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由稍嫌破舊的木板間隙吹入屋內,她因睏倦而不知不覺沉潛夢鄉,擔心她會受寒,艾瑞克卸下披風包裹在她身上,蹙著眉端望著她思忖片刻,想著讓她仰躺在地面也甚是冰寒,他笨拙地將她攙起,讓她倚在自己身上睡著。
冬夜的寒並非一件單薄的披風足以抵禦,連日來的疲憊卻未能讓打了寒顫的她隨即睜眼,腦袋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的,依稀聽見了身旁一道細軟溫柔的嗓音哼著她所熟悉的搖籃曲,該是如何溫暖而令人眷戀。
感覺到她的身子因寒冷而發顫,稍作猶豫,他伸手將她擁在懷裡,雖說吸血鬼的體溫比人類要低些,但總是好過直接受寒風吹襲的。
「唔……」
明白她就要清醒,艾瑞克頓時有些不知所措,這樣擅自擁著淑女的舉止未免太過失禮,但是突然鬆手卻又顯得自己心虛,在她睜開惺忪的雙眼、腦子慢慢恢復運轉,理解到自己正倚在男性胸膛之中,方才吸血過程中的畫面即刻於腦海復甦,一顆心也因此漏跳一拍,燒紅了臉趕緊坐正了身子、直垂首羞於與他四目相交。
「對、對不起,我……睡著了。」
「我、我才該向您道歉,雖說是擔心您受寒,但這樣的動作對淑女而言還是太過失禮,請您原諒。」
「不,請別、這麼說……」
兩人陷入了一陣稍嫌尷尬的沉默之中,爾後,艾瑞克想起了尚未給予報酬之事,他便取出了裝著翡翠與紅寶石的布囊遞至她的掌心、微微一笑:「這是這回給您的報酬,我也不清楚足夠與否,要是不夠,您大可直說不要緊的!」
拉開繩,兩顆一看便是價值不斐的寶石落在手中,這讓少女瞠圓了眼、她深吸了口氣,正打算取其中一顆交還時,卻又收回了手、垂首凝視著若有所思且一語不發。
「是太少了嗎?那、那我下個月一齊補足!」
「不是的……你給得太多了,只是我、我卻……」
對於自己的貪得無厭感到自我厭惡,正值開銷相對較高的冬季,再加上……
「是嗎?那請您就這麼直接收下吧,我只擔心給得不足,既然這已超出了您的合理報酬,那麼,請讓我給出我所認定的合理報酬量吧。」
哪怕是一丁點也好,只要能給予他們一些幫助──這些不吝惜予以自己溫暖與笑容的人們一些微末的助力。
她抿著唇,在艾瑞克的溫柔之下緩緩握緊了拳,將這兩顆對她而言如同汪洋浮木般的寶石攥在手裡……明知這麼做是在踐踏這個男人的善意,而這樣的習慣或許終有一日會迷失自我,但是……
心口揪得死緊,她吞了口水、眼神黯淡:「……謝謝你。」
並未看透她晦暗神色下的真正意涵,艾瑞克純粹以為這個女孩是認為自己受之有愧,便未將此事放在心上,回想起這次在吸血前,她那顯而易見的緊張,與上回那無所畏懼的態度大相逕庭──
基於好奇與渴望著對人類再多幾分了解,雖說可能失禮,但艾瑞克仍舊開口:「唔……我想知道,為什麼上回您完全不緊張,而這回卻……」
「那時候嗎?啊哈哈……因為當時可以說是完全陷入絕境的狀態了,嗯……我沒說過吧?剛才你見到的那個正在病中的弟弟,那孩子患了一種相當棘手的罕見疾病,所以自小體弱多病,需要每日服藥調養身子,如果不慎犯了病,更需要用上緊急的藥方才能渡過危機,當時添購了些過冬用品,所以比平日花銷更多,不料他正好在那時候犯了病……家中所有積蓄也不足以為他開藥方,他也因此險些做了傻事……」
言及此,她縮起身子、眼底彷如盡是絕望般抱腿說道:「那時候我下定決心,為了拯救我的弟弟,也為了不讓其他弟妹們因此挨餓受凍,只要能有一筆錢助我解此困境,就算是出賣肉體、出賣靈魂……甚至是殺人越貨的事,我都願意幹。」
所以,對她而言吸血鬼有何可懼?即便是死神要以她一命作為交易,只要能夠救得了弟妹們,她也會感激涕澪、欣然同意的。
且這個吸血鬼遠比那些貪婪且冷漠的人類要善良溫柔得多了,她明白在這個困頓的世道裡,為了掙口飯吃、誰都不容易,但是緊咬著她有個病弱的弟弟,便將救人性命的藥漫天喊價、予取予求,倘若不是自己真的無計可施,恐怕她早已無法忍受、看著那樣令人痛恨的嘴臉痛下殺手吧。
她不是沒想過,若是她沒能保護好弟妹們,待到他們全離她遠去了,她定會捎上一把利刃奪去那些曾對她落井下石之人最重要的存在,最後自己再隨他們而去吧。
艾瑞克的出現對她而言不僅是帶她擺脫絕境的恩人,更是救贖了她險些踏上歧途的存在,他的每一個笑容、口吐而出的隻字片語都是那樣的溫暖,甚至讓早已忘了如何哭泣的她內心澎湃激盪著。
暖得險些以為自己的心生了不該存在的情愫──所以她再三告誡自己,這不過是吊橋效應下的假象。
艾瑞克能感受得到她這席話中的絕望,也由那如墮深淵的眼神明白她並非虛言。
──該怎麼做才能拉著她走出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
──該怎麼做才能讓她一輩子都展露出那無比溫暖的笑顏?
──身為吸血鬼第二氏族的一員……難道連一個平凡的女孩也拯救不了?
他還不清楚自己能做些什麼,但是……
「……吸血鬼的壽命要比人類長久得多,往後也請多指教了。」
覆於她手背上那略顯冰冷的掌心,怕是她此生接觸過最溫暖的存在了。
「謝謝你……謝謝你……」
在真摯的感謝話語過後,她又淡淡吸了口氣:「但是……希望你記得、切莫輕信人類。」
那微漲紅的小臉上,滑落了兩行清淚。
「修道士大人,只、只要您能保護小女不遭吸血鬼毒手,這些寶石……不,除此之外、我會另備一筆重金答謝!」
兩名接到委託被教會派遣至某貴族宅邸了解詳情的修道士,這些年來獻身教會、投入對吸血鬼組織之中,已見過無數如眼前這般憂心如焚的父親,也見過難以計數的悲劇一次次上演。
組織中多是不忍見這般慘劇一再上演、抑或是親人遭此險難而死別之人,不惜犯險也選擇投身其中,為的即是奉獻一己之力、追求人類不遭受吸血鬼侵犯而得以安居樂業。
秉持著這般準則行動的二人,無奈地相視一眼,中年男子瞇起溫柔的笑眼開口說道:「大人,請您莫要如此,我等於此本意僅有消滅恣意侵犯的吸血鬼,並非為了您的酬金而來,不過……是呢,教會行動也需要資金,若您願意,往後定期向教會捐助適當的資金或物資即可,您的這份心意能夠拯救更多需要幫助的人。」
「老師、這個……」
青年男子微瞠了眼,指著貴族擱於桌面的其中一只寶石胸針,中年男人微啟唇瓣:「……失禮了。」
爾後,便伸手小心翼翼地執取胸針仔細端詳,他深吸了口氣、抬起頭直視向貴族男人道:「有件事想請大人您予以協助──請告訴我們,關於這枚胸針的源頭來自何處。」
數月過去,艾瑞克察覺自己一顆心似乎有所變化,總會因即將來訪的滿月之日因過分期待而備受煎熬,待到見了面又無法抑止地無比雀躍。
能和那群孩子處在一塊兒讓他感到莫名溫暖,更重要的是……
只要見到那個女孩,心裡總有股不令人討厭的緊張感。
只要聽著她的聲音,胸口總是滿溢著說不上來的暖意。
彷彿這一切──都成了他所渴望希冀之事。
他仍沒有勇氣去定義這份改變是為何名,因為現在自己正在做的事無非違背了血之戒律,要是貿然去正視了,或許──
為了不讓自己繼續細想,在翻找著這個月要給予的報酬時,他抬起頭望著天花板低喃:「……不過,那孩子的病越發嚴重了,該如何是好呢?」
由吸血後產生的睏倦小憩中醒來,睜眼後,發現自己又一次睡在他的胸懷……唯有這件事,無論經歷多少回都無法泰然處之,甚至心跳加速的頻率與指數似乎有增無減。
在慌張地想趕緊保持距離時,安穩的鼾聲傳入耳裡,她才因此冷靜下來、微微抬起小臉,看著這張如天使般毫無防備的睡顏。
這似乎是第一次,他在等待她清醒的過程中睡著了──她也不由得反省,自己或許每回都讓他癡等了不少時間,他就是這樣溫柔的人啊……
不自覺地伸手撫觸著這張清俊秀逸的臉龐,白皙如瓷的肌膚、令人稱羨的長睫毛、略顯陰柔卻又不失男人剛逸的線條輪廓、方才烙於自己脖頸溫柔吸吮的薄唇,以及……
他的睫毛輕顫、悠悠轉醒,在睜眼時隨即與她四目相交,並且發現少女此時輕托著他的臉頰、拇指指尖也正輕撫於自己的唇上,他倒吸了口氣、微瞠了雙瞳。
以及他那一對──此時看上去有些困惑,卻仍柔情似水的茶色眼瞳。
對於此刻面臨的情景,他顯然是不知所措的,一方面深知自己莫名對此又一次心跳加速,另一方面卻又不願這樣的時光就此終結……他明白,只要他出聲,這一切便會結束。
於是,他摒住氣息、小心翼翼,擔心著除了呼息聲以外,若是心跳聲被她察覺了,是否這樣的氛圍也會就此劃下句點呢……?
──明知這是不該觸碰、不該去理解、猶如走在鋼索上般的……
不自覺地,他也伸出稍顯涼冷的左掌、輕貼撫於她此刻有些發燙的面頰,這般令人感到舒服的溫度與觸感,讓她輕闔上眼。
吸了口氣,帶著絲許迷濛雙瞳的臉龐緩緩向她欺近,近得鼻息輕拂過她的臉,在唇瓣才輕輕碰上時,她連忙低下頭、雙掌抵於他的胸膛:「我……弟弟還病著,我該回去了。」
……不行,不能如此。
「啊……嗯,說、說的也是,那個……他的病情沒有好轉嗎?」
兩人因此拉開至安全距離,由艾瑞克這句真摯的詢問,她才由方才異樣的氛圍之中冷靜下來回歸現實:「……絲毫不見起色,明明這段時間正常服藥了,為什麼反倒惡化了?就算醫生說過是無法根治的棘手疾病,但是按時服藥的話,應該能得到控制才是的,為什麼……」
束手無策──這是醫生的診斷結果。
針對弟弟日趨惡化的病情,她心焦如焚,甚至已不顧一切架了把刀質問那個無良醫師是否作了手腳,對方矢口否認時吐出的話語與神態,應該並非欺瞞或搪塞。
必須照料弟妹的她沒有足夠的自由與時間,沒有充足的財富與見聞,只能困在那座小鄉鎮之中,這裡沒有能夠拯救弟弟的資源與技術,她也無從得知該往何方能有救命之法。
現在的她彷如身處幽暗谷底、等待著向她拋去的那根救命繩,即便眼前降下的只是蜘蛛絲,或許她也會毫不猶豫地伸出手吧。
艾瑞克明白她的難處,雖然因為月圓之夜總要造訪人界之故而到過不少地方,但是具體究竟該怎麼做才能幫上她的忙,他毫無頭緒,如果向兄長希里爾求教定能得到答案,但這卻是現階段不能讓兄長知曉的事。
思忖片刻,他抿了抿唇,在百般為難猶豫後,仍舊開口:「……我有個方法,或許能救得了他。」
聞言,她即刻轉過身來、緊抓著艾瑞克的雙臂,瞠圓的眼及微顫的雙唇顯示出了此刻難以抑制的情緒。
「……讓他喝下我的血,成為我的從僕、成為吸血鬼。」
她緩緩鬆開的手顫抖著、一對水眸搖曳著無可言喻的複雜情感,想說些什麼,卻啞然無聲,艾瑞克閉上眼輕輕搖首:「只是這麼做了……他就不能再留在人界,必須隨我回到血界……像如今的我們這般,和你們……頂多一個月只能見一次面。」
「……讓、讓我想想,我……」
「嗯,這不是能夠輕易決定的事,你們考慮清楚再告訴我答案吧。」
輕輕頷首,她站起身:「我……該回去了,謝謝你。」
「嗯。」
走至門邊時,她停下了步伐卻未回首:「你……為什麼要這麼幫我們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對現在的他而言並非三言兩語能說得清的吧。
起初相當單純,只是為了建立血界與人界之間和平的橋樑而嘗試作的努力,而現在……
於是,看著她的背影,他瞇起眼溫柔地笑了:「我想給予我溫暖與信賴的人們,回報我得到的這份感動,如此而已。」
在聽了他的答案,她側過身,眼角似是氤氳著淚光而淺笑著:「……傻瓜,別輕信人類呀。」
留下這句話,她邁出步伐消失在他的眼前。
「……就算妳這麼說,也太遲了呀。」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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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新年快樂、這裡是晴!
真的很抱歉又拖了超級久,我原本以為至少春節期間會比較有空的,沒想到今年春節比往年都要忙碌,幾乎每天都外出6小時以上 囧
總算抓了點零星的時間湊出這篇 Orz 讓大家久等了真的非常過意不去…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