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更新。
老實說連我自己重讀這篇時也覺得文字難以下嚥，錯字與贅字也頗多，稍微修改了一下但應該沒甚麼差。即便如此也希望大家能讀完。
此篇的背景皆是我家附近的真實街道，短暫出現的角色也只是為了符合現實，其中當然也有我。
２
又過去幾星期，老奶奶所想的事並未發生，或是該說尚未發生呢？
也許是排在最後面吧！老奶奶想，這就像買菜時排隊結帳，大家規矩地先後排好，平常擔任麻煩顧客的自己，現在卻成了負責解決麻煩的掌櫃。
輪到下一位客人，而這位客人，麻煩程度與以往相比可是非同小可──從上週開始的失蹤事件。
只是洗個碗、睡個覺、看個書、出門買個菜、看個電視、洗個澡等等……說重點，就是稍幾分鐘不留神，他就可以溜到天涯海角，讓你上刀山下油鍋、拔山倒樹深海潛水，甚至到要把隔壁老王家翻遍了，也要跟你玩捉迷藏！
老奶奶覺得，現在的老頭子簡直比自己那不滿六歲的外孫還難照顧，堪比小寶寶，也許還比小寶寶難照顧！人家小寶寶再怎麼爬至少也在家嘛！
老奶奶確信了，一位走得遠會開門卻只有寶寶智商的成年人，絕對比一隻只會爬不會開門的寶寶難照理好幾倍！
隨著老頭子加劇的糊塗，老奶奶的身心正往崩壞步步迫近。最近經常發愣的她，又是老樣子。至龍頭流出的水柱如瀑布般落於手背，攀附於雙手的泡沫早已洗去，但老奶奶依舊，注視著不斷流逝的水，她的心老早不知被沖去哪了。
而另一邊同是老樣子，在老奶奶恍惚之間，他摸出了房間，沿著樓梯下樓後便門也不關地出了大門。
老奶奶家的大門並不像些鐵門般複雜，光鎖就好幾道，當初會買這種簡單的玄關門正是因老奶奶嫌麻煩。鎖就一道，現在的老頭子連鎖都不懂開，卻因為鄰居常跑來作客，上午也就不太習慣鎖門，門把一轉就開的設置反成為了老頭子能輕易進出的理由。
水流了幾桶量，乃至手指起了皺褶，老奶奶才總回過神。她恍然關上水，拿著布擦著手，到客廳想看看老伴如何。直至她見到電視中的新聞主播正自顧自地說著稿，不知是給誰聽時，她才頓時理解──
捉迷藏又開始了。
老奶奶畏懼，最害怕的一切又開始了。闔不上的嘴與眸子，驚恐使其張大又睜大，宛若要與臉上的皺紋大軍搶地盤似的。她蒼白的臉和漆黑的腦袋形成對比，她無法思考；無法做出任何行動；無法救自己的老伴，也無法拯救自己。
黑暗成了片沼澤，將老奶奶的雙足困於其中。她感受到一股拉力，如條兇猛的巨蟒，緊繞於足，又攀上了腿、身體、頸子。
她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越掐越緊，越刺越深，修短的小指甲彷彿非插進肉中不可。兩顆眼球若似要逃離這痛苦之身，使勁地向外拉，它要跳出來了，飛出來了！
「啊──！啊──！」
老奶奶不停地啼著。像隻求救的小鳥，又像隻發瘋的野獸，抑或者，那純是嘴中那粉嫩小舌頭的掙扎罷了，就同那眼球，連舌根都不要了也想逃離這身體。
幸好這折磨可沒持續多久，也許是老天有眼吧，祂給予了救贖，賜予那可憐眼球與舌頭的救贖。在缺氧無力的情況下，老奶奶鬆開了手，在她眼中，大概是那條巨蟒鬆綁的畫面吧。她甚至不知道，一切都是自己所為呢。
突如其來的黑暗似乎又縮了回去，是被某種意念壓制下來吧，老奶奶猛然想起，她的留念，還有自己該做的事。她奔向了電話，打給了她的孩子們。
老奶奶生了三男一女，當中有三個連孩子都有了！雖然沒甚麼出息，個個都基層員工，也沒甚麼好炫耀的。但幾個人都住得不遠，老大有家庭了住在車站附近；作老二的姐姐也嫁走了住賣場那邊；老三則有一兒子，未婚生來的，生完後還跟那女孩分了呢！他兒子也真可憐，成了單親。老三帶著他的兒子跟未婚的老么一起住，近得很，沒過幾個巷子就到了。
「喂喂，你老爸又不見了啊！趕快來幫忙找！」
還等不及對面的回應，老奶奶就把電話掛了。這是她急性子惹來的壞習慣，總說完想說的就逕自掛電話，這常惹外人火大，但家裡的人都覺得老樣子了。
不多久，她便打完了三家電話，接著就急急衝出門，急得跟風一樣，還健忘得跟她老伴一樣。電視沒關、電燈沒關，連門也仍然開著，她正穿著室內拖鞋在巷子中跑呢！
「老頭子你在哪啊！」
老奶奶可不是會在意別人的人，她是個一流的直性子，即便恰巧是午休時間，也不當一回事，儘管呼叫著老頭子。
「喂！你躲到哪去啦！」
一面奔跑著，一面持續呼叫。想當然，午睡的鄰居們全醒了，卻沒一人打算去抱怨。住這巷子的幾乎都幾十年，從老奶奶年輕這附近就沒甚麼變，鄰居們老早習慣。比起抱怨，他們還比較同情呀！這巷子沒人不知道她老伴的毛病。
老奶奶熟知，老頭子常去的地方可不多。癡呆之前很是喜歡爬山，但現在的他根本爬不動。整天只會盯著電視發愣，出去也絕對跑不了多遠。
「應該是在土地公，他不常跑市場，要去應該也只有前面的土地公了。」
這可不是瞎猜，也不是老奶奶的自以為。這小巷子，可不單是老人的地盤，幾十年前，這裡可算是豪宅區，至少房價是堪比新北的。前面土地公後面大市場，連接交流道，離大賣場也不遠。
可這巷中的老人們，刻板印象倒重了點，男人幾乎不上市場，只會喝熱茶說涼話，家務全丟給女人，女人各個成了女強人。老頭子更是此制度中的表率，不是在家喝茶，就是在土地公喝茶。這裡的人都習慣叫其土地公，它有名字的，但應該是沒人知道。
沒花三兩下，老奶奶到了土地公，喘也喘不到哪去，畢竟百米距離罷了。喘不到兩三下，便舉目四望，一面呼（吼）叫著，身為大嗓子的老奶奶，說起話又刺又嚇人。與其說像玫瑰，根本就是顆仙人掌，吼得不像瘋狗，根本就是隻母老虎，而且還是哺乳期的那種！隨便講句話便傳遍整棟樓，更何況這隨便一吼，只驚動一條街就不錯了。
「死老頭子！敢躲我找死啊啊！！」
聽這口氣，簡直是跟老虎搏鬥，搶著誰能吞掉一頭人，母老虎與老虎搏鬥，說成同類相殘也不為過。這一吼恰好也解了一謎，令地主頭疼不已的事，此區新住戶三個月內必退房事件。
別人的話就算了，自家母老虎的話，縱使是耳朵長繭堪比聾子的老頭子也能聽得一清二楚。自兩人認識到現在，老奶奶撼動老伴耳膜的次數可數不清。
不過，沒有人回應。並非老奶奶的咆哮掩蓋了一切，其他人就算了，她絕不會漏聽自己老伴的喃喃聲，儘管他口齒不清，兩三句中無意的怪聲比吐出的字多兩三倍，老奶奶也能準確理解老伴的意思。
「沒有聲音……他真的不在這裡。」
老奶奶有些慌了，不數到三拔腿就跑，她奔出了巷子，向著馬路而去。要是在土地公外就危險了，越過土地公，眼前的將會是馬路，車流量多且未曾有過信號燈，駕駛們都於此踩下油門。
出現於猶豫著往左或右的老奶奶面前，那是一位機車騎士。他摘下了安全帽，揭露出底下的小平頭，猶如印象中的和尚，面露和藹的笑容。跟推銷員截然不同的笑顏，與佛祖般瞇得細細的雙瞳，彷彿能讓人忘卻憤怒，帶來一團和氣。
他與老奶奶相去甚遠的語氣，令人難以自信他們是家人，他不慍不火的，緩緩吐出了字句：「老媽，找到老爸了嗎？」作為表率的長男最早地抵達，想得知自己父親的下落。
「還沒啦！土地公沒有，有可能跑到大馬路上了。你去左邊找，我去右邊。」
急性子的老奶奶，再加上心急如焚，現在她的老毛病可重得很，絲毫沒等人的意思。連大兒子的回應也沒聽到，便將他遠遠丟在後，或許這老奶奶非但不受感化，反而還嫌那佛祖慢吞吞屬烏龜呢！
老奶奶沿路奔跑，經過一成不變的道路，這裡店家本就不多，幾十年來也沒啥變化。老奶奶過了個馬路，小跑步進了巷子，她此時前往的方向正是那不遠的老三與老么家。
彎進第一條小巷，筆直地衝向最底的住家。這捉迷藏好歹玩過幾次了，除了土地公外他能去的也不多，八成只剩這了。
她拉了拉門，嘎嘎的聲響是鎖與門的拔河，大隻佬的門卻鮮少拔贏看似瘦弱的鎖。
老奶奶拉沒幾下便放棄了，才不指望這外強中乾的。轉而用她的拿手好戲。退了幾步，對準上向的窗戶，圍在嘴邊的手掌作了大聲公，她獅吼幾聲，不對，是虎吼幾聲。
「你們兩個還不快出來啊！你老母在下面等還不下來開門！」
老奶奶的虎吼功，不欽佩都難，吼完沒半晌，衝下樓的兩人隨即開了門。
眼前這衣衫不整的兩人便是老三和老么，與長男相比，論氣質、器量、孝心、品德，一個都比不上。因為這兩人以外表來看，實在是沒甚麼特點的平庸之人，一副勞碌命的樣子，就不特別描寫了。
「你老爸在不在這啦！」
老奶奶劈頭第一句，也不等兩人回答，就將剛見面的兩人推開。
不用兩人的回答她也早知道答案，於開門的那瞬間她便察覺到了。快過吐出字詞的兩人；快過溜進門的蚊蟲；快過吹入門內的冷風，老奶奶比任何人都快，察覺到了老頭子的存在。
究竟是何等超能力呢？農人的天氣預知能力？動物的危機預測能力？或是某種科學解釋不清的情感能力？不論是甚麼，我想是沒人能快過老奶奶了。
她衝向了光源，電燈的光源與電視的光源引領著她，果然，充斥著電視聲的客廳，她尋見了他的身影。
站到老頭子面前，魁梧似地擋著他的電視，擋著擋著，卻仍不見那癡呆的笑容至臉上消散。想也知道，那是因為他根本沒在看，他看啥都好，他就是喜歡呆呆地看著東西。
老奶奶站在原地不只片刻了，見他就這麼看著，大概是自己肚子的位置，不知多久了，才終於發現，他緩緩抬起了頭，比徐徐升起的裊煙還慢。若是其他人，老奶奶可耐不住性子，但畢竟是這遲緩老頭，她耐得住他呆；耐得住他慢；耐得住他懶。
老頭子抬起的頭歪了一邊，傾斜的腦袋再搭配憨憨的笑容，就這般盯著自己的老婆，在他眼中，眼前的女人跟電視並沒兩樣吧。
多麼痛苦，老奶奶將其嚥下。忍氣吞聲的她，唯有這口氣吞不下去──
啪！響起的巴掌落在老頭臉上。
「你這死老頭就是講不聽！我不想跟你玩捉迷藏！要是我不去找你怎麼辦？要是你在外面給車撞死了怎麼辦？你以前不是整天嚷嚷著怕死嗎？還是你認為就這麼死掉我會輕鬆？不要自以為了！給我待好！」她吸了口氣：「待在有我在的地方！」
「……」
「……」
「廁，我、我，大便……」
老頭子說得斷斷續續，指向了一旁的廁所──那是他唯一的回答。
老奶奶帶他上了廁所，看著他大了粒玉米大的便與幾滴尿後，為他擦了屁股。
老奶奶拉著老伴出了門，在出門的時候，她發現老三的兒子也從樓上下來了，但也沒搭理，便直接離開了，回來得正好的長男將兩人送了回去。
回到家後，老奶奶接到了老二，也就是自己唯一女兒的電話：「老媽，妳找到老爸了嗎？抱歉我現在不在家，沒辦法趕過去。」
「太晚了，早就找到了啦！這老頭子又跑到妳弟家去了，沒事了啦。」
語畢，老奶奶又逕自掛了電話。這次她把門鎖好，盯著依舊看著電視發呆的老頭，自己也跟著發怔了起。
＊
老三的兒子──夏治，他最初聽到奶奶的吼聲並沒有打算下去，因為他不擅長應付她那急性子。他是聽到巴掌聲才下樓的，方才所見的奶奶，他還是第一次見。
「奶奶她也有這一面啊……」
說來可恥，可夏治承認自己在廁所外偷看的行為，透過沒關好的小縫，見到了一位女人竟在幫她的丈夫擦屁股。那時，不自主浮現於夏治腦中，那是他前些日子在電影聽過的結婚誓言。說來可笑，自己也不敢自信，這甚至是對奶奶有些抱歉的想法，但夏治不禁同情了起──
哪個女人曾想過，有一天將要為自己深愛的另一半，真的把屎把尿呢？就如結婚誓言所說：「從今天開始，無論是順境或是逆境，富有或是貧窮，健康或疾病，我要支持你，愛護你……
為你把屎把尿──直到我離世的那天。」
老奶奶肯定從未想過，結婚誓言竟成了結婚預言。明明是祝一對新人幸福的魔咒，如果成真了，應該是幸福美滿的才對啊，如今卻成了種悲痛，看來，這分明是個詛咒。
創作內容
讀書心得 (0)
