊子詮釋,這也可以說是一種「物學」的莊子詮釋模式(頁 195)。
主體首先是一種超越性的氣化主體,也就是在氣與世界的融通之中,具有超越性的主體。其次,楊儒賓更認為氣化主體是「形氣主體」。他之所以點出「形」,其用意在於強調心氣落實於個體上的作用,並且這種具有個體特殊性的形氣主體,對於理解莊子的政治哲學、社會哲學、美學具有重要意義(頁 178)。這種形氣主體一方面是個體的,另一方面也是與氣化世界互滲之非個體的:「此主體〔案:形氣主體〕的存在性格就是超個體的,因為『形-氣』的構造意味著人的主體總是在氣化流動中不斷躍出,『出竅』是主體的基本屬性,主體即流動,因此,即是不斷地脫主體?!梗?189)「形氣主體與世界互紐」(頁 190)。
形氣主體也是一種「非意識主體」、「無名的主體」:「在非意識主體的領域內,此主體與物的關係並非是認識論的主客關係,也不是唯心論精神修煉傳統下的攝映關係,也不是一種內在型冥契論的一體難分之無之境界,它有種無名的主體與物的本質的互滲互紐?!梗?188)主體具有墨暈效果,可以擴散到軀體之外,與物相滲(頁 188):「『形-氣-神』主體是種擴散的主體,神帶著氣擴充到空間的每個角落,就像空氣中聲波的迴盪,就像水中波紋的擴散一樣。」(頁 209)
就現代性的思維而言,楊儒賓認為,莊子主體性的強調也可以對治黑格爾所認為之「中國人無主體性」的論斷[3]:「黑格爾在《哲學史講義》中一再喃喃自語的『中國人沒有主體性』的論述可以休矣!」(頁 184)
筆者的疑惑在於,楊儒賓以「形氣主體」回應黑格爾的現代性與主體性問題,是否充足?依照哈伯瑪斯 (Jürgen Habermas) 引用黑格爾的說法,現代性的主體性原則必須具體表現在宗教、科學、道德、藝術等各方面:「在現代,宗教生活、國家和社會,以及科學、道德和藝術等都體現了主體性原則?!?#91;4]例如在哲學中主體性表現為笛卡兒的「我思故我在」以及康德的自我意識。楊儒賓的「形氣主體」如何可以回應黑格爾所說之表現在具體世界中的主體?我想這之間還有很大的差距。如同勞思光所言,黑格爾「中國人無主體性」的論斷在客觀層面是有效的,雖然在超越的層面無效。勞思光與牟宗三一樣,認為中國哲學中具有主體性成分,他認為儒家建立規範的德性自我與道家超離萬有的逍遙自我,都顯現主體自由。但是這種心靈主體的自由,並未客觀化為政治秩序中的主體自由。在這一層面,黑格爾的批評正中要害[5]。就此而言,「形氣主體」必須進一步開展,才有可能真正回應現代性的問題。
二、交互主體性:勞思光的說法
勞思光區分現代化的產生為「創生」與「模仿、模擬」(imitation) 兩種。中國之現代化的要求不是來自於內部,而是由於外部壓力而被迫學習?!父唧w地說,創生活動下的文化變革是由觀念到成果的『順變』,模擬活動下的文化變革則是由成果到觀念的『逆變』」[6](這種說法似乎忽略了溝口雄三等所說的中國的原生現代化進程)。
勞思光認為,反傳統主義(五四運動)與傳統主義(新儒家唐君毅、牟宗三等)之現代化方案,都混淆了創生與模擬兩種文化變革的方式:反傳統主義認為,必須先徹底放棄中國文化,現代化才可能成功;傳統主義認為,只要在某方面改變中國文化,即可以開出或產生現代化[7]。勞思光認為中國對於西方的現代化,只能是模擬學習,而不是如歐洲般,在歷史進程中自然創生出來。
勞思光對於傳統主義的批評,主要集中在牟宗三的良知坎陷說。他認為良知坎陷說是指改變價值意識,仍具有黑格爾的理論特點,也就是人的價值意識使人自覺地決定做某事,價值可以外化為制度[8]。勞思光就此提出「結構分析」與「歷程分析」之不同:結構分析(例如:由超越的良知坎陷出經驗的知性)是靜態的,歷程分析是動態地對於文化變革的分解。結構分析透過每個人的價值意識改變,達到文化變革的效果,但是缺點在於「光講理念這一層,而沒有社會運作這一層,缺少歷程分析的眼光,便無從知道由何處先下手。文化史上從沒有一個民族所有的人把自己的價值意識改變,改變後再生出另外一個制度;而且我們也無法了解這種改變怎麼做」。歷程分析則主張先學習他者文化,而後觀念上即可慢慢改變。勞思光認為,這兩種分析(理念與社會運作)都是必要,不能如新儒家只偏重理念與結構分析:「就價值意識的層面與社會運作的層面而言,二者不可偏廢。只講文化理念,變成一個可以自滿自足的哲學理論,不見得可以處理實際問題。當然,文化問題背後牽涉價值意識,而純粹用社會學家的方式,每每也是不夠深入的,它常會顯得無根。你對人的內層不了解,就很難深入,所以理念與社會運作這兩層都不可缺?!箘谒脊庥袝r也將唐、牟的思想稱為「發展說」,意即由中國文化發展出現代性,發展說也包含了類似「中體西用」論的本末說(體是本、用是末)的想法。他認為牟宗三的良知坎陷說只對聖人有效,而不能社會化[9]。他批評牟道:「我們很難從儒學的核心意識裏面,去『推出』或『開出』一個現代化出來,因為儒學與現代文化是異質的,所以這樣不行?!?#91;10]勞思光對於新儒家的批評,是否也適用於楊儒賓的莊子思考?也就是說,太強調體用論的楊儒賓思想,是否在理論上忽略社會運作的層面?楊儒賓所說的相偶論是否可以負擔此一理論要求?道家的相偶論或社會哲學何在?
勞思光的哲學使命,是將成德之學的理性意志彰顯出來。所謂的理性,是指對於理的自覺能力,這有中國哲學的特殊性在其中。而道德意志則是理性與意志的合一,儒家的成德之學,即是意志的理性化。對於勞思光來說,能夠將理性意志在現代社會實現出來的哲學理論,乃是哈伯瑪斯的哲學。哈伯瑪斯的哲學強調交互主體性(主體間性),這是對於康德、黑格爾等的主體主義的進一步超越。相對於哈伯瑪斯的交互主體性理論,以及其所能探討的「社會性的實有」之領域,成德之學顯然只能照顧到個人的主體自由,而忽略社會中交互主體的自由。勞思光稱此為成德之學的「約化」立場,將社會實有的領域全面壓縮[11]。他認為儒學與現代性不相容,但是在另一超越的層面上,卻可以治療現代性所產生的疾?。灰簿褪菍度说牡赖轮黧w的強調,使生命不至於虛無[12]。勞對於哈伯瑪斯的交互主體性理論有所保留:「理性如只有工具性的作用,不能決定行為方向,則意志永以欲求之滿足為方向,則一切規範及理想皆成為虛幻,人類文化生活即陷入一個大虛無,而哲學將成為欺人的語言遊戲。要避免這種虛無陷阱,必須肯定理性意志作為引導文化生活的基本觀念。哈伯瑪斯晚期的溝通行為理論,可算是當代唯一符合我這個希望的哲學理論。但我覺得他這種以 inter-subjectivity〔交互主體性〕代替 subjectivity〔主體性〕的作法,並非唯一的可能路向;他仍然遺漏了許多重大問題?!?#91;13]哈伯瑪斯所遺漏的,即是對於主體內部的深層內容、內在世界之理解,也就是對德性主體之理解[14]。
楊儒賓透過「形」之強調連結現代性之構造性,若對照於牟宗三與勞思光的思考,顯然有兩方面需要補足:(一)未點出「坎陷」之義?!感巍箤丁笟狻箒碚f,是否需要一種非連續性的坎陷(氣的自我否定),才可以開出政治社會面向?(二)對於交互主體性的開展,如何由「形」出發,獲得一種理論上的解說?
這就牽涉到楊儒賓所謂的「圓遊的困難」:在人間世中如何圓遊?圓遊具有整體性、宇宙性、浩瀚感(頁 222),但是在人間世中圓遊終究是困難:「『人間』一詞所以多負面之意,乃因『真人』少,嗜欲深者天機淺,無奈人倫世界中的長者、尊者偏多嗜欲深者。莊子的圓遊論極佳,只是在人間世裏,如何圓遊?這恐怕是莊子圓遊論最困擾人的關節?!梗?223)在人間世圓遊是否需要否定性(坎陷)、架構性(規範)的向度,而必須進入到交互主體性?目前的圓遊論形態是否還是太過於單一主體中心,缺少交互主體性的向度?
三、共通體:南希論交互主體性的根據
形氣主體接上現代性的關鍵在於「形」的概念,尤其此「形」不能只是單數的、個體的形,而必須進一步擴充為複數的、政治社會層面的形?!附换ブ黧w的複數形」將是形氣主體理論通向政治社會哲學面向的關鍵。此處先不探討哈伯瑪斯的交互主體理論,而著手於一種在存有論層次建立交互性的共通體理論。
南希思考共通體的可能性,其出發點是反省海德格 (Martin Heidegger) 的此在存有論 (Ontologie des Daseins) 之不足。南希想重寫海德格的《存在與時間》(Seinund Zeit),他認為海德格在本書中對於共在(共存有 [being-with, Mit-sein])的分析不夠,甚至忽略共在與存有的始源關係。他希望由共在(共存有)的角度重新理解存有[15]。此在本質上是「共此在」(Mitdasein),這種「共」不是簡單地、外在地將事物或人放在一起,而是一種本質的、源初的「共」。
在討論南希的說法之前,我們先討論一下海德格對於共在的說法,以作為進一步闡述南希觀點的參考。海德格的「共在」:與他人一起。這種共在不是指幾個人排列在前,偶然地、外在地在一起,而是透過「共」(with, mit),使諸人開顯出來。
海德格以操心 (Fürsorge) 說明人與人的共在,其有兩種樣式:第一種是否定性的拒絕他人,在這種意義下,孤獨也是一種共在(排拒他人首先是肯定有他人,繼而排拒)。如果沒有共在,也將沒有所謂的孤獨。第二種是肯定性的,其下有兩種樣式:首先,是在日常中的幫助他人,如社會救助;其次,是促使他人由常人狀態自覺其本真性 (Eigentlichkeit),使之成為具有決斷力的本真的人[16]。
「共在」不僅是指向周遭人,在海德格中期也指向民族與歷史,亦即共在指向一種對於群體的思考。海德格對於共在的具體表達有「常人」(Man) 與「民族」(Volk) 兩種。常人屬於非本真狀態的日常性,是碾平、無差異的狀態。常人必須透過對於命運 (Schiksal)、歷史的體認而達到本真性,也即進一步進入民族的天命(Geschick) 之中。也就是說,此在自身的「歷史顯現」(Geschehen) 成為民族的「共歷史顯現」(Mitgeschehen)[17],此中「共」是關鍵。海德格也深思此「共歷史顯現」之「共」,在其中期將之帶往關於共同體、「民族」的思考之中,這也就關聯於納粹的問題[18]。海德格認為,德意志民族繼承了希臘哲學的天命[19]。這也許是強調民族概念的一種危機。
南希認為要徹底化海德格對於「共在」之「共」的思考,也就是說,「共」的存有論意義至今還未被深入思索。南希甚至認為應該由「共在」的角度出發,而不是由此在的屬我性 (Jemeinigkeit) 出發(屬我性不免有主體性的殘留),來重寫《存在與時間》[20]。
對於共在的思考也就是對於共通體的思考。「共通體」些微不同於共同體,共同體包含情人、家庭、朋友、宗教團體、國家、市民社會、民族等具體社會中的人群聚集;而共通體則是這些具體的共同體之存有論基礎。此外,共通體不僅包含人與人的關係,也包含人與動物、人與大自然的關係[21]。
共通體不是對象,也不是主觀的性質,而是構成了我們存在的條件,我們的「在世界存有」(being-in-the-world, Sein-in-der-Welt)。共通體是各種共同體之存有論的基礎,是一種「存有論的社會性」(ontological sociality)[22]。南希認為,此處我們需要有一個哥白尼式的革命,不再由主體去思考存有,而是由「社會存有」去思索人的存有的基本形態。
共通體不是自我、主體,而總是包含他異性在其中:「只有當我能夠言說『我們』時,我才是我?!?#91;23]「共」包含了距離與接近、分離與保持、區分與不可區分的「不確定性」[24]?!腹病箍偸前瞬町愋?。「共」代表了連結與「之間」(between,Zwischen),此一之間充滿了自我與他者間的張力與吸力、親近與疏遠。
共通體也不是個體的集合,而是個體構成的條件,個體只有通過共通體才能發生[25]。共通體不是個體的聚集,好像後於個體的聚集一樣。個體只有在共通體中才有可能。共通體與溝通是個體得以組成的條件,而不是相反。「存有論的一起」(ontological together, ensemble) 先於任何形式的「關係」(邏輯的、機械的、智力的、神祕的)。共通體不是主體的聚集,也不是一般所說的交互主體性。交互主體性是先有了單一主體,再與其他主體溝通[26]。在這點上,南希試圖超越社會哲學上的交互主體理論,並且為其奠基。南希將溝通置放於比社會上具體個人之對話溝通更基礎之層次,這類似於霍耐特 (Axel Honneth) 將承認奠定於存有論的一體共感(Anteilnahme) 之層次上[27],藉以超越哈伯瑪斯的溝通理論。
溝通最基礎的特性是「共顯」(compearance)[28],人與人、人與物在共顯中出現,主體與主體間關係也在共顯中出現[29]。共顯不是「所與」(given),不是存有者一一出現而聚在一起,好像幾人一起出現在電影院前看電影一般;而是人存在的基本處境,人一直都「在共通」(being-in-common) 中。共顯是「你和我」(我們之間)的「和」或「之間」。你、我都不是孤立的主體,而是「你分享我」,彼此都需要外展(向外擴展)[30]。溝通的「通」即是分享,分享類似於中國哲學的感通:「我不在對話中聽到他人想(對我)說的,但我在對話中聽到他人?!?#91;31]聽到他人是更基礎的,其次才是聽到他人想說的內容。
南希也由單數與複數、一與多的關係去探討共通體。單數與複數的區別,在漢娜鄂蘭 (Hannah Arendt) 與畢來德處,被用來區分存有論與政治社會哲學:存有論強調此在、主體的單數性,政治哲學強調人的複數性。南希認為真正的存有一定是「獨一─複多─存有」(Singul?r-plural-Sein)。獨一性 (Singularit?t) 不是個體性 (Individualit?t),而是「共」的點狀性 (Punktualit?t),與「始源」(Ursprung)、「開放」(存有作為開放性)相關。始源指向存有,存有具有始源性,這在海德格處已經可見。獨一性對比於個體性,獨一不是如原子般的個體般彼此獨立而不相干,獨一是綻出,與他者關聯[32]。個體至多只能說是獨一性的會合點、交叉點[33]。南希質疑是否有孤立而不與他者共在的存有?他認為沒有,存有就是共在的存有。「共」並不是某種存有的屬性,而是存有的核心,存有就是「共在存有」,這種「共」就是複多性。存有作為「獨一複多」的並存,是自我與他者的優先連結。自我與他者是一種連續體式的共同組構 (co-constitution)[34]。真正的(大寫)自我 (Self) 是自我與他者的共同組構,是一種「獨一的複多的存有」,而不是與他者區分的自我?!釜氁坏难}多的存有」是一看似矛盾的詞語,存有同時是獨一與複多,但這卻是南希所認為的存有的實情。
南希對於海德格「共在」的重新詮釋,把海德格哲學導向了哲學與政治的結合,某程度上超克了鄂蘭與畢來德對於海德格存有論之「單數性」的質疑(單一此在面對存有),而使存有論具有了政治與倫理的「複數性」的面向。
南希批判德國三十年代國家社會主義共同體,批判共同體的融合 (fusion)、集權性 (totality)、內在性、犧牲性(畢來德對於氣論內在主義的批判,也是基於對集權主義的戒心)。另一方面,南希一九八六年所寫的〈不勞動的共通體〉是回應共產主義的終結 (end of communism)[35]。不勞動的共通體是批判集權主義強調集體生產的「內在性邏輯」(logic of immanence),內在性邏輯是指缺乏個體的差異性與超越性,而強調同一性。南希則透過共通體的「存有論」彰顯超越性,並以「無」超越了內在性。在集體中思考「無」,是一種開放與超越蒼白同一性的潛能(類似牟宗三詮釋下道家的「讓開」,讓「同一的個體」成為「差異的自己」,藉以反對集權)。南希思考超越任何同一性計畫 (project of identity) 之共在。共通體反對一種內在性,因而也就是一種超越,但是此超越不指向神聖,而僅僅是反對、拒絕(resistance) 內在性。共通體在個體與集體的腹地中進行著抵抗!
四、莊子的「形氣共通體」:以友愛共通體為例
莊子提到朋友、夫妻、君臣、人與動物等等之共同體,這些具體的共同體均必須透過彰顯「道」,才能成為本真的共通體。
莊子的妻子去世的時候[36],其好友惠子來祭弔,莊子一開始還處在俗情的哀傷心境中,然而進一步思索本真共同體的涵義,發現妻子的生命也是氣化流行的一部分,因而由一種方內的俗情共同體超越至方外的真情共通體。真正的真情、友愛,是外死生的道情。此外,在〈人間世〉中,莊子探討了政治的共同體(君臣)。莊子也探討了人與動物的共同體:「人與魚」(魚之樂)。
莊子是透過氣的感通探討「共通體」,這不是一種實體,而是流動的關聯性。是一種「之間」,是人與人、人與物的之間。共通體還不是政治上的共同體(例如:家庭、工會、社會等等),而是共同體的存有基礎。南希的溝通接近中國哲學「氣的感通」的層次,而遠離哈伯瑪斯的(社會哲學的)溝通?!笟獾拇嬗小故欠窒砼c感通[37],我時刻處於與外界的感通之中,與外界互相分享。分享不是靜態地、單方面地由我感通外界,而是積極地、動態地我與外界的互相轉化。此外,感通不是在我與外界的二分架構下言說,而是感通先於我與外界的存在。我與外界不是外在的關係(我與外界為二),而是接近於梅洛龐帝 (Maurice Merleau-Ponty) 所說的主客「交織」的關係。
本節無法全面地探討莊子的共同體思想,僅能集中在朋友的共同體方面。在探討朋友的共同體方面,德希達 (Jacques Derrida) 寫了一部《友愛政治學》(Politics of Friendship) 的名著,用「友愛」來說明朋友之間的情誼與政治的關聯。如何說明莊子的「友愛」概念?
在〈天下〉篇中,莊子乃「上與造物者游,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莊子的「友愛共通體」不僅包含超越的造物者(道),也包含人類朋友?!肚f子》書中最重要的朋友概念是「德友」,形成「德的共通體」。德友不僅被儒家(如孔子)所強調,也被莊子所強調。兩家對於德的看法不同,但是都肯定德友存在的必要性。對於莊子來說,德友的特點是「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這段話在〈大宗師〉中出現兩次,是典型的重覆之言[38]。莊子德友的特性是「外死生」,共同的喜好是「笑」。「笑」相對於儒家與道德者的「嚴肅」,同樣被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 所突顯。由德友所組成的共通體,是一種「笑的共通體」、「笑的共在」。相對於儒家式的「方內共同體」(孔子與子貢的師生共同體),莊子提出「方外的共通體」。方內的共同體強調「禮」的規範,方外的共通體則是外死生的「歌」與「笑」。
死亡為何作為共同體的最終檢測標準(要達到外死生)?對於海德格來說,死亡是完整人類此在的必要條件[39],沒有思索死亡的人生,不算是完整的人生。對於死亡的思索,在於每一個當下,而不是臨死前。然而,海德格所思索的死亡,太局限於此在自身,而未重視共同體中他者的死亡。對於莊子來說,共同體中他者的死亡,成為走向本真共通體的契機。好友惠施的死亡,成為莊子對於共通體的追憶[40]。
由莊子的友愛共通體思想,可以補充形氣主體之存有論層面的交互性或相偶面向。由南希的共通體存有論所啟發的莊子「友愛共通體」,若依照楊儒賓對於儒學「先天型氣論」(體用論)與「後天型氣論」(相偶論)之區分,將會變成「先天型相偶論」(共在的存有論)。如上一節所言,這是圓遊的共在存有論向度。形氣主體與形氣共通體的關係乃是:形氣共通體不會是形氣主體的一種附加的屬性,而是形氣主體的本質構成。我們是否也要如南希所思考的,重新進行一種哥白尼式的革命,不再由個體主體出發,而是由本質的共在出發,進行存有論與源初倫理學的建構。在這方面,楊儒賓援引和辻哲郎的「間柄」概念,用以說明儒學方面「人際之間」的源初性 [41]。莊子的友愛共通體則提供了另一種「人間」(人際之間)的可能性。
回到南希。南希之〈不勞動的共通體〉(“The Inoperative Community”)[42]一文,主要是對反於集權式共同體的勞動、勞作 (work, Werk),二○一六年此文的中文翻譯為「無用的共通體」[43],更直接指向與莊子思想之關聯。有的時候,「不勞動」也與「無為」相關聯,而有「無為的共通體」之說法[44]。莊子的友愛共通體「相與於無相與、相為於無相為」,此共通體是以「無」作為基礎。底下即轉向無用的共通體。
五、莊子之「無用的共通體」:以海德格的思考出發
本節試圖思考楊儒賓的形氣主體如何開展出一種無用的形氣共通體,主要繞道於海德格對於莊子「無用」概念之闡發,而有對於「無用的共通體」的沉思。
海德格於三十年代與納粹關係密切,學界一般稱為「海德格事件」(Heideggers Fall)。也是此一時期開始,海德格由《存有與時間》中的個人此在的決斷,推展到民族的決斷。也就是說,海德格開始思考自身存有論的現實應用與共同體的問題。他在政治哲學上以「政治而上學」(Meta-Politik,超政治學)作為目標,並以此等待「存有的政治時代」的來臨。
經歷納粹事件的失敗,海德格將納粹、意志性、有用等概念連結在一起,成為他在一九三九年二戰開始後對於納粹反省的核心。一九四五年海德格寫成了三篇重要的對話式文章(全集 77《田野小道對談》),透過無意志的 Meister Eckhart 泰然任之、老子無為、莊子無用等思想,批判納粹與現代技術之意志性。在第三篇對話〈在俄羅斯戰俘營中一個較年輕者與一個較年長者之間的晚間對話〉中,他將莊子的「無用」與共同體「民族」連結在一起,倡導一種「無用的民族」之理想。海德格在第三對話中強力批評尼采的力量意志,認為尼采還處在虛無主義之中,是一種長久以來的世界「荒漠化」(Verwürstung) 的結果?;哪膬热菔沁M步、效率,而世界大戰只是荒漠化的結果[45]。進一步,海德格將進步效率轉為一種「有用物」(Nützliche),開始進行對於有用物的批判[46]。
人的貪婪與期待建基於有用[47],有用與必需 (N?tige) 也是荒漠化的唯一法則[48]。相對於這種有用,海德格要我們等待,這種等待不是期待某一對象物,而是一種狀態,進入一種境界或地域 (Gegend)。這種等待也就是無用。海德格期許德意志民族成為無用的民族,也就是能夠等待、處身於無用中的民族。在第三對話的結尾,海德格引用了莊子與惠子討論無用與有用的黃泉故事。面對世界大戰、近代主體性、意志理論所帶來的全球荒漠化,海德格以「無用的民族」(一種「無用的共通體」)作為未來世界的希望。
海德格關於無用的共通體的思考,可以為莊學帶來新的向度。莊子的無用,同樣具有一種海德格式「政治而上學」的內涵,此與他和惠子的關係密切相關。賴錫三已強調莊子對於惠施的批判向度,集中於莊子的超主客與惠施的主客對立、莊子的無知之知與惠施的知、莊子的無用與惠施的有用、莊子的藝術與惠施的技術等等之對比。尤其,以惠施為海德格所批判的現代技術之代表最為重要[49]。筆者在此處強調一種莊子的時代批判與政治向度,亦即認為,莊子以惠施學說來代表當時社會以「有用」為最高價值之形態[50]。此與二戰結束後海德格對於莊子「無用之用」的引述有密切相關,海德格即是以「有用」作為時代總體動員的型態。莊子在〈天下〉篇最後才批評惠施,是否是一種暗示?亦即惠施乃當時社會總體動員的形態?惠施不僅是名家(詭辯家),也是著名的政治家,他當過魏國的宰相。無論是政治或名家的詭辯,都是以有用作為導向。莊子有機會當官,但是他拒絕了,寧願當在泥沼中游泳的烏龜;但是莊子並不是放棄政治,而是以無用的共通體(以友愛共通體為核心),進行一種「政治而上學」式的批判。
「莊惠共通體」是一種特殊的共通體,兩人並非同樣是體悟外死生的德友(例如:莊子與其弟子),而是體悟與詭辯的結合(惠施主要是透過詭辯而外死生)。在賴錫三的詮釋中,莊、惠的區別更是無用與有用的區別[51]。也因此,「莊惠共通體」可以說是處於有用與無用的「之間」:「之間共通體」。在漢陰丈人的故事中,子貢與孔子之方內的共同體追求「力少功多」、事功、有用,而方外的共通體追求「純白」、無用[52],或者進一步言,乃追求「遊於世俗之間」、「有用與無用之間」之真渾沌術[53]。莊子不僅強調無用,更強調無用與有用的弔詭。莊子的「方外共通體」作為「無用的共通體」,是處於「有用與無用」、「材與不材之間」的「之間共通體」。
由此出發,莊子思想中可以開展出「無用的共通體」之向度。這種共通體除了強調無用,也強調無用與有用的弔詭關聯。面對現代科技,面對 AI 在圍棋中戰勝人類,傳統的「自然」、「文人」故鄉已經難以維持。(是否有一天 AI 也可以在琴、書、畫領域比人類更有創造性?)我們不能只是一味地排除科技帶來的荒漠化,而是必須進一步思索,如何與技術共處的智慧。如何再次於科技中回到等待之鄉、無何有之鄉,成為莊子哲學的重要課題。
[34]Richard V. Welch and Ruth Panelli, “Questioning Community as a Collective Antidote to Fear: Jean-Luc Nancy’s ‘Singularity’ and ‘Being Singular Plural’,” Area 39.3 (2007): 350.
[35]Ian James, “Naming the Nothing: Nancy and Blanchot on Community,” Culture, Theory and Critique,51.2 (2010): 173.
[36]「莊子妻死,惠子弔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葑釉唬骸号c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於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至樂〉)
[37]楊儒賓稱為「互滲互紐」(頁 188)?!阜窒怼故悄舷T诿枥L共通體時的重要概念,意指我與他者的互滲互通。
[38]「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四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梗ā创髱煛担缸由?、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語曰:『孰能相與於無相與,相為於無相為,孰能登天遊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終窮?』三人相視而笑,莫逆於心,遂相與為友。莫然有間,而子桑戶死,未葬??鬃勇勚棺迂曂淌卵?。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子貢趨而進曰:「敢問臨尸而歌,禮乎?」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子貢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無有,而外其形骸,臨尸而歌,顏色不變,無以命之。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內者也。外內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弔之,丘則陋矣!』(〈大宗師〉)
[39]Martin Heidegger, Sein und Zeit, GA2, S. 314.
[40]「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郢人堊慢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斲之。匠石運斤成風,聽而斲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聞之,召匠石曰:「嘗試為寡人為之?!菇呈唬骸赋紕t嘗能斲之。雖然,臣之質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徐無鬼〉)
[41]楊儒賓:〈和辻哲郎論間柄〉,《異議的意義:近世東亞的反理學思潮》(臺北:臺灣大學出版中心,2012 年),頁 401-426。
[42]此文的中文翻譯尚有「不勞作的共同體」(無作的共同體)、「無功效的共同體」、「無用的共通體」等說法。「無功效」在此指向反對朱利安的道家功效論。
[43]讓-呂克?南希著,夏可君等譯:《無用的共通體》(鄭州:河南大學出版社,2016 年)。
[44]夏可君:《一個等待與無用的民族─海德格爾、猶太性與中國性》(待出版)。
[45]Martin Heidegger, Feldweggespr?che, GA77 (Frankfurt/M.: Vittorio Klostermann, 1995), S. 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