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為自由象限常駐活動【學生社團】活動作品
序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次邂逅的光景。
=
新生
九月初,鳳凰花的葉子片片掉落,落在斑駁的籃球場上,因為新生膽怯的步伐而再次揚起。
所謂的高一,正是志得意滿於胸懷、怯懦木訥於言表的年紀。剛作為全校最年長的學生從國中風光畢業、打完名為「高中聯考」的勝仗,意氣風發,但升上高中,卻得從輩分最低的新生開始重頭爬起。
滿肚子抱負和理想,但卻沒有足以實現的見識和氣度。
「來參加籃球社,一起揮灑熱血吧!」
誰想追著一顆球跑得滿頭大汗?
「熱音社熱烈招生中!一起搖滾吧!」
我媽是鋼琴老師,到學校還得碰音樂?門都沒有。
「沒有彈過吉他,別說你唸過高中!不要猶豫,加入民吉社!」
理由同上。滾。
「喲,黃偉翔,你還沒找好啊?」
李聿文跳到我旁邊,拍了拍我的肩膀。他是我的國中同學,雖然考上同一間高中,但沒有分在同一班。
「還沒啦,這些社團都……該怎麼說……」
「你很挑耶。」
「要你管。」
「雖然你應該知道,但我還是提醒你一下,社團博覽會只有兩節課,現在已經過了一又三分之二節了喔?」
「為什麼你的口氣聽起來像是已經選好了一樣?」
「因為我真的已經選好了。」他無辜地眨眨眼。
「……你選啥社團?」
「戲劇社。」
他露出燦爛的笑容,食指和中指比出一個大大的V。
可惡,太大意了。這傢伙從以前就是個戲精,最喜歡在私底下模仿老師,想不到這間學校居然有這麼適合他的社團——
「你不要露出那種『我乾脆跟他一起加入戲劇社吧』的表情啦。」
「我……我那有……?」
被發現了?我有表現得那麼明顯嗎?
「你的表情完全不會說謊。放棄吧,你不適合。我想你應該比較喜歡文靜一點的社團吧?那你來錯地方了,那種社團的攤位在教學樓啦,球場這裡是那些跟你完全不搭調的活潑社團為主。」
「敢請問,什麼叫做文靜一點的社團?」
「呣,禪學社?」
我在他心中的形象到底是什麼樣子啊?
不過他說的也沒錯,我跟運動社團或團康社團合不來,靜態活動的確比較符合我。
「好吧,我會納入參考。」
「可別明天就看到你剃了顆大光頭喔,黃大師。」
這小子是不是對禪學有什麼誤會?
距離社團博覽會結束只剩十分鐘的時候,我抵達教學樓。
沈靜的空氣與球場那裡簡直像是兩個世界,遠方嬉鬧的人聲遠遠傳過來,更突顯出這裡的幽靜,讓我想起運動會時一個人回到教室的那種感覺。
好像染上這裡的氣氛一樣,那些來到這裡的新生也自動壓低聲音,放輕腳步,像是生怕會驚擾到什麼。
廚藝、橋藝、魔術、科學、棋藝、禪學、電影、繪圖、紙雕、咖啡、動漫、插花、攝影——這裡明明是只有男生的和尚學校,居然有插花社?
一眼望過去,雖然仍然沒有特別對得上眼的社團,但總算是讓我有點親近的感覺。
正當我細細打量插花社攤位上那口鮮花盛開的花瓶時,隔壁的攤子抓住我的目光,讓我情不自禁地移動腳步。
那是一個相當冷清的攤位,只有一張從教室裡搬出來的課桌孤拎拎地擺在那裡,桌面上放著三本A4尺寸的書,以及一小疊入社申請書,除此之外,只剩下豎立在桌角、用廢紙粗製濫造的三角錐立牌,上頭用麥克筆歪七扭八地寫著「明青社」三個字。
我忍不住拿起其中一本書,書封是學校的正門,搭上風格簡約的排版,刊頭寫著「明陽青年141期」的字樣。
明陽青年……
這間學校的校名是「明陽高中」,換言之,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校刊」吧?
我的目光往下,看著那幾個像是副標的小字。
「歌頌——」
突然間,一肢手臂冷不防地攀上我的後頸,嚇得我迅速轉身。
站在我眼前的是兩個學長,較高的那個理著平頭,叫矮的那個戴著眼鏡。他們身穿的制服和我身上這件截然不同,滿佈歲月的摺痕。
「嗨,學弟。」
比較矮的那個學長笑嘻嘻的,朝我伸出手。
「怎麼樣?要不要和我們一起歌頌這得來不易、稍縱即逝的青春呀?」
沒錯,那正是我永遠不會忘記的,邂逅的光景。
=
鼓動
「具體上,這個『明青社』到底是什麼?」
我盯著那張入社報名表,遲遲不肯下筆簽字。
「簡單來說,就是負責編輯校刊的社團。」
戴著眼鏡的矮個子學長愉快地說,他說他叫做陳旻翰,二年七班。
「放心,我們一個學期只編一期,共兩百五十頁,所以平常很閒,絕對不會危及到你的學業!」
我狐疑地盯著他。
「而且我們會在校刊版權頁印上所有社員的名字,到時候這本校刊可以當作作品集,對於你申請大學很有幫助喔!」
……糟糕,有點心動。
高個字的平頭學長用手上的校刊敲了一下陳旻翰學長的腦袋,他的名字是謝家昇。
「你不要用那種像是老鼠會的說法騙人啦。」謝學長嘆口氣,朝我遞出那本我剛才拿過的那本校刊,「這是我們去年做的,你可以看完再決定。」
我半信半疑,伸手接過。
陽明青年141期,『歌頌青春詩篇』。
我悄聲唸出那段在文藝和中二之間取得巧妙平衡的副標題。
校刊的整體質感還不錯,大約分成五十頁彩頁和兩百頁黑白頁,封面、封底、封條、摺書口、書名頁、版權頁一應俱全,就規格來說完全不像是高中生製作的刊物,看起來煞有其事。
但認真閱讀內容後,就能夠輕易發現不少瑕疵。排版過於擁擠,讀起來也不直覺,內文文筆糟糕、錯字百出,彩頁上的專欄攝影還有曝光嚴重的問題。儘管以高中生刊物來說還算可以接受,但是與真正可以作為「讀物」的水準還有一段不小的差距。
然而,正因為這些外行的失誤和略顯得生澀的行文,才更加深刻地顯示出,這本刊物毫無疑問是由這個社團所編纂。
與掂在手心的手感截然不同,很沉、很重。
那是心血的重量,重得讓人望之生畏。
「阿昇,你下次再用書敲我,我就偷偷把你的名字從編輯群刪掉。」
「白癡,我是社長。」
「……可惡,我忘了。」
我將那本校刊翻了一遍後,默默還給對方。
「怎麼樣?要加入嗎?」陳旻翰學長探出身子,期待地問。
我搖搖頭。
「對不起。」
「為什麼?」他臉垮下來。
「這個社團這麼認真,我做不來啦。」我搖了搖手,露出客氣的微笑,「我只是想找一個能輕鬆度過社團活動時間的社團,請你們去找真正有心加入的人吧。」
謝家昇和陳旻翰兩位學長互望一眼。
「可是……」
「可是剛才你看著我們攤子的時候,你的眼神就是一副對這個社團很有興趣的樣子耶。」
我哪有啊!
……有嗎?
「你是少數主動在我們這裡停下來的人,也是今天唯一一個,拿起桌上樣書翻閱的人。」
謝家昇學長面帶微笑,靜靜地說。
「我不曉得是因為什麼理由吸引你,但我想你一定是看見什麼,才會在我們的攤位前停下腳步。」
聽見他的話,我的目光不禁重新飄向他手裡拿著的那本校刊。
沒錯,那是非常樸實無華的成就,不論由任何人來看,都沒辦法說那是一本出色的成品。
既不璀璨,亦不動人。
但正因如此,讓我的心臟為之鼓動。
「別這樣啦,來吧。」
陳旻翰學長笑嘻嘻地說,將入社申請書塞給我。
「我們本來就只打算找那些會在這裡主動停下的人,不管他們停下來的理由是什麼,我們相信那就是我們需要的人。」
我怔怔地看著他們,最後忍不住嘆了口氣,露出微笑。
好吧。
我走到他們的桌子邊,拿起桌上的筆。
「對了,學長,」我轉過身,「請問一下,為什麼這個社團要叫『明青社』?」
阿昇學長詫異地看著我,搔了搔下巴。
「『明陽高中青年社』的簡稱,至於為什麼叫青年社,我也不知道。」
「這樣啊。」
我再次提筆,在那張寫著『明青社入社申請書』的下方簽下我的名字。
「太棒啦!我們抓到第五個新人了!」
陳旻翰學長興高采烈地舉起手,用某個抓寶卡通主角的臺詞大聲歡呼。
「阿昇,我替你把申請書拿去社團組!」
「你只是為了去看新來的年輕女老師吧?」
「才……才不是咧,你把我想像成哪種人啦!」
我心生疑問,忍不住歪起頭。
「學長,新生才五人?這樣一個學期真的能編出一本校刊嗎?」
「呃,」阿昇學長眼珠一轉,「可以是可以啦,只是常常週末要來學校加班而已,尤其是校稿期間,可能得到宵夜時間才能回家。」
……什麼?
等等,等等等等,剛剛你們不是才說這個社團很閒嗎?
提案
旻翰學長看著我的文章,神色詫異。
「偉翔,你寫過專欄嗎?」
「呃,沒有……有什麼問題嗎?」
他搔搔下巴,盯著那臺社團專用的筆電,將滑鼠的滾輪滾回最上方,重新審視。
「說老實話,我只是請你幫忙寫個初稿而已,想不到你能寫得這麼完整耶。」
那是一份關於學校圖書館的專欄初稿。根據學長所說,圖書館在暑假期間進行大翻修,因此我們必須在校刊上刊登一篇三千字的專欄簡介,而這次專欄則由我所在的小組負責。
每期校刊大約會有四到六份的專欄,是由全體明青社員討論之後,根據主題分組進行蒐集資料和撰寫。換言之,社內的十幾人會分成五組,一組大約三到四人,分別負責不同主題。
拿這學期為例,除了我們這組負責的圖書館簡介,還有管樂社比賽隨行報導、橋藝社專欄、籃球校隊專訪、物理實驗室介紹。
這部份通常是以高二生為主導,新生在熟悉流程之前幾乎無法參與核心作業。但作為我們這組組長的陳旻翰學長卻反其道而行,拜託我們這些新生進行初稿的撰寫,再由高二生進行補充和修飾。
照他的說法是「讓新人接受歷練」,但我認為他只是想偷懶而已。
他滾動著滑鼠,另一隻手毫不避諱地挖鼻孔,發出品頭論足的「嘖嘖」聲。
再次將那篇文章讀完後,他抬起頭。
「你對圖書館很熟嗎?」
「馬馬虎虎吧,我蠻常去借書。」
雖然都是借閒書就是了。
「我懂了……」他若有所思,「偉翔,你願不願意擔任專欄主編?」
我眨眨眼,確認自己沒聽錯。
主編?
「專欄?」我茫然地看著他,嘗試抓住他的重點,「什麼的專欄?」
「當然是校刊啊,你在說啥呢。」
「等等等等,你說校刊專欄?主編?我?」
我皺著眉頭看著他,我每問一次,他就點一次頭。
「可是、可是我——」
「我想向阿昇建議,這次的五篇專欄交給你來統籌。以你的文筆,我想校刊的水準應該也能夠大幅精進。」
「等等,旻翰學長,我才高一——」
「又不衝突,事實上,我覺得社內的高二生也沒幾個人擁有你的文采。」他聳聳肩,「我們這麼說好了。你看我這樣子大概也看得出來,我實在不是什麼寫文章的料。」
等一下,你在這個社團的幹部頭銜不是總編輯嗎?
「這個位子只是負責摧稿而已。」旻翰學長語調輕快地說,「我擅長向其他人邀稿、擅長給專欄出點子、擅長給別人建議,也擅長攝影。至於寫嘛……我高中聯考的作文可是連一半分數都沒拿到喔。」
這有什麼好得意的啦。
「可是你不一樣。」他伸手戳了戳螢幕,「你讀得夠多、也願意深入研究,而且你有文采。」
他看著那篇圖書館的專欄,像是確認自己想法一樣點點頭,然後笑嘻嘻地望向我。
「這麼適合的人才,如果只讓你負責跑腿和挑錯字,那我們不是虧大了嗎?」
我怔怔地看著他,想說些什麼,卻不知道怎麼說。
一直到宣告社團活動時間結束的下課鐘聲響徹校園為止,我都沒給旻翰學長正面的答覆。
確實,我之所以會被他們說服加入這個社團,正是因為我喜歡讀書,至少比打球、玩音樂、或是插花來得喜歡。
所以我才會情不自禁地想為那本品質粗糙、捧在掌心卻十分沈重的校刊貢獻些什麼。
所以我才會在那張社團申請書上簽名。
但那與突然將整本校刊將近一半的篇幅交給我負責完全不同。
我才高一,這個社團人數雖然少,但也至少有將近十人的高二學長。照旻翰學長的意思,我必須作為整個專欄的統籌對那些前輩發號施令?我又何德何能?
那為什麼現在,我會感到熱血沸騰呢?
從社團大樓走回一年級教室的距離不短,必須穿越佈滿鳳凰花的中庭,踩過那片掃也掃不完的鳳凰花落葉。
在我抵達一年級教室之前,口袋裡的手機突然振動起來,螢幕上顯示的是我幾個禮拜前才登錄的聯絡人,我從沒撥過這個號碼。
我猶豫了三秒,深吸口氣之後,才按下通話鍵。
「喂?」幾分鐘前才聽過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偉翔?我是謝家昇。」
「你好,社長。」
我沒問他來意,因為我大該猜得出來。
「嗯……」他用像是談論天氣的口吻起頭,「剛才旻翰來找我,他說他想推薦你作為專欄主編。」
果然。
「我看過你的文章了,雖然只是初稿,但寫得真的很不賴。我從來沒想過你會用這種方式來寫這篇圖書館的專欄。」
我沒有搭腔,靜靜等著他。
「我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你認為呢?」
「你們這麼看重我,我非常高興。可是我一入社就擔這種責任,不太好吧?」
「我們也只不過是比你早出生一年而已,搞不好還差不到一歲咧。」社長打趣地說,「就像旻翰說的,以你的才華,不讓你當主編是明青的損失。你不覺得我們前幾期的作品在文章方面都寫得很爛嗎?」
的確是蠻爛的。
我呼出口氣,目光飄向不遠處的操場。社團時間剛結束,本來在操場活動的體育社團也正慢慢走回教室。
「我有點不明白,社長,這個主編大致上要負責什麼?」
「好問題。其實最近幾年一直沒有這個職位,但是以前的校刊的確有『專欄主編』這個頭銜。就我目前的想法,大概是由你來負責統籌這學期的五個專欄,包含修編、籌劃、以及後續撰稿的安排,當然,還有運用你的文采對文章進行潤飾。」
跟我猜想得差不多,換句話說,也就是從一個專欄小組成員,一下子變成整個專欄的負責人,我懂了。
見我沉默,阿昇學長也安靜下來。
「如果你顧慮其他人的想法,你大可不必擔心。」他平靜地說,「你有才華,也有本事,連旻翰都這麼說,其他人一定也能夠看得見。再說,我們都在,如果你有什麼不懂的,儘管問我們就好了,大家不都是這麼跌跌撞撞走過來的嗎?」
我忍不住露出苦笑。
連作為社長的阿昇學長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再婉拒反倒顯得很假掰。
「我知道了,請交給我。」
「太好了。」
「我有稍微看過前幾期的專欄,真是爛得可以,一定得好好整頓才行。」
他放聲大笑。
「很好,沒有這種自信我反而放不下心,那就拜託你了啦,年輕的主編大人。」
通話結束後,本來劇烈鼓動的心跳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滿溢四肢的熱流。
那種由自豪、感謝、不負所託揉合而成的熱流。
回到教室之後,我立刻從書包抽出一張計算紙,拔開筆蓋,俯下身,開始寫。
=
契機
「喲,黃大師。」
李聿文「啪」的一聲,從後頭用力拍了我的背。
喂,很痛耶。
上學路上,四周都是學生,好幾人回頭看我們。
「你沒剃光頭啊?」
「就算加入禪學社也不用剃光頭,不要隨便誤會人家。」
「所以你最後到底加入什麼社團?」
「明青。」
「唐宋元明清?」
我怎麼不知道你的歷史那麼好?
「『明青社』,明陽青年社的簡稱,社團活動是負責編輯校刊。」
「那就叫校刊社就好了嘛,幹嘛叫什麼明陽青年社?」
別問我啦。
「咦,校刊啊——」他雙手抱頭,走在我身邊,「嗯,還蠻符合你的形象的。」
我在你心中究竟是什麼樣子?
「啊,對了,我要問你,下禮拜六的聚會你去不去?」
「聚會?」
「你沒聽說?國中同學聚餐啊,阿明主辦的,畢竟我們國中都畢業半年多了嘛,是時候該聚一聚了。」
我的興趣來了。
「當然要去,有哪些人?育遠會不會——」話說到一半我才想起來,「等等,可惡,不行,那天我們社內要一校。」
「一校?」
「就是校稿。」
「你們要用假日來學校校稿?這麼熱血?」
「我也是進來以後才知道自己上了賊船。」我扮了個鬼臉,「你們戲劇社應該也挺忙的吧?」
「放學要留下來排戲。」他笑著說,「不過我的戲份不多,只演了一個小角色,很早就可以閃人,學長們的壓力比較大。要不我們這小聚會提早點吧,這週六如何?」
「我——」
我說到一半,遲疑了一下,將話吞回肚子裡,嘆了口氣。
「也不行,你們去約吧,不用管我了。」
李聿文看著我。
「你怎麼突然變得那麼忙?補習?等等,混帳,你該不會交女朋友了?我們不是說好不偷跑的嗎,你怎麼這樣——」
我從來沒印象跟你作過那種莫名其妙的約定。
「不是啦。」我厭煩的擺了擺手,「這禮拜管樂社要去南高比賽,我們要隨行採訪。」
「隨行採訪?」他嚇了一跳,「你們社團也太忙了吧。」
「其實這不是我負責的,只是……」我本來含糊帶過,最後還是只能認命地解釋,「我擔任這期的專欄主編,所以我想跟負責這份專欄的社員一起去,就當作取材。」
「專欄主編?也就是類似體育版主編的概念?哇,才高一就讓你負責這種事?」
「我也覺得那些學長腦袋怪怪的。」
「不過仔細一想,似乎也很符合你的風格——」
到底什麼是我的風格?
「說老實話,我從來沒有那麼專注投入在一件事情上,現在一直覺得時間完全不夠用,每一次重讀那些文章都會發現很多需要修改的瑕疵……」我嘆了口氣,「因為是學長們的委託,我實在不希望這件事情搞砸……」
這回李聿文是真的露出看到鬼的表情。
「原來你是那種受人託付才會拼盡全力的類型?」
那個聽起來就很麻煩的傢伙是怎樣?
「這就跟你的風格不太一樣了……」他喃喃說,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吧,既然你難得這麼有幹勁,我會替你跟其他老同學說一聲。」
「謝啦。」
我們兩人在一年級教室的樓梯口分別,他的教室在一樓,我的則在二樓。
「喂,黃偉翔!」
樓梯爬到一半時,他從下方喊住我。
「幹啥?」
「加油啊!」
嘖,這樣不是讓我更有幹勁了嗎?這個混蛋。
=
一校
「時間差不多了,我們開始吧。」
阿昇學長看了社團教室牆上的時鐘一眼,起身開始分配稿件。
星期六早上九點,雖然時節已經入冬,但北回歸線以南的空氣還是有些悶熱,天花板上的電風扇緩慢地旋轉,發出嘎吱聲響。
在場包含我在內,只有少少的五人。
雖然明青社員本來就不多,但即使扣除掉出差去和橋藝社幹部進行訪談的專欄小組、以及前往印刷場簽約的旻翰學長,也遠遠低於應該出席的人數。
畢竟是假日加班,本來就不強制所有人參加,更何況很多人都有安排補習,那種假日還能全員到齊的社團活動大概只能在漫畫中才能實現吧。
退一步來說,如果不是擔起主編這個重責大任,我大概也會選擇在家裡睡覺。
「今天只進行專欄的部份嗎?」除了我以外唯一一名高一生舉手問,我記得他叫呂登霖。
阿昇學長點點頭。
「新詩、散文、小說、攝影、繪圖這五項開放給學生的投稿徵稿期比較長,所以照慣例,一校會先將專欄、師長訪談這些目前已經確定的項目進行整理。挑錯字或潤稿自然不必提,等等如果各位認為稿子裡有需要增減的內容,也可以提出來討論。」
五篇專欄說多不多,說少卻也不少,雖然有初稿,但作為專欄主編的我還是想將訪談的錄音內容和社員們蒐集而來的資料重新看過一遍。
「這是好事,現在能夠結束的項目越多,我們之後就越來越輕鬆。」
我將我的想法告訴阿昇學長後,他贊同地點頭。
「現在期中考剛結束,等到二校三校的時候會越來越接近期末,到時候各種事情撞在一起,會變得非常忙。」
「總而言之,今天的部份就請偉翔學弟多多關照啦。」坐在教室另一頭的學長笑嘻嘻地說。
「孝緣,你別打馬虎眼。我們今天要把封面封底的事情弄完,你應該沒忘記你是美編吧?」
「咦,我還想去咖研社那裡喝咖啡呢。」
「別這樣啦,我也很想去。」
「聽說我們社和咖研是友社?」
呂登霖拿著他那份稿件的影本,在我身旁的位子坐下。
「好像是,學長他們常常去那裡喝咖啡。」
「居然不帶我們一起去交際一番,這學長真是失職。」
我輕笑出聲,將我的雜物整理一下,騰出空間給他。
「你不用去幫忙封面嗎?」
「讓學長來就好,三個人太多了。」他懶洋洋地說,「雖然我的專長是畫圖,但挑錯字這種事我還是做得來。至於其他的嘛,就麻煩你囉,主編大人。」
聽說他國中唸的是美術班,未來想當圖象設計師,所以才在學長推薦之下選擇加入明青社,他說希望未來有機會擔任社團的美編。
「我盡力而為。」
因為人數實在太少,沒有什麼能夠聊天的對象,像旻翰學長那種能帶動話題的人又不在,社團教室很快就沉浸在工作的氛圍中,除了角落社長和美編兩人的低聲討論以外,就只剩頭頂風扇的刺耳旋轉,以及筆頭滑過稿件的聲音而已。
社團用電腦只有一臺,所以我們必須將稿件印出來,用筆進行校稿的作業,最後再統一根據修正稿修改電子檔。這樣的效率奇差無比,但至少不會出差錯,也能回頭追尋修改的痕跡,所以我們姑且還是使用這種土法煉鋼的方式。
時間接近中午時,我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打破了原本的沈靜,嚇得我匆忙走到室外。
「喂?」
「喂,偉翔?」手機裡傳來的是陳旻翰學長的聲音,聽上去氣急敗壞,「你在學校吧?把電話給謝家昇,那傢伙為什麼不接電話啊?」
我連忙跑回教室裡,將手機拿給一臉疑惑的社長。
「旻翰學長。」我悄聲解釋。
「喂?」
「喂,你這白癡,為什麼不接電話?」旻翰學長的聲音大得即使沒開擴音也聽得很清楚。
阿昇學長瞄了他的包包一眼。
「抱歉,我關靜音。怎麼了?」
「壞消息,明年紙價大漲,依照我們的交稿排程,印刷廠的報價要漲價。」
「漲價?」阿昇學長站起身,復述道,「漲多少?」
「一本漲三十塊。」
「三十塊?」阿昇學長破口大罵,「校刊一本成本才一百元耶,哪有人一漲就漲百分之三十的啊?」
「他們說主要影響是彩頁和封面封底的部份,因為我們是學校,對方本來就報給我們很低的價錢,但是這次紙價大漲,如果工廠再不調漲,他們會虧損太多。」
「關我們屁事!這根本是變相剝削吧?」
「我當然知道,八成是怕得罪其他顧客,所以拿我們這些學生開刀。」旻翰學長惱怒的聲音從我的手機響亮地傳出來,「我剛才已經打給靜于老師,請她幫忙跟對方商量了,但他們立場很堅定,根本不願意退讓,還暗示我如果無法接受這個價錢,可以另外找廠商。」
這時呂登霖也走到我身旁,和我交換了一個憂心忡忡的眼神,旻翰學長的聲音實在太大聲,即使坐在教室另一邊也聽得見。
阿昇學長咬著拇指,面色糾結地思索幾秒。
「你先回來吧,跟對方說給我們一點時間討論,下週再去簽約。」
「好。」
掛斷電話之後,他的臉色滿是惱怒與焦躁。
「他們之前曾經提過要漲價的事情嗎?」我接過他遞回來的手機,擔心地問。
「沒有。」依然坐著的美編孝緣學長搖搖頭,「我們錢都已經收了,現在也不可能再跟全校多收三十塊……」
「哈,」呂登霖乾笑一聲,「校刊平常就已經被嫌只能拿來壓泡麵了,還要再多收錢,大概馬上會有人向學校抗議。」
「再試著拜託印刷廠那邊通融一下吧?」另一名高二學長說。
「不可能。」社長搖搖頭,「學校總共有一千多個學生,再加上教職員和備用品,我們這次的印量是一千三百本。」
一千三百本、一本三十元,將近四萬塊,這的確不是能夠拜託廠商吸收的價錢。
「不然我們行程趕一點呢?」我問,「他們說明年才漲價,我們趕在年底前交稿——」
「投稿的截稿日是十二月二十六日,我們還要審稿、校對、排版……來不及吧?」呂登霖說。
——確實來不及,而且那時候鄰近期末考,時間上正好是最吃緊的階段。
「要不我們換更便宜的紙張。」孝緣學長說,「從紙質上下手來壓低成本應該比較合理吧?」
阿昇學長嘆了口氣,「我也在想這件事,問題是,如果我沒記錯,我們本來用的紙就已經是最便宜的類型,要找更便宜的種類,大概只剩報紙可用吧。」
教室陷入沉默,上頭的風扇轉動聲音更顯刺耳。
「也就是說……」我喃喃說
只剩唯一一條路可以走。
阿昇學長點點頭。
「沒錯,恐怕得縮減彩頁的頁數。」
=
爭論
「不行。」
一校幾天後的社課上,旻翰學長一口回絕。
「我們彩頁頁數本來就已經很吃緊了,五十頁要分給五篇專欄,還有攝影和繪圖的入選作品,哪能說刪就刪?」
社團教室內鴉雀無聲,社員們面面相覷,平常總是有人在教室睡覺和打牌的鬆散氣氛完全消失。
社團指導老師坐在一旁,與我們一起愁眉苦臉。
「不然還有什麼辦法?」阿昇學長悶悶不樂地說,「四萬可不是高中生隨隨便便就能補上的金額。」
如果要由社團的所有人分攤,一個人必須出三千塊左右,我一週的配給才一千元,那還包含我的餐費在內。
「所以我說,讓學校贊助我們啊。」旻翰學長激動地說,「區區四萬,由學校挪個經費不就行了?」
「社團組他們明確拒絕了。」阿昇學長說,「如果他們一次就補助我們四萬塊,其他社團會抗議的,明青社已經有很多特權了。」
「那可是校刊耶,難道那群老狐貍寧願看我們開天窗嗎?」
「說得難聽點,這種事情正是我們這些社員要負責處理的事情吧。」另一名學長說,「事到如今也不能推給學校……」
「要不然、不然我們去打工吧?我們十幾個人,要賺出四萬不過是幾天的事情而已!」
呃,這麼熱血?
「那個,我提醒一下,這個社團絕大多數人都還未成年,能不能打工還不知道。」坐在我身後的呂登霖說。
社團老師清了清喉嚨。
「我以社團老師的身份說句話,要社員掏錢這件事本來就已經超出了社團活動的範疇,我不認為這是合理的解決辦法。」
「每本價差如果是三十塊的話,其實也不是什麼大數目吧?」坐在牆角的學長說,「只要省去十張彩頁,鐵定能把成本壓下來——」
「別開玩笑了,俊德,」旻翰學長轉過頭大聲說,「目前專欄的籌備都已經結束,我們根本沒有壓縮彩頁的空間。」
「我不是要縮減專欄,我的意思是有些專欄可以用黑白頁來解決吧?或是是那些預留給投稿入選作品的頁數——」
「你的意思是把攝影和繪圖的入選作品放在黑白頁?你認真?」
「你冷靜點,旻翰。」
社長疲倦地揉了揉眼睛。
「大家都只是想解決問題,不要那麼激動。」
「不好意思,就我來看,你們現在就只是想把彩頁頁數砍掉省得麻煩。」旻翰學長不客氣地說,「那可是我們東奔西跑才湊齊的五篇專欄耶!你也不希望莫名其妙就被改成黑白頁吧,偉翔?」
「呃,我……」突然被點名讓我手足無措。
就心情上我自然是站在旻翰學長那邊。從我決定擔任專欄主編的那一刻開始,我就全心全意希望提昇這期校刊的品質,所以我當然希望整本校刊以最完美的形式推出。
但眼前的情況容不得我們任性,截稿日迫在眉睫,勢必得做出某種妥協。
「你話不能那麼說,我們誰不是為了專欄出生入死?」孝緣學長說,「我為了管樂社那篇訪談還跑去南高待了一整天耶。」
「所以我說啦,大不了我們全部去打工,替校刊賺足這四萬。」
「這個提議剛才不是已經被否決了嗎?」
「非常時期就得用非常手段!你只是怕麻煩而已吧,阿昇。」
社長瞇起眼睛,「我要是怕麻煩才不會接這個社長——」
「這就是問題了,不是嗎?如果你是一個合格的社長,根本不會放任這種情況演變到現在這地步。」
「啊?你搞清楚狀況,當時可是你主動說由你過去簽約的——」
「我的意思是明明還有那麼多選項可以選,但你卻只想著要砍我們花了那麼多心血做出來的成品!」
「在場所有人的心情都跟你一樣,別以為只有你替在替校刊著想。」
「既然如此,你作為明青社長,你就應該拼死維護校刊才對!」
「實際一點,陳旻翰,現在情況就是那麼糟糕,明明親自去簽約的人是你,為什麼你就是執迷不悟?」
「夠了。」社團老師嘆口氣,站起身,「這已經不是討論了吧?」
社長和旻翰學長看見老師出面,紛紛閉上嘴,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這件事身為指導老師的我幫不上忙,在這裡先向你們道歉。至於現在,我必須出手干涉各位的社團活動了。」
那雙眼裡一向的和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比我們多出三十年歷練的沉穩。
「家昇、彥博、旻翰,你們三個是主要幹部,這件事情交給你們處理,如果下次社課還是提不出實際解決方法,我們就只能向現實妥協,這樣子可以嗎?」
社長和副社長點點頭,而旻翰學長則是心不甘情不願地應了一聲。
「很好,現在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我看今天社課就先到這裡結束吧。有問題的來前面找我,其餘各位自行解散。家昇,你過來一下……」
老師話才剛說完,旻翰學長就氣憤地轉身走出社團教室,不見蹤影。
「想不到我們剛加入就碰上這種事。」坐在我後頭的呂登霖站起身,用開玩笑的語氣說。
「哎,既來之則安之吧。」
「只是可惜了你的心血而已,主編大人。」
我看著旻翰離去的方向,神情複雜。
「要不然我們來跟同學老師們募款吧?」
「白癡,要募多久才能募得到四萬啊?」
「也是,」呂登霖苦笑,「而且全校肯為校刊多花錢的人,恐怕全都集中在這間教室裡了。」
我也笑出來,「對喔,其他人都拿校刊去壓泡麵。」
聽見這話呂登霖也笑了,「我說認真的,那個尺寸和重量,壓泡麵還真的很適合。」
「學校提供的便當很難吃沒錯,可是午餐就吃泡麵很不健康耶。」
「所以我們班從上個月開始,就偷偷從後門的圍牆縫隙跟外面的便當店訂便當。」
「不是吧?」
「真的,不過前幾天負責跑腿的人被教官歹個正著,聽說要做一個禮拜的勞動服務……」
我跟著他一起笑出聲,突然之間,我靈光一閃。
「等等……」
「啥?」
已經背起書包的呂登霖回頭看我。
我眨眨眼,將我的想法告訴他。
=
計策
阿昇學長盯著我,啞口無言。
「這方法行不通嗎?」我身旁的呂登霖問。
他低下頭,沉吟一陣。
「倒也……不是說行不通……」他似乎在選擇措辭,「可行是可行,說不定也有效,但我擔心的是會惹人非議。」
「非議就非議吧。」我搶著說,「事到如今,能試的辦法我們都得試。」
「校刊終究是學校的其中一扇門面,」社長不溫不火地說,「如果要使用這種鋌而走險的方法,不是我們說可行就可行的。」
我恍然大悟。他所說的非議並不是指學生的非議,而是指校方的。
一想到這點,我也不禁安靜下來。
確實,校方有可能會反對……不,很大機率會反對吧。
「但是學校先否決我們提出的經費申請,我們好不容易想出辦法解決問題,他們卻要阻撓嗎?」
社長乾笑出聲,「這就是社團組存在的目的。」
「可是社長,」呂登霖說,「你不得不承認,如果我們真的想讓校刊以我們希望的樣子推出,這是目前看上去最實際的方法。」
「確實如此。」阿昇學長不甘願地說,「好吧,既然連你們都做到這份上了,我這個社長不振作點好像也說不過去。」
他立刻將電腦拉到面前,流利地敲著鍵盤。將我剛才提出的想法、計畫,還有實際的作法寫成郵件,寄給社團老師。
老師回信很快,信上只寫了一句話。
阿昇學長看了一眼就將電腦闔上。
「她同意了。走吧,接下來才是重頭戲。」
社團組,屬於教務處內部的其中一個組別,包辦一切社團相關的事物。
雖然明青一向不是大社,但是定位特殊,也有很多事情需要校方幫忙處理,所以我們可以算是最常跑社團組的社團之一。
「啥?」
聽完社長的解釋,社團組長只給了我們這樣的回應。
「你們有實際想過這個方法會帶來的後果嗎?」
「我認為明青承擔得起。」
社團組長嘆了口氣,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窩。
「家昇,這件事的影響可能會持續到你畢業之後喔?也就是說,即使你社長卸任,後幾屆的學弟們還是得替你們擦屁股。」
「我們不在乎。」我往前踏了一步,「在把當前的目標完成之前,其他事情我們根本管不著,就只是這樣而已,那時候的問題就等到那時候再煩惱吧。」
社團組長的目光轉到我身上。
「你是?」
「一年七班,黃偉翔,明青社的專欄主編。」
「我已經可以想像你高二接任幹部後會有多麻煩了。」她悶悶不樂地說,「好吧,既然你們有這種決心,我也不好再多說什麼。」
「妳同意了?」
「只是不反對而已,」她揚起視線,注視著我,「你們選了一種很辛苦的方法,只說服我是不夠的,你們必須一直說服下去,你們必須說服所有人。」
社團組長站起身,從她的辦公桌後走出來。
「來吧,你們該去說服第二人了。」
說完後,她朝著狹長辦公室的另一端,教務主任的位子走去。
=
許可
「由於經費不足,所以你們希望用校刊版面替學校周邊店家寫介紹專欄,賺取贊助?」
教務主任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們,嘴唇顫抖,但是沒說出任何話。
「你們瘋啦?怎麼可能,當然不行!」
一旁的社團組長擺出「我就說吧」的表情,阿昇學長則是臉色死灰。
「可是主任——」
「那可是校刊!不是報紙的廣告版!」
「可是主任,」我盡可能用和緩的語氣,「這是最後可行的路。我們已經想過很多方法了,但印刷廠堅持不降價、而學校也沒辦法撥經費給我們……」
「那就代表事情已成定局,而你們必須接受現實。」主任一字一句地說,「不要老覺得別人在刁難你們,年輕人,這就是現實社會。和社會打交道可不能只靠任性就恣意妄為,是時候該學習怎麼妥協了。」
「我們為了那份校刊努力了大半個學期,怎麼可能在這時候妥協?我們當然希望能讓所有人看見最完美的成品!」
「在此之前,那是校刊!」
主任怒不可遏。
「有些原則是絕對不能打破的,你們現在想挑戰的就是那種原則!你們畢業之後,就會漸漸忘記這個微不足道的社團活動,但是那本校刊將會永遠留在學校的史冊裡。」
——微不足道的社團活動?
這個連半分心血都不曾為校刊付出的老頭在開什麼玩笑?
「你——」
「喂,偉翔,拜託你,別幹傻事啦。」一直站在我身旁的呂登霖連忙低聲說,直到他拉住我,我才驚覺我已經往前跨步。
「學會接受現實,年輕人。」教務主任的目光銳利,「在你們往後的人生中,這種山窮水盡的無奈到處都是。」
「不過劉主任,讓這些孩子年紀輕輕就體會到那種無奈,恐怕也不太好吧?」
後方傳來一陣嗓音,蒼老而沉穩,讓在場的所有人不約而同地轉頭。
主任的聲音立刻小了許多。
「校長先生……」
明陽高中的校長露出微笑。
「我本來只是想下來找你聊聊天、喝杯茶,想不到能聽到這麼有趣的事情。」
看見這想也沒想過的大人物突然出現,我反射性地想敬禮,但頓時又覺得這樣好像太過拘謹,結果最後只是向前晃了一下。
校長緩步走向我們,頻頻點頭。
「我聽靜于老師說了,印刷廠那裡突然漲價是吧?」
我頓時明白,原來校長是社團老師請來的。
「明青社曾經來社團組申請追加經費,」社團組長馬上說,「但是我考量到公平性,所以——」
「妳做得很好,孫組長,如果是我我也會這麼做。」校長點點頭,「社團活動的宗旨,本來就是希望學生能透過這種方式學習那些在課堂上學不到的東西,社會經驗自然也是其中一項。」
他望向我們三人。
「但是你們現在碰上的這個情況,明顯是學校的疏失,我們應該替你們先向廠商談妥才對。說到底,這也是校方無能吧?這種時候我們竟然沒辦法替學生做任何事,只能讓他們為了校刊做出這種犧牲。『寫廣告、賺贊助』嗎?我不會說這個想法是聰明的,但確實是很實際的手段,很了不起。」
校長笑意更甚。
「明青的社員是你們、校刊是你們的作品,如果覺得問心無愧,那就放手去做吧。」
聽見這句話,我的腳跟立刻產生一陣向上竄升的顫慄,直到頭頂方止。
我們三人不約而同地鞠躬。
「謝謝校長!」
=
遊說
「對不起,我們恐怕幫不上忙……」
經營傳統饅頭店的大嬸笑著搖了搖頭,語帶歉意,在我們的話都還沒說完之前就將我打斷,轉身招呼其他客人。
理由是「現金不足,無法幫忙。」
這是我們向商家尋求贊助的第六次失敗。
非常殘酷,但卻很現實。
不對,現實本就殘酷,我們不能期待所有事情都如同我們想像中的一樣美好。
我坐在河堤的圍籬上,深深嘆了口氣。
「好累喔。」趴在圍籬上的旻翰學長說。
「是啊。」
「希望其他組的情況好一點。」
「我想應該跟我們大同小異吧。」
換做是我,突然出現一群學生提出這種看起來破綻百出的贊助企劃,我也不會有好臉色。
「……這種事真的很不適合我。」
明明我加入的是文藝性質的社團,為什麼要作這種像是團康社團會做的事情呢?
當初想出這個企劃的是誰啊?
旻翰學長哈哈大笑。
「別愁眉苦臉的,企劃大師,我們本來就是做好破釜沈舟的準備行動的,畢竟憑我們這些高中生的經驗,根本沒辦法知道有沒有店家願意接受這樁交易嘛。」
沒錯,這才是這個提案最大的困難,我們根本就不曉得這種方式對於那些店家來說劃不劃算、又有多少人有意願接受。
也許正如社團組長說的,我們必須不斷說服下去,直到說服所有人。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我嘆了口氣,「我們浪費時間在這種事情上真的好嗎,學長,我們是不是應該果斷接受現實,乾脆地放棄幾頁彩頁……」
「別說喪氣話,偉翔。你所想的提案,之所以會在社內一致通過的理由你還不懂嗎?靠寫作換取資金,這正是我們明青社的作法,如果成功了,那會是我們一輩子引以為豪的事情。」
旻翰學長露出微笑,拍了拍我的肩膀。
「如果失敗了,那也就證明我們的校刊不過如此而已嘛,到時候就讓我們所有人一起承擔吧。雖然我們社員的關係說不上好,但至少我可以保證,大家都有身為『明青社員』的自覺。」
我看著旻翰學長,忍不住露出微笑。
他真是了不起。
「學長,我們去下一家店吧。」
「說得好,就是這股氣勢!」
接下來我們選的,是位在學校後門附近的「老陳麵館」。
即使是在現在這種學校放學後的尖峰時段,「老陳」的店裡也沒什麼客人。
原因並不是因為餐點不好吃,恰恰相反,這間店的肉絲麵和水餃嚐起來驚為天人,小菜也十分有水準。來客少的主因是店面的位置,這裡雖然距離學校很近,但店門卻隱匿在一條冷清的小巷中,比起大馬路邊的商家,生意熱絡的程度完全無法相提並論。
當然,這也是我們選中這裡的原因,那些生意本來就很好的店面,根本不用我們寫專欄替他們廣告。
我在「老陳」的店門口不斷踱步,而旻翰學長則在一旁一臉受不了地看著我。
「你已經猶豫十分鐘了,偉翔,剛才那股氣勢跑哪去啦?」
所以我就說讓你去說嘛!你剛剛還不是說了一大堆漂亮話!
「我們不是說好你兩次,我兩次的嗎?」
「現在改成我一次你一次吧。」我央求。
「來不及了,快點進去。」
「你為什麼能說得那麼輕鬆啦,如果又被拒絕怎麼辦?」
「不可能一下子就成功的啦。我們明明已經被拒絕好幾次了,為什麼你還會怕成這樣啊?」
「我哪知道會他們會這麼不留情面的拒絕啦!我覺得我的心已經受到創傷了……」
「放心吧,人的心是很強壯的,這麼一點創傷一下子就能復原了。」
「你說的倒簡——」
「呃……不好意思。」
我們倆鬥嘴鬥得正熱烈,完全沒發現身旁站著其他人,嚇得我們跳起來。
那是一名看起來年紀比我們稍長幾歲的女孩,身上穿著輕便的衣服,應該是大學生吧。
「對……對不起,妨礙到您了!請……請……」
我們連忙讓開一條路給他。我為什麼要用「您」?
「你們是來吃飯的嗎?」女孩歪著頭問。
「是!」
「不是!」
我和旻翰學長震驚地看著對方。
「我們不是來吃飯的吧!」
「等等,學長,這時候當然要說是來吃飯的吧,不然看起來多可疑啊!」
「你本來就看起來很可疑了啦,你這個偷窺狂!」
「誰是偷窺狂啦!」
她看著我們的反應,露出苦笑。
「我是這裡的女兒,你們要不要先進來?」
就這樣,我們在極度震驚之餘,被帶進老陳麵館裡。
「老陳」的老闆是個壯碩的男人,明明已入中年,卻還擁有像是可以一拳將我們打飛的身材。
他抱著胸聽完我結結巴巴的說詞,一語不發。
「你的意思是,你替我們在你們學校的校刊做廣告,然後我們贊助你們社團經費?」
「對……對……」
我快尿褲子了。
「爸爸,你不要那麼兇啦……」坐在他身邊的女兒幫忙緩頰。
老闆往前俯身,嚇得我連忙向後仰,結果他只是將雙肘靠在桌上,擺出思考的姿勢而已。
「那麼,你們預計什麼時候會刊登我們的廣告?照你們剛才的說法,你們的校刊半年才一次,對吧?」
「呃……對,我們會在一個月後發行的那期裡替放入貴店贊助的聲明,另外正文如果順利的話,也會在盡力趕在下學期的那期刊登……」
他瞇起眼,「下學期?意思是假設我現在贊助你們,要等到半年後才會收到實際的回饋?」
我想繼續說什麼,但是卻被嚇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我活到十七歲才發現原來我這麼膽小,對不起。
老闆嘆了口氣。
「另外,你們這個方式又能夠替我們店裡帶來多大的實際效益?我又怎麼知道我投入多少金額才算合理?能夠收穫怎麼樣的回報?」
「爸爸,你等等啦。」
「像你們這種學生到處拉贊助的新聞層出不窮,但商家實際收到的回報卻是少之又少,我當然明白你們有你們的苦衷,我也很想幫助你。但是小子,別看我們店這樣小小一間,再怎麼說我也是生意人,不是慈善機構。」
他站起身,轉身走回櫃臺後方。
「等你們稍微有點成果能讓我們評估的時候再來吧。」
「爸爸!」
「請等一下,陳老闆。」我連忙說。
「幹嘛?」陳老闆回過頭,「你們想在這裡吃晚餐嗎?」
「如果是實際的宣傳文章的話……我們已經寫出來了,希望能請您過目。」
他皺起眉,「宣傳文章?」
我打開書包,從裡頭抽出兩張A4影印紙。
「雖然必須等到下學期才能刊登,但文章的初稿,就在這裡。」
他有些詫異地看著我,伸手接過。
「你是說,這篇文章——」
「沒錯。《明陽高中的週邊美食——老陳麵館》,六百字簡介、兩千字實際心得,還有四張照片,如果陳老闆您願意提供協助的話,我們還能寫更多。」
他拿著我們的稿子,臉色終於有所改變。
無憑無據的遊說跟詐騙沒兩樣,即使對方真的願意贊助,也只是迫於無奈或同情。
所以我們必須拿出實績。
既然我們是明青社,那我們的實績就只有一樣。
沒錯,正如旻翰學長說的,這就是我們明青的作法。
「陳老闆,我們會盡力替貴店在學校中進行宣傳,並不只限於校刊,如果我們及早達成共識,甚至這學期就能開始進行推廣。」
我盡可能保持聲音穩定。
「我們只是學生,只會寫和編輯,對於做生意一竅不通,您認為那篇文章值得了多少,付給我們那個價錢就可以了。希望您能幫幫我們,並讓我們為貴店提供協助。」
「爸爸,他們那麼有心,你幫幫他們吧……」他的女兒在一旁勸說。
「妳安靜。」陳老闆沉聲說,他盯著那張影印紙,目光追逐著文字。
讀完之後,他不發一語地走回櫃臺。
我忍不住嘆氣,身後的旻翰學長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沒關係,下一家一定——」
「小子。」
老闆走向我們,伸出手,交給我們兩張紙鈔。
「我用這些錢,向你們買那篇文章。」
藍色的,一共兩千元。
「宣傳的事情,就拜託你們了。」
那是初次的成功。
第一次,我們的文章受到實質的肯定。
與我們的目標金額還有足足二十倍的差距,但我和旻翰學長的歡呼聲已經足夠響徹這間狹窄的麵店。
=
流言
「欸,你知道嗎?聽說明青社的人,最近下課都會跑到學校附近的店裡,拜託人家贊助他們耶。」
「我知道,上次去吃剉冰的時候正好碰上他們。」
「真的假的?那時候客人很多嗎?」
「蠻多的,晚餐時間,大家都在看。」
「太離譜了吧,好丟臉。」
「奇怪,我們明明每個學期都要繳一百元買那本校刊,他們為什麼還要出來拉贊助?」
「誰知道,拿去跟女校聯誼吧。」
「哈,有可能。」
「冷靜點,老大。」
李聿文按住我的手,悠閒地說,這時我才發現我的手已經緊握成拳。
「抱歉,難得我們一起吃晚餐,還得聽這種無聊的事情。」
「才不會,你幹嘛道歉啊。」他嚇了一跳,連忙說,「這又不是你的錯。」
我嘆了口氣,悶悶不樂地吃我的叉燒便當。
即使放學後的便當店裡人聲吵雜,也沒辦法過濾這些一點也不想聽見的聲音。
這樣的耳語並不是第一次,自從明青社向附近攤商拉贊助的計畫正式起跑後開始,這一個月多以來幾乎每天都會聽到其他學生的閒言閒語,而且隨著時間經過,頻率越來越高,說法也越來越過份,聽在我們這些社員的耳裡卻永遠那麼傷人。
「所以你們目前收到多少贊助?」李聿文一邊啃雞腿,一邊問。
我聳聳肩,「兩萬出頭吧。」
即使我們事先準備好店面簡介的初稿,也並不是所有店家都同意我們的提案,畢竟下個學期甚至下一個學年的事情,誰都沒辦法做出有力的保證。
「現在已經年底了耶,感覺很吃緊?」
「盡力而為吧。」我嘆了口氣,「我們現在幾乎每天晚上都留在社團教室加班,等等也還得回去。」
「為了寫要給拿店家看的稿件?」
「那是其中一部份。現在校刊的徵稿期已經結束,所以還得忙審稿和校稿,還有排版和封面封底的設計……算了,不說了,一想到這些我就胃痛。」
我撐著頭,剛才吃進去的叉燒好像在胃裡翻騰。
「癟擔心,事請總會有轉居的。」他拍了拍我的背,滿嘴雞肉、口齒不清地安慰。
等等,你那隻手剛才是不是才握過雞腿?
我將最後一塊叉燒放進嘴裡,擦了擦嘴。
「我跟你說個祕密。」
「什麼?」他一聽見祕密兩個字,就興致勃勃地湊過來。
「老實說,我不覺得我們能夠成功。」
他皺起眉。
「你指的是?」
「照這個速度下去,我們恐怕沒辦法湊到需要的四萬塊錢。」
「那……那怎麼辦?」
「走一步算一步囉。」
我仰躺在椅子上,望著燒臘店內掛在牆角上的電視。
「如果只有我自己,我大概早就放棄了吧。」
「你現在說的是拉贊助嗎?」
「不只這個,還有寫專欄、校稿那些事情。坦白說,如果今天只有我一個人,我覺得我連一個禮拜都撐不到。」
他哈哈大笑,「畢竟你是黃偉翔嘛。」
你說這話到底是褒還是貶?
「不過,看著擔任幹部的學長們、其他的社員,看著他們依然努力的樣子,就會讓人有一股不能放棄的動力。即使最後這一切都是徒勞無功,也……該怎麼說……不會那麼害怕。」
「嗯,大家應該都是這麼想的吧。」李聿文平靜地說。
「怎麼說?」
「唔,你們的社長、你老是掛在嘴上的總編,還有那個很會畫圖的高一生,他們一定也是看到你的堅持不懈的樣子,才能夠繼續在這條路上走下去。這種關係是互相的,不知不覺間,就形成了一種緊密的連結,讓你們所有人都朝著同一個目標不斷邁進,而即使這條路的前方是懸崖峭壁,跟其他人一起走,也比較不會害怕。」
他一邊說,一邊玩弄他空盤上的雞腿骨。
「這種關係,大概就是所謂的同伴吧。」
我眨眨眼,望著李聿文。
「哎喲,想不到那個少根筋的李聿文也會說出這麼多愁善感的話,怎麼啦?你上高中也變得詩情畫意起來啦?真是讓我驚訝耶。」
「那些話是我們戲劇社的社長說的,我只是原封不動抄來而已。再說,要比驚訝,你才更讓我驚訝。」
「我?」
「一年前誰又想得到,那個做什麼事都興趣缺缺,只喜歡一個人窩在位子上看閒書的黃偉翔,如今卻能為社團拼命成這樣?」
聽見他的話,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原來我在他眼中是那種形象?
「欸,黃偉翔。」
我們付了錢,走出燒臘店後,李聿文看著被夕陽染紅的天空,頭也不回地喊住我。
「幹嘛?」
「你上高二之後會留在明青吧?」
「應該吧,你問這個做什麼?」
「我上高二後會去當戲劇社的幹部,有可能是社長。」
很好啊。所以關我什麼事?
「你也去當幹部吧。」
李聿文轉頭對我裂嘴一笑。
「到時候,替我們寫專欄。」
我忍不住笑出聲。
「好啊。」
=
三校
聖誕節過後,年末前夕,三校。
交件前的最後一次社員集合校稿,目前經費距離我們的目標還差一萬四千元。
終於結束小說稿件校對的呂登霖晃到我身旁,一屁股坐下,看著我寫那些要給店家的介紹專欄。
「這是第幾篇了?」他問。
「誰知道,超過七十篇我就沒算了。」
他呻吟,「新年後就要交稿了,還差那麼多錢……」
「盡人事,聽天命吧。」我隨口說道,現在我已經累得想不出其他的詞搭腔了。
「你回去睡覺啦,」他看著我,「專欄的部份二校就全部結束了,其實你可以不用來三校……」
「在家裡我靜不下心。而且等等校稿結束後,我們還得繼續去跑店家,你沒忘吧?」
「真是受不了你。」他嘆口氣,「你稍微瞇一下吧,我幫你寫初稿。」
「那怎麼行……」
「喂,別小看我,雖然我文采沒有你好,可是國文好歹也有高一學生的水準好嗎?何況看了你寫了七十篇,該怎麼寫我心裡也大概也有個譜,之後你再修改就好。」
我遲疑了一下,「交給你是可以,可是校刊排版方面沒問題嗎?你是明年要接任美編的人,可別為了這些事壞了本份……」
「安啦,大致上的格式已經結束。剩下等最終版本出來,再檢查有沒有錯誤或可以修正的地方就好,雖然等等還要審攝影投稿,不過——」
呂登霖話說到一半,卻被走廊上漸漸響起的腳步聲給打斷。
幾秒之後,社團教室的門「唰」地一聲被拉開,本來今天負責去其他店家進行贊助遊說的陳旻翰學長衝了進來。
阿昇學長站起身,皺眉看著他。
「怎麼了,旻翰,你——」
旻翰學長用力喘氣,「啪」地一聲,將一封牛皮紙信封拍在阿昇學長的胸口。
「這是什麼?」
「你別管……我剛才在下面遇到……你拆開看……」
阿昇學長不明究理地打開信封,往裡頭看一眼,隨後露出驚駭的表情。
「你……你從哪裡……」
看見他的表情,其餘社員紛紛站起來,走向他們兩人。我和呂登霖互望一眼,也連忙走上前去。
「信……裡面有一封信……」
阿昇學長立刻伸手進信封,抽出一張折得很整齊的A4影印紙,他用手指顫抖地將影印紙攤開。
「唸出來……大家都……得知道……」旻翰學長催促,他的臉上露出笑容,遮都遮不住。
阿昇學長的臉上依然維持著困惑和震驚參半的比情,他將信紙舉到面前,大聲唸出上頭的內容。
「明青社的各位,大家好。之前聽聞你們在學校四周的商家尋求贊助一事,出於好奇,我們前去請教貴社社團指導李靜于老師,得知了你們所碰上的困境。為了感謝你們替我們社團撰寫的專欄,以及隨行比賽的多方照顧,因此,我們決定將之前管樂比賽中獲得的獎金分出三成送給貴社,藉此替我們的校刊出一份力,希望現在還來得及……」
他還沒讀完,我們其他人的臉上已經堆滿驚喜的笑意。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不是吧——」
「這個意思是,他們……管樂社他們……要把他們的獎金分給我們?」
「這應該也算……贊助吧?」
「喔喔喔喔喔,管樂社我愛你們!」
「等等,比賽獎金的三成?他們獎金是多少?」
「他們得到第二名,」我立刻回答,當初他們比賽時我也有隨行替專欄取材,所以記得很清楚,「獎金是一萬五!」
「一萬五!三成是多少?計算機……」
「四千五啦!」
聽到如此巨大的金額,所有人都爆出一陣歡呼。
「等一下,你們等一下。」
阿昇學長高喊,想壓過我們的歡呼聲音。
「這筆錢我們不能收。」
「不、不能收?喂,阿昇,那可是四千五哦!」
「有了那一筆,離我們目標的四萬塊又近了一大步耶!這種時候你就不要裝清高了啦。」
「等等,你們冷靜點,」阿昇學長高聲說,壓過大家的七嘴八舌,「就是因為這是一筆那麼大的錢,我才說我們不能收啊。你們仔細想想,管樂社平常的花費會比我們少嗎?我們玩的只是稿紙而已,他們玩的可是樂器耶,他們對於經費的需求比我們高多了,那有那種閒錢贊助我們?」
「可是……可是……」
「而且再說,這筆錢是他們比賽贏來的獎金,是他們辛苦練習的成果,我們憑什麼收這筆錢?」
聽見這些話,我們亢奮的心情漸漸平緩,面面相覷。
「說的也是……」我喃喃說。
「這樣一講,好像確實不該收。」孝緣學長嘆了口氣。
「等一下……等一下……」
旻翰學長連忙打岔,他現在仍然喘著氣,看來他剛才是一路飛奔過來。
「你也是,旻翰,」阿昇學長皺著眉頭說,「這種錢你居然收得下手,那不是讓別人看輕我們嗎?拿去還給人家。」
「你別急,阿昇,信還沒完,你全部讀完啦!」
他起身,伸手將阿昇學長手上的信紙搶下,推到他眼前,連聲催促。
「什麼……」
「你別管,快讀,讀了你就懂了。」
阿昇學長摸不著頭腦,只能老老實實地讀下去。
「……我們大概猜得出來,你們應該不會坦率地收下這筆錢吧。但如同前述,這是一份謝禮,感謝你們不辭辛勞,陪我們一同去比賽,也感謝你們用專欄紀錄了我們這個社團的活動軌跡。除此之外,我們也希望以一個明陽高中學生的身份,感謝你們替我們編輯這份校刊。」
他唸到這裡,突然一陣停頓,好一陣子後才繼續唸下去。
「雖然這麼說大概有點過份,但我們認為,『明陽青年』不單單是貴社的社團成品,同時也是我們所有明陽學生的校刊。因此,身為明陽高中的學生,我們對這件事也沒辦法坐視不管。如果你們認為你們不能接受,那就將這筆錢視作一份委託吧,拜託你們,請替我們做出一本能夠拿去跟其他學校炫耀的校刊。」
這次阿昇學長唸完,已經沒有人歡呼了。
「那些傢伙居然說是謝禮……」
「什麼叫『能夠拿去跟其他學校炫耀的校刊』啊。」
「這樣不就代表我們這次必須生出一本最完美的校刊了嗎,可惡。」
「還真是一點退路都不留給我們……」
旻翰學長露出微笑。
「不錯吧?」
阿昇學長也笑了出來。
「居然用這種像是挑釁一樣的說法,看來這筆錢我們是非收不可了?」
「別急,重頭戲還沒來呢,信封給我。」
旻翰學長一把將那個信封從阿昇學長手上抽走,從裡頭抽出一張折得相當凌亂的信紙。我仔細一看,那是這所學校所有學生都有的隨堂測驗紙,福利社一本賣十塊錢。
「這是什麼?」
「你們自己看吧。」
他將那張紙攤開,放在最近的桌子上。
包含阿昇學長在內的所有社員都連忙上前,好奇地閱讀那張紙上手寫的筆跡。
不過只是一眼,就足以令人窒息。
『去年替我們寫的專欄,還沒向你們道謝。我們只能臨時從社費撥出八百元,錢不多,聊表謝意。游泳社敬上』
『圖書館銘謝明青社撰寫專欄,謹贈一千元。』
『幹嘛那麼見外?需要幫忙就跟我們說啊!這五百塊交給你們,替我們做出最好的校刊!咖研社』
『謝謝明青孩子替我做的專訪,是你們讓我覺得在學校的這些年非常值得。工友阿北王柏園敬上』
『你們替我們寫的專欄超棒的。籃球社』
『謝謝你們的訪談。不曉得可不可以請貴社將我們寫得帥一點?這筆獻金交給你們,萬事拜託了!橋藝社』
『謝謝你們上一期用我們的照片做封面,五百元當作謝禮。攝影社』
『上次貴社替我們的成發進行攝影和撰稿,一直忘了謝謝你們,這點錢拿去用吧。熱音社』
『你們下屆幹部答應我們社員,明年要幫我們寫專欄,這一千就當提前的酬勞吧。戲劇社』
『如果你們需要傢伙去扁無良印刷廠,歡迎找我們借。棒球社 PS你們的專欄很棒,雖然我們最後還是沒得名』
『三百元不多,僅此感謝你們的校刊,讓我們的社員得以一展長才。明陽詩社。』
『去年和影研的聯合專欄很不錯。你們有困難先跟校內求助啦,為什麼要跑去校外找贊助咧?影研與漫研,共贈五百元』
讀到一半我就讀不下去了。
某種東西溢滿胸懷,眼眶不禁一熱,模糊了那些歪七扭八的筆跡。
回來了。
明青社過去在這間教室付出的一切,透過這種方式回到這裡。
那張風一吹就會飛走得薄紙,說明了過去的一切都不是徒勞無功。
筆跡的數量很多,滿佈整張紙的正反兩面,過去兩年明青專欄的對象幾乎都在裡頭了,除此之外,還有許多多少與明青社有所因緣的社團。
我退開了幾步,眨了幾下眼睛,撫平眼眶中的淚水。
就連我這個加入不過一學期的新人都如此深受感動,那些曾經實際參與過前幾期明青編製的學長們就更不用說了。
有些開懷大笑,有些盯著那張凌亂又珍貴的信紙,不發一語。
順帶一題,旻翰學長和孝緣學長是前者,阿昇學長則是後者。
「好厲害。」呂登霖走到我旁邊嘆氣。
「是啊。」
我們兩個看著那些手舞足蹈的學長們,忍不住露出微笑。
「對了,」他像是想到什麼似地,轉頭問我,「所以我們總共收到多少錢啊?」
我震驚地看著他。
「笨蛋,這種時候,重要的已經不是錢了吧?」
=
謝詞
加上那筆由校內各方贊助的錢,我們最終有驚無險地達成目標,那期校刊得以以最初規劃的規格出版。
我們後來才聽說,那筆錢是由管樂社和咖研社為首四處拜託湊來的。聽說他們本來想盡快交給我們,但被明青社的指導老師所阻止,靜于老師希望能夠在最後一刻才將這筆錢交到我們手上。順帶一提,在籌錢過程中,她也出了不少力。
在拿到那本親手編制、猶如親子的校刊之時,我得到的感動遠比那封信封來得大,放下一刻都會覺得捨不得。但根據旻翰學長的說詞,那封信封是他這輩子收過最開心的禮物。
也許當我參與了第二本、甚至第三本校刊的製作後,再收到一次那樣的信,也會有和他一樣的感想吧。
另外,經過不怎麼可靠的市場調查,那期校刊似乎因為專欄品質的大幅提昇,而獲得了比往年更多的好評,真是辛苦我了。
高一冬天的社團活動,是一場我足以一生自豪、令人心潮澎湃的凱旋。
=
Re:新生
九月初,鳳凰花的葉子片片掉落,落在斑駁的籃球場上。
「動作快一點啦,社長大人,那些新生都快來了。」
「你怎麼一副好像會有人在我們攤子前面大排長龍的語氣?我們社是冷門社啦,能招到五個新生就很了不起了。」
「你有點雄心壯志行不行?真受不了……」
我和呂登霖拿著我今天早上忘記去教務處領取的入社申請書,說一些不著邊際的閒話,緩步朝我們社團的攤位前進。
經過插花社的攤位旁時,我看見一名神色膽怯的新生,正站在我們的攤位前翻閱那本副標題為『感謝有你』的142期校刊。
我微微一笑,上前攬上他的肩膀。
「嗨,學弟。」
那個新生嚇了一跳,轉過頭望著我。
「怎麼樣?要不要和我們一起歌頌這得來不易、稍縱即逝的青春呀?」
【學期結束】
後記
希望能夠將高中時代截稿日前和社員一起拼命的那種感覺傳達出去。
雖然我的高中生活似乎沒什麼值得留戀的回憶,但寫到一半突然忍不住感到自豪。
標題是我母校校歌的其中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